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56章 离京

  祁玉成仍是找的江惟,一大叠银票甩在这位雁阁首徒脸上,对方笑嘻嘻二话不说将天罗地网开了一线生路,扭开脸装作没看到,“快点,只要没被人发现我就睁只眼闭只眼。”

  这位与其说是江湖侠士,不如说是个商人。或者说襄州雁阁就是如此。

  但此刻祁玉成没作他想,他心急如焚冲进了宫城,先在地牢门口埋伏了一会儿,进进出出的狱卒姑且不论,项轶始终坐在台阶上,寸步不离。

  项轶前段日子在京城大肆搜捕祁玉成,但没几天就只剩了喽啰们在街头巷尾蹿来蹿去,想来他本人便是盯着项文辞去了。

  祁玉成不相信以一敌多能全身而退,遑论带走项文辞,他得找帮手去。

  少顷,一封密奏及时引走了程讴,姚卫良的亲信戴着风帽,备好马车等在左掖门外,打点好城楼的守卫,只待人来。

  祁玉成依着儿时的记忆找到膳房,离饭点还有些时候,忙碌的宫人不多,很快他在灶台边找到了金钗。

  小太监一边抹眼泪一边熬着粥,这几日项文辞唯一吃过的,就是他昨日趁送饭收碗的间隙,偷偷喂给项文辞的一点米糊。

  “金钗。”

  一听见祁玉成的声音金钗当即忍不住大哭起来,祁玉成火急火燎容不得他再耽搁时间,疾言厉色地问:“项文辞怎么样了?”

  金钗哭得越发不可收拾,祁玉成见状心知不妙,忙道:“我去救他,要把所有人引开,你能把他带到左掖门吗?路上不会有人拦你。”

  金钗含糊不清地说:“引不开的,有人轮番守着,这几天连皇城门都锁了,我们谁都出不去,就怕他逃。”

  “那我也得去。”祁玉成道。

  金钗想了想,擦了把脸,“有个办法,你把那个侍卫头子引走,剩下的人我给他们的饭菜下点蒙汗药,必定把项公子救出来,你看行吗?”

  祁玉成微怔,“这很危险的,你以后肯定不能再回宫了,会查出来的,你若不怕苦,跟着我们北上如何?”

  “这都是后话了,祁公子稍安勿躁,找个地方躲躲,酉时前后等所有人饭食下肚就行动。”金钗说罢盛了碗粥递给祁玉成。

  他哪里吃得下,但还是端了过去。

  天昏瞑时,祁玉成动了,他出现在赌坊附近,捂着胳膊靠在墙上。

  徐术畏畏缩缩进了皇城,在地牢门口找到项轶,行礼道:“大人,下官有要事通报殿下。”

  项轶手肘撑着膝盖,把玩着匕首,不甚在意地答:“殿下正在乾元宫议事,你去那处候着吧。”

  徐术挠了挠头,“不妥,此事刻不容缓也怕走漏风声,大人可否引我进殿。”

  “什么事?”项轶这才抬头。

  徐术眼珠一转,“我在赌坊外看见祁玉成了,他受了伤,要收网正是机会。”

  项轶似有顾虑,起身在地牢口徘徊了一阵。

  不一会儿,又有一名外出巡逻的探子快步走来,附耳与项轶说了句什么,他站定再次检视了周遭布防,金钗正送完餐食离开,换防的士兵已就位,一切都无异状,他便紧了紧袖口绑带,招呼了几个梅家的人出宫了。

  祁玉成隐在暗处,挑往来行人少的街道和巷子走,慢慢往出城的方向移动,果然被项轶拦了个正着,祁玉成拧身要跑,项轶毫不多言紧追上来。

  祁玉成沿着蛛网般的巷道跑了一阵,意图甩掉几个算几个,然而项轶那轻功与他同出一脉,始终亦步亦趋,忽而跃上半空,在屋脊上一路疾步追来。

  祁玉成啧了一声,听出距离越来越近,就在项轶手中利刃阴毒地刺过来时,祁玉成脚下一旋顿住脚步,左手皎澈剑光正面接下一招,与项轶刀兵相见。

  项轶被晃了眼,慢了几步,祁玉成剑尖斜挑划破他的肩膀,剑诀默念,又捏了一式在手中,无计西风正待盘旋而出,倏地祁玉成剑芒一黯,剑出时一丝微风都没刮出来。

  祁玉成惊愣一瞬,速即扭头就逃。

  完了,竹缘剑法废了。

  祁玉成这下没了辙,只好往人多的地方挤,在街头巷尾商户花街一通乱窜,各式高低房屋宽窄中堂里进进出出,终于找到一个与追兵拉开十步远的机会。他向侧旁敞开的窗户里一够,钻进一间破柴房里,飞身上了房梁,牢牢贴在顶上。

  项轶刚追进来,他又从窗口荡了出去,项轶在柴房里张望一圈,再回到巷弄里,已经不知祁玉成往哪个方向跑没了影。

  他暗道不好,迅速召集人手回宫去。

  宫墙内,金钗的药量下得足,守卫很快一个个倒在了地上,他蹑手蹑脚地进了地牢,在这群壮汉身上一通翻找,不仅找到了牢房的钥匙,还搜出了项文辞的剑。

  金钗打开牢房的门,足足开了四道锁,又用削铁如泥的握雪剑把项文辞身上乱七八糟的铁链斩断才终于把人放出来。

  项文辞气若游丝,一动不动,看起来也被他药倒了,金钗将他小心地背起来,光是站起身就已经费了大劲。一来金钗年纪小,体格又瘦弱,背项文辞本来就困难,再者项文辞确实伤得太重了,整个身躯一挪动就汩汩出血,顺着手脚往地上淌。

  金钗扶着地牢湿滑的墙壁往上走,他深知自己责任重大,若是项文辞再被抓回来就很难有第二次逃出去的机会了。

  幸而程讴是个怕死的人,他严密布控皇城内外,但他常常一个人待着的地方留的人却很少,杀手也好,侍卫也好,都不多,其中就包括他惯用行刑的地牢。

  金钗背着项文辞躲躲藏藏终于跑出了深宫,再穿过一条长廊就能到打点过的宫门,雁阁的人会装作没看见放他们走。

  最后一段路,金钗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但他不敢放慢脚步,瞅准没人,便飞快穿过走廊,然而方一转角就迎面撞上一人。

  梅述春被浓烈到刺鼻的血腥味冲得咳了起来,金钗面色如土,魂散了大半,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梅述春掩着嘴,没看出他背的是谁,往金钗身后看去,一路点点滴滴的血迹,实在惨不忍睹。

  金钗哆哆嗦嗦地退了两步想跪下磕头,让梅述春放他走,腰还没来得及弯,梅述春就转身离开了,边咳嗽边抬高了点声音,“回去吧,风太大了,走两步肺都要咳出来了。”

  几个侍女还隐在转角后,没发现任何反常,柔柔地答了声是,跟着梅述春回了房。

  金钗顿时松了一口气,感激涕零地拔腿就跑,直扑向左掖门。

  “你还真能把人弄出来,太厉害了!”车夫看见他时满脸的难以置信,帮着金钗把项文辞从他背上卸下来。

  听了这句夸,金钗高兴坏了,他搭把手将项文辞安放进车里,“那当然了,祁公子让我跟到北边去,料想也是觉得我机灵。”

  他当即决定以后好好表现,甚至去学学西北菜式,让人知道他做饭也很好吃。

  金钗从衣服上撕下一截布料蒙上项文辞凹陷的眼眶,用掌心擦了擦他脸颊上的血污,又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项文辞身上,遮住他一身的千疮百孔。

  这万一让祁玉成毫无准备地看见,心里该多疼啊。

  忽然一道疾箭破风,金钗背上猛然一阵刺痛,他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动了,千钧一发之际用力拍了下马屁股,马匹扬蹄便跑,他则摔落在地上。

  驾车的马夫骇破了胆,在突如其来的敌袭中迎着劈头盖脸的箭雨狂奔,头也不敢回,一鼓作气往城门冲。

  金钗听见马蹄声远去,吭哧吭哧地爬了两下便动不了了,只身趴在森冷的石板道上,被抛在了黎明前的暗夜里。

  他觉得背上好痛好痛,呼吸也变得困难,神思昏昏沉沉快要无法思考,最后奋力撑起点身子,看到笔直的长街尽头城门洞开。

  算了,北边苦寒,也没什么好的,就留在这里吧,倒是项公子吃了那么多苦,希望他回家时会觉得安慰些。

  金钗默默想着,停止了呼吸。

  马匹受惊嘶鸣着冲出城门,车顶上扎满了利箭,车夫躲进车里,抱着头歪在项文辞身边才算捡回条命。官道上漆黑一片,他压根不知道往哪里走,姚大人只交代出城会有人接,但他心里没底,直到前方出现一人,像只白鸟从树上落下,朝这边走来,他便勒停了马,下车招呼对方。

  “是来接项……”话没说完,那人越过他跳上了车,一把掀开车帘。

  项文辞醒了,他听见有人上车惊慌地探手摸剑,却摸了个空,随即左手运气,劲力凶横,骤然推出。

  上车那人不避不闪,迎身上去,任他一掌结结实实拍在胸前,然而气力绵绵,不痛不痒,融进了他的身体。这次他没有被项文辞的掌风推开,张开双臂抱住身前人,幽幽墨兰隐芳瞬间包围了项文辞。

  项文辞顿时鼻腔酸涩难耐,撤了那一掌的力道,转而紧紧抱住祁玉成,低头埋在他肩前发着抖,五指狠狠抓住他背上的衣料,指尖的血色在白缎上寸寸洇开。

  祁玉成见他如此,痛不欲生,颤颤巍巍抬起手,疼惜地拢住项文辞的后脑勺。

  其实项文辞浑身是伤,他压根不知道手还能往哪里放,无措了一阵只好也去牵他,又蓦然牵了个空,他低头望着空荡荡的袖筒,眼眶再也兜不住眼泪,手臂无力地垂下去,任项文辞抱着,张着嘴无声地痛哭。

  他恨不得剖开自己的胸腔,将愤怒与恨意一刀一刀越刻越深,此生不忘这一刻的锥心之痛。

  程讴议事回来,只剩空荡荡的牢笼和倒了一地的狱卒,唯一抓回来的是一个死在了宫外的太监。

  程讴语调很是平缓,跪在面前的人却都战战兢兢,“一个残废都守不住。”

  “是膳房的那个太监,把我们都毒晕了,然后放了项文辞。”梅家镖门的一个汉子说。

  程讴点点头像是赞同,却是从齿间挤出一句话,“你的意思是膳房的一个奴才就从你们手下把人犯抢走了?”

  那汉子不说话了,程讴又问:“项轶,你做什么去了?”

  项轶说:“祁玉成受伤了,依我所见武功像是有损,我去抓他了。”

  “本宫怎么跟你说的?”

  项轶沉默了一会儿,答:“殿下说,祁玉成早晚要抓,只要项文辞在手上他走不掉。”

  程讴就着昏暗的灯光端详掌心的纹路,“祁玉成看似风流实则最是痴情,倒不如说这是他唯一的弱点。和你一样。”

  项轶身体越绷越紧,不敢顺着程讴的话联想,他却就这么说出口了,“他这个弱点本宫好容易抓住了,现在又被你搞丢了。是不是要再把梅述春接到乾元宫过一夜你才肯好好干活?”

  这下不仅项轶浑身战栗,其他梅家的人也纷纷趴伏在他面前叩头,“殿下,饶了小姐吧,跟她没有关系,要罚就罚我们,是我们差当得不好,死不足惜!”

  “罚我吧,是我擅自做主了。”项轶低哑道。

  程讴狞声说:“你倒仗义。你不会以为本宫每次都会跟你们讲条件吧?”说罢他大步出了地牢,往梅述春住的院子走去。

  项轶顿时慌了神,冲过去抱程讴的腿,跪在他跟前就是不挪身,被一脚踹翻很快又爬起来,他语无伦次道:“殿下,属下的错,是我这条狗没守好项文辞,我去把他抓回来,我现在就去!求殿下不要牵连述春。”

  程讴视线直直看向角门旁那个病弱的身影,停住了脚步。那个女人和他成亲三年了,未跟他说过一句话,就连按在床上折磨,她都是一声不吭。

  “也罢,病歪歪的,赶明儿玩死了你也不听我的了。”

  程讴又把他踹翻在地走了,项轶则慢慢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向角门走去,搀扶住梅述春。

  梅述春泪光涟涟,低声说:“对不起,是我放了他。”

  项轶摇摇头,将她送回房里,把炉膛里的炭捣了捣,让火烧得更旺,已是暮春三月,她却仍旧畏寒。

  “放了便放了吧,今日药服了吗?”项轶温柔道。

  梅述春流着泪点头,项轶摸摸她的脸,替她铺好床,阖上窗扉,出了院落跪在程讴的廊下。

  待程讴一本书翻完,夜已深了,程讴这才伸着懒腰起身,提了带倒刺的鞭子出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