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啊!”程谚笑着作请。
段素生蓬头垢面警惕地看着他,他便虚虚一拱手,“在下程谚,家中排行第三,段老板造反要推翻的当朝暴君乃是我长兄,有此玺印为证。”
说着,他从腰间锦囊取出一块皇家玺印。
段素生哪里见过,愣头愣脑地伸手接了,端详一番,半信半疑,“三殿下?”
程谚笑眯眯点头,引他进帐,“你不信我,信不信他?”
段素生看向他所指,祁玉成坐在案旁斟茶,从青瓷茶碗上移眸看来。
这谁人不识!正是数月前遍发全境的海捕文书上画的通缉犯!
“祁玉成!”
“我名气还挺大。”祁玉成皮笑肉不笑道。
项文辞接过他递来的茶碗饮尽,“是恶名在外。”
“坐,都别站着。”程谚招呼段素生在客位落座,祁玉成起身将主位让给了他。
“段老板,今日我们是来谈联手的,你也知道,我如今身份尴尬,南北境虽已收复,中原腹地却无甚根基,还需你鼎力相助。”程谚干笑着说,“总不至于段老板想自立为王吧?”
段素生端正地坐着,也不接祁封给他上的茶,脑中激烈地天人交战。
他虽有意要反,但底气不足,更知道自己能安然无恙地驻扎平阳正是因为朝中不稳,太子腾不出手收拾他。虽然明面上天下太平一派祥和,但南方北方的大动作江湖上早传得沸沸扬扬,他敢这时候揭竿而起也算沾着程谚的光。
程谚循循善诱,“不急,段老板先跟我说说有何顾虑?”
“殿下也知道,我就是个盐贩子,我就只是个盐贩子!朝廷加抽捐税我想保住我的饭碗,仅此而已。”段素生叹了口气,“然而我带兄弟们拿下平阳后,县令已逃了,并州刺史被我买通了,劳苦百姓还能指望朝廷什么?”
祁玉成低声道:“举国上下乱了十年,见到狼烟再起,谁不害怕?”
“这时候来了一个叫秦青的人。”帐中人都声色不动,但却都等着下文,就听段素生继续说,“他特意来见我,告诉我朝廷要逼反的就是我们这种人,往后私盐为法所禁,盐价居高,谁都没有退路,于是我杀了州尉,招兵买马,意图破釜沉舟。”
“事情还远远不至如此。朝廷招安的人马已经在路上,段老板想开什么条件,可以准备打腹稿了。”程谚悠悠道。
段素生瞪大了眼睛,惊道:“当真?会不会是诈我们的?”
“我们先发制人,诈他们一诈,只收好处,暗地里壮大势力,行权宜之策。”
“这……”
“还有何顾虑?你处境可不乐观,我们要杀你早杀了,要害你也容易,跟你谈这些只是想选个更好的办法而已,唯一的条件就是……”程谚矜然道,“我当皇帝。”
“说得轻巧!”厚重的嗓音伴随着掀帘的动静忿然道,“主少国疑,面对虎狼环伺,殿下有把握?”
方才泽山派的领头人走进帐来,萧问紧随其后,其余泽山派弟子则留在帐外。
程谚看见萧问身上有伤笑意立时淡了。
“这是我挚友,吴越泽山派掌门简无忧,听闻我有意起兵,特意来投。”段素生介绍道,他似有顾虑,目光在来人与祁玉成之间逡巡。
简无忧横眉怒目瞪着祁玉成,程谚反倒莫名其妙,他攒眉道:“简大侠,此言差矣。霍去病十七岁征漠南,二十二封狼居胥;始皇帝十三岁承王位,二十出头定叛乱除权臣、独揽大权;千古一相十二岁过童试、十六岁过乡试、二十三岁中进士,您认为我几岁才能担大任呢?”
简无忧蓦地扬指骂道:“殿下身边有此等奸狂之徒,我实在疑心国祚会为歹人左右!”
程谚顺着他的手指看向祁玉成,哑口无言。
祁玉成肃冷地站起身,“殿下,我曾在淮南私自杀了泽山派简云岚。”程谚浑不知此事,怔愕地听他继续说,“简云岚欺压百姓,作恶行凶,为程讴卖命,助纣为虐,律法不惩,我便杀了他。”
简无忧瞬间亮出手中钺刃,怒道:“无论如何你诛我手足该给我一个交代!”
祁玉成眸光彻骨冰冷,又像燃动着漆黑的火舌,他毅然道:“那我便还简大侠一双手足。”
剑身乍现,寒光流转间祁玉成持剑斩向自己的手腕。
叮一声锐响,帐中人俱是耳膜剧震肝胆欲裂,拂霜握雪两柄宝剑撞在一起,拂霜脱手,握雪微微发颤。祁玉成抬眼看来,项文辞惊怒之下面色煞白。
简无忧双目圆睁还未回神,程谚便结结实实跪在了他面前,“简大侠,程谚愿担其责,定将事由佐证全数查明,给泽山派一个交代。泽山派在江湖中德隆望重,孰是孰非自有判断,届时若非得一命换一命,便自取吧。”
帐中落针可闻,简无忧还未从惊诧中抽身,半晌他退了两步,一甩袍袖转身出帐。
段素生追在他身后,“简大侠!”
简无忧停下脚步,缓声道:“段兄,你若信他,便按你所想而为吧,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完他便带着弟子们离开了。
下一个愠怒难掩怫然离场的是项文辞。他一声不吭收剑便走,出了帐一叶渡江运至极限,将所有人甩在城门口,回客栈去了。
祁封将程谚扶起来,又去管祁玉成,诚惶诚恐地围过去想劝劝他家少爷,那祖宗绷着脸森寒地盯着地面上的拂霜剑,祁封吓得一个激灵,一声也不敢吭了。
这是第一次,项文辞真的冲他发火。
丝毫不意外,祁玉成当晚没能进房,他焦急地在房门前辗转徘徊,低三下四地反思道歉,项文辞偏生不开门。当他蹑手蹑脚地从窗户爬进去,不片刻便被一脚踹了出来,枕头衾被劈头盖脑地砸在他身上。他只好哀叹着裹起被子坐在房门口,程谚隔着院子看见他的狼狈样,腹诽道:“活该。”
地牢里潮湿阴冷,秦宗揉着膝盖骨换了个坐处,沉重的脚镣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太傅住不习惯?”程讴提着个酒壶走下阶梯,狱卒替他开门,他盘腿坐在了秦宗的面前。
“习惯,比外面舒服。”秦宗瞟了一眼他搁下的酒杯,淡淡道,“殿下来赐死?”
程讴给他斟了一杯,自己则直接对着壶嘴喝了口,“找老师喝酒。”
秦宗似笑非笑地接了,一饮而尽。
“本宫现在懂了纯臣的好。”程讴忽然说,“中书令彭修元,做事不偏不倚,不用猜他的意图,不用给他下套,不用留那么多言外之意,轻松。”
秦宗靠在青砖墙壁上,吭吭咳了两声,“殿下是嫌旧臣心思太复杂了。”
“姚大人上书,建议察举取士,正是用人之际,本宫打算准允。罢相设咨政内阁一事也差不多了,待君权稳固、辅臣齐备,便开始筹备登基。”
“殿下已然能自行决断,不必说与我听。”
“只是……”程讴难得地心下有惑,秦宗微微睁开眼睛,“分明诸事向好,却有点不安。”
秦宗:“因河东民变之事吗?”
“兴许。河东弹丸之地,却有几朝君王因之以成帝业。”程讴道,“祁玉成和程谚一定去了河东,甚至可能就是他们在背后撺掇。南北本就失控,中部再乱,太被动了。”
“所以朝臣一致主张招安。”秦宗笑了。
“太傅以为不妥?”程讴朝后仰了仰,昏光打在他脸上,烧伤处显得极为诡谲。
“只是没料到殿下也有束手束脚的一天。”秦宗说,“当皇帝不容易吧?”
程讴面色一寒,忽然将酒壶摔向墙角,“你不就是为了等着看这一出吗?等抓到秦青,本宫当着你的面剐了他。”
秦宗泰然自若道:“殿下不是已经造了假遗诏吗?何必在意小儿。往后坐在皇位上,可心虚不得。”
程讴一把掐住秦宗枯瘦的胳膊,恨得咬牙切齿,却碍于过去的党羽本就是秦宗培植,一旦杀了他人心离散不说,其中名目更是经不起深究,靖安帝的死本就不明不白,再背上个弑师的罪名,徒惹人猜忌。
程讴不甘地撤开手,只在离开前撂下一句,“饿他三天。”
秦宗的话音渺如烟云却又同诅咒般掷地有声,“我有今日,你也有今日,诸事既行,总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