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57章 北归

  金钗没能逃出来,祁玉成听闻后久久没有出声。

  项文辞路上难受,行程不敢赶得太急,祁玉成想尽早给他疗伤,进了雍州境内便停在同官歇脚。

  “祁公子,吴帮药堂到了。”车夫跳下车招呼。

  祁玉成掏出些银两给他,“我要在这里等文辞好一点再上路,你可以留下也可以去自讨生活。”

  车夫想了想还是走了,追兵不知何时会来,带着个重伤的人实在拖累。

  祁玉成把项文辞打横抱起来,进药堂将信物一扔,几个大夫都傻眼了,他们手忙脚乱地腾屋子烧水煎药,没成想老板收了个伤得这么重的人,这要医好得花多少成本?

  “我们到哪儿了?”项文辞嗓子还是哑着的。

  “雍州。程讴身边没人了,不敢让项轶走开的,其他人我也能应付,你好好养伤。”祁玉成刻意让语气更轻松点,若无其事地说。

  进了屋,他轻轻把项文辞放在床上,几个大夫捧着热水盆跟过来。

  “谁在旁边?”项文辞拽着祁玉成不撒手,警惕小心的样子看得祁玉成心如刀绞。

  “是大夫来给你上药的。”祁玉成语气极尽温柔,握住他的手拍了拍,示意自己不会离开。

  项文辞也回握住他,“不用。”

  “要治,能治好。”

  祁玉成声音有点发颤,项文辞听出来了。

  祁玉成明明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要一刀毙命,他就能起死回生,再重的伤都能愈合。但不知道为什么,祁玉成还是怕他死。

  既然他害怕,项文辞也就不提了。

  可是祁玉成就这么伸手过来解他眼前的布,他又慌了,微微别过头不让碰。

  “你们先出去吧,水和药都搁下。”祁玉成吩咐完,几个大夫便出去各忙各的,他又接着说,“我轻点,没事的。”

  项文辞还是摇头。

  祁玉成不打算再征求他的意见了,动手去摘,“听话,都感染了。”

  项文辞没拦住被他得逞,脸上突然没了遮挡,空洞的眼眶里什么也没有,项文辞马上低头用手臂捂住。

  祁玉成抱着他,让他别乱动,想给他擦伤口,项文辞却埋着头瓮声瓮气地说:“别看,不好看。”

  “不好看怎么了?我就要看!我不光要看,我还要给你可劲儿洗白了,这么久没亲你,现在这血呼啦差的我都没地儿下嘴,快别动了!”祁玉成眼前逐渐一片模糊,草草抹干净眼泪,嚷嚷着给他清洗上药。

  他小心翼翼地把项文辞身上衣物褪掉,这才看清他珍视至极的人已经满目疮痍。他倒吸一口凉气,悉心地检查他各处的伤口,染红一盆又一盆清水,给他上药又一处处包扎。

  想要出去换水,刚走到门口,项文辞便叫他。

  项文辞抬起仅剩的左手,动了动手指,祁玉成便听话地回来跪在床前,引着他的手贴在自己侧脸上。

  “别走。”项文辞说。

  祁玉成捧着他的手,默默地点头。

  在同官停留了月余,项文辞一时半刻都不愿意离开祁玉成,祁玉成只好把祁封千里迢迢招来帮忙,杂事都让他去办。

  可是有一天项文辞坐在院子里,让祁玉成把剑法从头到尾给他练一遍,祁封嘴快,说道:“少爷的剑都没办法……”祁玉成一记眼刀削过去,祁封马上改口,“好久没练了,都没法儿看了。”

  祁玉成沏了茶放在小案上,又牵着项文辞的手摸到茶盏,“是。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我弃武从文了。”

  项文辞顿了顿,推开茶盏,说:“我想喝酒。”

  祁玉成一愣,没动。

  “我保护不了你了,喝点也没关系。”项文辞平静道。

  祁玉成没说话,却去找了壶酒来搁在他手边。

  项文辞拎着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祁玉成就坐在他对面,眼看着他喝到烂醉如泥。

  这天起,项文辞更愿意独处,他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从清晨到日暮,也不知想些什么。

  祁玉成在远处站着,项文辞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心续越发乱而不定,他或许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但他还是不敢冒险。

  那日清晨,东方既白,朝雨渐密,项文辞睡得不深,百骑军马沉重的蹄声由远及近,他敏锐地醒了。

  “醒醒,追兵来了!”他拍拍祁玉成。

  祁玉成本就搂着他睡,登时抱着他翻身下床,从窗口跳了出去。

  然而为时已晚,来人不仅数量甚众,个个人高马大军容整肃,呈合围之势将整个药堂院子包得滴水不漏,祁玉成肃然而立,准备背水一战,握雪剑如游龙,在项文辞的驱策下横于祁玉成身前。

  “大少爷,他在那儿!”

  祁封一嗓子吼开,剑拔弩张的气氛陡然松弛,祁玉成回过头,这队兵马的领头人虽穿着寻常武袍却气宇轩昂,拨转马头向这边走来,垮在马背上的环首刀与马镫一碰铿锵作响,浑然是久历沙场的骁悍模样,他一直走到祁玉成跟前,胯下黑马打着鼻响,几乎快要杵到祁玉成脸上。

  “你抱的这是谁?”他问。

  此人便是镇泽军主帅,祁平渊。

  祁玉成仰着头,面对他大哥毫不迂回,“我老婆。”

  祁平渊端详着他怀里的人,对遍身的残缺不予置评,“耗的时间够久了,爹让我来接你回家,若你老婆身体恢复尚可,今日就出发,一旦京城知道我带兵跑到同官来,只怕心里不踏实,会借此由头收拾我们。”

  项文辞听他们你一句老婆我一句老婆的喊,感觉没法见人,脸往祁玉成颈窝里躲了躲。

  “还挺娇,路途遥远行军艰苦,途中可是不会停的。”祁平渊说。

  项文辞被黑布衬得雪白的脸,闪过一抹飞红,闻言驳道:“我不娇!”

  祁平渊嘴角微微上扬,“那便最好,玉成,去把你的鞋穿上。”他声威雄浑道,“整军!准备出发!”

  途中的确未有片刻停歇,一路向居延进发,沿途景致从晚春物象逐渐变得萧索,黄沙狂风和一望无际的大漠取代了山水人家,直到一座铁壁城池坐落于眼前,夕烟一起,长河落日,蔚为壮观。

  见到项文辞,无人不感慨唏嘘,但当着他的面谁也没多问,都知道他此番不易。

  项含卿心疼地不行,围在他身边难得地嘘寒问暖,“饿不饿,我给你做酱猪蹄吃?家里嬷嬷做的那种。”

  项文辞摇摇头,“路上吃了饼,不用麻烦。”

  项含卿还想再说什么,项文辞却抢道:“姐,我想见见婵儿。”

  项含卿轻唤了声萧婉,那个从京城投奔兄长而来的姑娘尚第一次见项文辞,乍见他残败的身躯,惊疑之下,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是舅舅。”项含卿接过她怀里轻软的小孩坐在项文辞身边,柔声逗着。

  项文辞伸出手指,祁望婵咿咿呀呀叫着攥住他。

  “她乖吗?”项文辞问。

  “比你小时候乖。”

  项文辞又问:“那是不是也比我小时候聪明?”

  项含卿鼻子有点酸,“是,你太蠢了,到现在还是这样。”

  项文辞笑笑,带着祁望婵的小手轻轻晃了晃。

  祁玉成跟着祁琛回书房,不等祁琛命令便自觉地跪下。

  “元汀的副将,从明天开始负责你的安全。”

  祁玉成本就因为项文辞的状态心烦意乱,听了这话顿时恼火,“什么意思?姑且不说你让大哥的副将从前线撤下来这件事,即便他愿意我也不需要,我能保护自己,我不习惯其他人在身边!”

  祁琛冷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现在拿把剑等于拿着废铜烂铁,和不懂武的厨子杀鸡砍柴是一样的。”

  祁玉成心里一沉,“你怎么知道?”

  祁琛却没怪他,甚至也不再冷嘲热讽了,似有点出神,“我的功夫也是这样废的。”祁玉成微微惊愕,祁琛接着说,“百年前,老祖宗在竹林间偶悟剑道,传下竹缘剑法,到如今却没人练了,不是没有缘由的。我跟你说过,这剑法不好练,动辄白费工夫,逼着你在内门读书,你不听。”

  “爹,你都说了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你没听进去一个字。”祁琛痛心疾首,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沉沉夜幕,“祖宗说,心中有道暂困迷津者能在这套剑法里得到指引,出剑既本心,剑招的好坏昭示着你的心境。从小你就会藏剑,你娘很欣慰,道你休休有容豁达恢廓,是练剑的苗子。但我知道你不行,你心思活络杂念太多,这世间的道未必就都能解?若你恰好遇上解不开的又当如何?”

  祁玉成怅然道:“爹也有解不开的道吗?”

  “有,从我后悔把你娘留在身边开始。”

  祁玉成望着祁琛的眼睛,肃声道:“我对文辞绝无动摇。”

  “我对你娘又何曾不是一心一意?”祁琛叹了口气,“竹缘剑是有情之剑,你好好想想,每一式剑法了悟时产生了怎样的感情,但现在你即便不承认,也已经不敢再把他留在身边了。”

  祁玉成移开了视线,盯着窗隙的一线月华,渐渐泄了力道,喟然道:“爹,晚了。文辞不算坦率,却对我掏心掏肺,他也并非不怕死,但为我死了很多回,我还看见他哪怕手脚都残了,竹缘剑法也还是使得出来,他没有后悔也没有退缩,即便我不敢、不忍、不舍得留他在身边,他也不会走。”他嗓音发颤,却目光灼灼,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所以我即便害怕,也不能不尊重他的选择。”

  祁琛语塞,沉声道:“究竟为什么?”

  “因为他一直对我很好。”

  “他和其他对你好的人有什么不同?姚知微对你不好吗?”祁琛问。

  祁玉成忽然十分不解地看着祁琛,他几乎难以置信他的父亲会说出这种话,“那你告诉我,我娘和其他与你共患难的人有什么不同?”

  言毕他看也不看祁琛,起身怫然而去。

  他回到房中,项文辞坐在榻上等他,听见门扉开合的声音,他轻缓道:“玉成?”

  “嗯。”祁玉成应声,一腔怒火变成绵柔的余烬,他走过去把项文辞揽抱在怀中,“见到婵儿了?”

  项文辞淡淡笑了笑,“摸到了,没见着。”

  祁玉成说:“很可爱,和你一样可爱。”

  “怎么又说到我头上了?”项文辞没好气地说。

  “外甥女也像舅。”

  祁玉成的笑闷在胸腔里,项文辞靠在他身前被细细的震颤牵动,胃里温暖又舒展。

  “二哥刚才来看过我了,让我好好养伤,他说河东有小范围的暴乱,他和姐姐去就行了,让你在家陪我。”项文辞说。

  “好。”祁玉成让项文辞更舒服地靠着他,拉过被子盖在两个人身上,吻了下项文辞的发顶,“文辞,我不离开你,你也不要离开我。”

  项文辞有点心酸,祁玉成每一次这样说都是在失而复得和患得患失的循环里挣扎。

  “你能再给我一次保护你的机会吗?”项文辞小心翼翼地问。

  祁玉成早知有此一问,他勉力平复心绪,涩声道:“你真的能再活过来,绝对不会出差池,对吗?”

  项文辞从枕头下摸出一把鱼肠短匕,漆黑寒凉,令人心惊,是祁玉成见过多次的禄门制式,他将匕首放在祁玉成的手心里,“我发誓。”

  祁玉成抱紧他,也握紧了刀。

  “你现在还想云游四海行侠仗义吗?”项文辞忽然问。

  “不,我想我们将来在烟花江南处安家。”

  项文辞笑了,“你还没去过江南呢。”

  “我能想见。”祁玉成贴在他耳边温情脉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能想见江南的样子。”

  泛着寒光的匕首却悬在了项文辞的心口。

  “疏林如画,莺啼阵阵,依山傍水处就是我们的家,院子里有一棵茂密的花树,天色晴好,我们就在树下练剑,一人一把竹椅坐着下棋,阴雨连绵的时节,我就在房里看书,抬头就能望见你。”

  他利落地将利刃推进了项文辞的心脏,没有留下一丝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