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69章 杀伐

  皇城内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却空荡荡不见多少宫人。

  项文辞执剑与项轶相持,梅述春就地坐在云龙阶石旁,沉默地看着场中。

  “你觉得谁会赢?”御林军南衙将军白殷从远处走来,靠在须弥座台基上。

  “管他谁赢,反正不会是我。”梅述春说,“白将军不去守着皇城,怎么在这里看热闹?”

  “御林军认的是玉玺,只关心那东西落在谁手里。”白殷嗤道,“我倒未见过像你这般淡漠生死之人。”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①。”项轶率先朝项文辞迎了上去,梅述春恍然看见那年,他从中原腹地的淡烟疏柳中杀出,挡在自己与追兵之间,“你眼前的谁人不是如此?”

  皇城内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屋宇间隙处、瓦檐上处处是项文辞与项轶的战场。

  项轶眸若冷电,攻势是一贯的厉辣,他袭步上前,武靴点踩砖瓦的声响密如雨落,刹那间利刃破空,封住握雪剑左右,不给项文辞一丝一毫近身的余地。

  项文辞见先机已失,旋身便走,长剑斜刺里横引,剑风厉厉,架开鱼肠短匕,疾速拉开距离,不等项轶再次出招,脚尖方一落地再次点剑而起,银光飞掠,追了上来。

  项轶身体尚在空中,这一剑避无可避,又见他杀意凛然,随即探手怀中取出另一把匕首,双刀交叉架住握雪剑,又借落地冲势跃步飞身,一膝撞向项文辞的腹部。

  项文辞抬掌回击,推出一股强劲气力,以攻为守。

  项轶却行招极险,收手立肘砸向项文辞下颌,随着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错骨声响,他又翻刀横持,尖利的刀刃朝着项文辞的颈部刺去。

  项文辞飞快反应过来,平展双臂,仰身闪避,抬腿踢开项轶持刀的手,翩然落地。

  “你竟会防守了?”项轶有些吃惊。

  项文辞用手背蹭掉嘴角的血迹,眸似辰星,旋剑一挥,剑芒横扫,脚下莲步生风,新月般的弧光带着重重威压直扑项轶面门,这一式将竹缘剑法的冽然气韵发挥到极致,剑意中仿佛有肃肃竹海,涛声不绝。

  项轶到底是在死生一线洗练多年的高手,年少时在江湖上便有赫赫声威,他面对这一剑定气如岳,凝神间暝日激变,浩然气海轰然荡开,皇城中草木檐瓦无处不受波及,均随气劲剧烈震颤,随着他呕出一口鲜血,项文辞也被掀了出去。

  项轶张着鲜血淋漓的嘴大笑道:“门内的招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也确实奏效,这招你爹没教你吧?”

  项文辞撑着剑站起身,尤不示弱,再次聚气准备下一次反击,他倔强的模样像小时候每一次同项轶对招一样。

  项轶一时间有些出神,苦笑着摇了摇头,再次迎击,低声说:“师父心疼你,这种换命伤身的招数都不曾教,你却肯为祁玉成死了一次又一次。”

  这句话像个错觉,随同项轶乍然近身的猎猎狂风落在项文辞耳中,他已不似年幼时少有还手之力,此时剑法韵度自如,身法轻捷活变,激然一式,将点雨山前化作飞湍流瀑,悬江倒海,势不可挡,一袭玄色武袍如同破浪孤帆,将项轶压得不住往后退去,回道:“你还剩最后一命,不也拿来赌。”

  项轶连退数步,生受着强横剑势,激愤之情从一招一式中流溢而出,一击重过一击,挡砸在握雪剑上,直把项文辞的手腕震得发麻,“一搏之下才有生机。”

  项文辞如何不懂他的苦恨,却更知今天的一战大靖已盼了多年,等的皆是一个改天换地的新局面。

  靖安帝输了,从此走进这座皇城的人谁都输不起。

  “为了生机毒杀陛下,你心里难受过吗?”项文辞问。

  “我也是人!毒杀恩人我当然难受!但有的是比这更难受的事!”项轶忾然喝道,双匕发狠地劈斩,气势汹汹,杀气腾腾,“我忘恩负义,我助纣为虐,我草菅人命,我不难受吗?述春无辜,我爱她护她,我只求与她相守,我又有错吗?”

  项轶目眦欲裂浑身发抖,悲痛难掩,他脚步略顿,回头看了眼梅述春。她苍白得和灰暗天穹融为一体,素色的袍子黯淡得快要透明,项轶艰涩地转开眼睛,再次攥紧手中的刀,竟缓缓淌下泪来。

  项文辞原本又待挑剑上前,此时看见那滴浊泪却是神凝剑滞。

  对招时断容不得这样的犹疑,项轶觑机催动灵流,强壮高大的阴影合身而上,森寒的短匕如挟风雷,实质般的气力毫不留情地朝项文辞訇然袭来。

  项文辞心头一紧,仓皇横剑,却挡不住这一击之势,剑锋撞上项轶的灵力如江水中开,短暂地抵挡了一阵又忽地陷入更悍猛的激浪之中,项文辞直退到宫墙根下再无退路,狠重地被压向地面,握雪剑上火星迸射,发出一声绷弹到极致的嗡鸣。

  咔嚓,长剑刹时纷崩。

  项文辞身躯重重撞在墙上,口鼻间鲜血喷涌。

  项轶拂手一挥,断成几截的握雪剑被灵力远远扫到一边,他举步走来,像是决然踏入深渊,面目狰狞,那短暂的脆弱瞬间不见了踪影,“我错了又如何?”

  项文辞单手撑着墙面,摇摇晃晃站稳,猛烈的撞击让他一时有点发晕,他已不似从前,没有不死之身,像每一个普通的重伤之人,强忍着剧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冷。

  “污名也好,盛名也罢,我不在乎。”项轶阴郁地低吼,两把匕首轮番划在他身上,没有同门的温情,只有残酷与血泪,“人都有一劫,祁玉成所作所为又可堪深究吗?”

  项轶话中的深恶痛绝,不知是因自己无可反抗的一生还是因非得逆天而行的祁玉成,但项文辞直觉他真的会杀了自己。

  层云低掩,压得人透不过气,在这个濒临绝处的瞬间,项轶的话仿若触碰了项文辞心中最惶惶处,他望着断剑想起了祁玉成。

  他想起祁玉成下山时一腔澄澈剑意,干干净净,如今却满身牵绊,再难进境,想起在那间破庙里,祁玉成眼里淬着明灯流火,说自己有多爱他,想起那时自己暗暗发誓,要斩断祁玉成身上的枷锁,再也不会让他伤心,更不做他生命里匆匆的过客。

  他若就这么死了,祁玉成会生气,会再次喝得醉醺醺的,或许又会动殉情的念头。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不能总是说话不算数。这也是他第一次这样不想死。

  项轶的短匕高高举起,冷冽的刀光一闪,项文辞遍体生寒,却双目澄明,他啐出口中的血,不等短匕落下,忽而掌心发力,拍碎了身后的宫墙,墙垣后御花园中平湖万顷,豁然开朗,往后便是他的浩渺通途,再无阻挡。

  项文辞腾跃而起,飞身落在湖心的亭台上,两掌相合,湖面渐渐泛起千层叠浪,粼粼波光烟涛浩荡。

  项轶微微讶异,就见项文辞两手微分,掌心中一柄璀璨无匹的雪色长剑缓缓浮现,那把灵剑与握雪剑形制相仿,剑柄处还恍然垂着一枚碧色珠玉,湖光山色映照其上,澹澹生辉,薄刃微颤,鸣啸不已。

  “第一式,藏剑。”

  不知不觉间,项文辞已经能做到虚怀若谷,万事万物轮转于心,灵台容得下利刃。

  霎时,风云席卷,浩浩汤汤,零星的光点从一线微芒蔓延澎湃,汇成盘绕在项文辞周身的银汉星河。

  还在廊下的白殷站直了身体,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梅述春则紧张地咬住了下唇。

  项文辞信手抡剑,横扫万里,剑风涤荡,他身似扁舟,一叶渡江,从千丈白波上掠影而过,泠泠一剑,如泉出石隙,乍然天地归寂,项轶眼前闪过无数浮光,纷纷扰扰让他看不清楚。

  不及拆招,项文辞剑锋已至近前,项轶耳边只留下一声平和的道歉,“师兄,解脱吧。”

  剑气直破青云。

  远在城外的祁玉成抬眸看见天空中风云激变,攥紧缰绳,立刻催马进城。

  西风一卷,秋雨忽起。项轶洞穿的胸口汩汩流着血,他扶着项文辞的手臂,缓缓跪倒在地。四野荒凉,这一战竟无更多人知晓,有些人合该同蝼蚁一般无声无息地归于尘埃。

  项文辞咬紧牙关,低着头,倒是项轶动手将那柄剑从自己胸前拔了出来,交还到项文辞手里,断续道:“你去练剑也好……天下太平,已不需要禄门了。”

  项文辞终于敢抬起通红的眼睛,项轶朝他笑了笑,下一刻又难捱地皱起眉头,一口血呛了出来。

  项文辞扶着项轶,转头去看梅述春。

  她慢慢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将涟涟泪水擦净,“白将军,借你的佩刀一用。”

  白殷尚未回过神,愣愣地抽刀出鞘,递到梅述春手中。

  梅述春枯瘦的手快要提不动刀,她用两手捧着,颤颤巍巍走下石阶,看着项轶的目光悱恻难解,就在她快要碰到项轶的肩膀时,项轶倒在了项文辞的双臂间,而她永远也走不到终点。

  梅述春颤抖着收回手,无神地看着重重宫墙,身躯陡然泄了气一般,眼神却发了狠,像是势必要脱出无尽的樊笼,叹道:“守不到平静岁月,也就随他共赴狂澜吧……”

  而后梅述春顺势一刀刺进自己的腹部,鲜血星星点点滴落在白玉阶前,像红梅落在雪地中,当啷一声,长刀触地,生冷的回音在空寂的殿前回荡,梅述春忍痛膝行,靠在了项轶的身边。

  自此,禄门百年岁月,湮于尘嚣,一脉传承只余项文辞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①《拟古十二首》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