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请命>第71章 三年

  景明三年,二月春景,姚皇后诞下一名小皇子,皇城内正热闹着。当年的骁东上护军、如今司掌五万戍廷卫的骁东大将军萧问,带领一队轻骑下江南,宫廷乐师漱玉与他同往。

  临安城郊山色澹澹,春雨连绵日久,淅淅沥沥时下时停。项文辞坐在廊下对着一盘残局,一动不动。海棠花瓣轻轻飘旋,落在空明积水中,点沾开小小的一圈涟漪,画面这才似是活泛起来,他唇角微微一勾,动了一枚黑子。

  抬头看了眼时辰,私塾快散学了,项文辞便起身从门边拣了两把油纸伞,略一犹豫,放下其中一把,带上柴门,撑伞步入雨中。

  乌篷船摇摇晃晃,项文辞站在船头,穿过青树翠蔓的掩映,越过岸边商贩挑了满兜的枇杷,远远望见城中私塾的庭轩小阁内一灯莹然。

  他在这种时候会短暂地忘记过往失去的东西,也能获得一时半刻的安宁。

  祁玉成撑着头坐在桌旁,阖上书卷,装模作样地板着脸,颇有祁琛当年给他讲学的风范。如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塾师,祁玉成讲完了今天的学问,在孩子们的欢闹声中宣布放学,另有一个瘦弱的少年从桌前起身,问:“先生,我想借《六朝文絜》回去看看,可以吗?”

  “可以。你想看什么书,去我们家取便是。”祁玉成随意答着,手中展开一页信纸,一目十行地扫过,下笔回程谚的信,口中轻声念了出来,“西南商贾街要、舟车辐凑之地,兼并之家产亨厚利,每有争讼,贿赂公行,交结官吏,搅扰良善①……”

  少年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摧抑兼并,均济贫乏②,避免富者地日紧益,而赋不加多,贫者地日以削,而赋不减少③。”

  祁玉成抬头看他,他又继续道,“若是在郢州中京王治下,必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他主张均户口、较赋役的治论我读过。”

  少年气息不稳,形貌单薄,病体羸弱,但挺秀的根骨已初成可见,此时双眼明亮,有若星子。

  “你很敬重他?”祁玉成似是真心有些疑惑。

  “当朝陛下赞他‘譬兹梁栋,有若盐梅④’,我们老百姓能过上今天的日子全是他的功劳,谁人不敬重他?”少年说起那口中的中京王竟是急得脸色微微泛红。

  祁玉成笑了,“谬传,听谁说的?”

  少年认真道:“是真的,师父说的。”

  祁玉成敛了眉目,俊朗清雅的面容染上一层霞蔚般的柔情。

  渡口似有船只靠岸,木浆轻轻一碰,他便吹了灯,“回去吧,你娘该等急了。”

  男孩探头向外看,受了风轻咳了两声,“师父呢?忘记来给你送伞了吗?我陪你等等。”

  “他来了,但我猜他大概不会给我带伞。”

  祁玉成话毕,项文辞便从院墙外翻身落下,伞沿旋动,划过一道清润潮湿的雨线,身影停在院中。

  祁玉成没有丁点为人师表的样子,跟少年炫耀般说道:“他情愿与我相合一把。”

  项文辞被戳破心思,无语地瞪着他,“你就这样淋着回吧。”下一刻他却动了动耳廓,回头朝来路看去,“有客来了。”

  动静由远及近,一支声势浩大的军队穿城而过,涉水而来,一色的黑马银鞍,个个如山似塔,正是南下的戍廷卫。

  领头的相貌英俊,凛然伟岸,他扫视一圈不算宽敞的塾院,率先跳下马背,伸手接另一人下马。

  那人一袭青衣,颜丹鬓绿,发上一支金簪灿若明霞,显贵非常却掩不住一副江南的玉质模样,见人便温润一笑,拜道:“王爷京中一别,数年未见,如今看来一切安好。”

  牵着他的将军沉声下令,“恭迎中京王回京!”

  随行将士齐刷刷下马,跪了一地,祁玉成身边的少年瞠目结舌,瑟瑟道:“中……中京王?”

  祁玉成捏捏他的肩膀,从腰间抽出一把形制粗糙的竹扇,刷然一展,手指压住扇柄上镂刻的“辞”字,笑答,“清都显贵人,何事入临安?漱玉,我们这儿不比姑苏差吧?”

  漱玉笑起来,萧问也难得地显露出故人重逢的欣喜,说道:“王爷替郢州深谋远虑,却隐姓埋名在此处教书,倒真是不恋栈权位。”

  “也莫吹捧我,权和位陛下都给足了,在这里好端端做我的临安仙,又作甚么喊我回京?”

  萧问正色:“陛下圣谕,此番将兑现与王爷当年一诺。”

  祁玉成一愣,旋即拍手干脆道:“好嘛,那不劳大将军久等,即日便可启程。”

  他未解释什么诺言,项文辞也不问,毫无犹疑地举着伞往他身边靠了靠。

  “师父……”少年有些不确信地来回看着几人,尤其是在看向祁玉成时,讶然之色显而易见,但也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敬畏和疏远。

  项文辞还绷着脸,但语气甚是温和,说:“练功别懈怠,禄门的功法能医好你的病。”

  这少年原本一身的病,眼看快要过不了冬,项文辞便收他为徒,传些禄门长命的功法给他,他这才活了下来。

  祁玉成却是心疼的。

  禄门无人,项文辞更是再也没用过他的家传所学,杀人的买卖不做了,开始帮别人续起命来,归根结底是他心中难安。从他剖开梅述春的肚子,发现她已怀有身孕的那日起,他便很少能安眠,常常在夜里惊醒,有时梦里梦外都抱着祁玉成不撒手,问他梦见什么,他却不说。

  但祁玉成也知道,别人的病项文辞的功法兴许能治,他的病唯有时间能医。

  “听你师父的话,没多久我们就回来了。”祁玉成补充说。

  漱玉疑道:“你们不留在京城吗?”

  “不了。学生不能不管。”祁玉成这样解释,实则他也不愿项文辞再卷进任何风云涤荡权力倾轧中,如他所说,也如他所想,在临安定居,时不时去外面走走,才是他们想要的。

  “先生……王爷,那书……”眼见祁玉成牵过马,少年终于忍不住问。

  “你读的书够多了,往后到京城、中原、南诏、河东走走,亲眼看看江湖辽阔。”祁玉成并扇轻敲在少年额头上,走到项文辞身边,低头钻进伞下,虚虚搂了搂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大道尽在其中。”

  水墨江南氤氲聚散,项文辞拜别了项含卿的衣冠冢,跟着祁玉成沿水路进京。轻舟时不时在沿岸的灯火楼台间停留,更多时候是两个人在画舫中,枕着棹桨的笃笃声雅会幽欢。

  萧问也不催,带着一众将士走走停停,偶尔在运河沿途停下等他二人,仪礼周到地奉命护送。

  世道风景尽数看遍,过了几年晴耕雨读的日子,褪尽世家将相的显赫浮尘,从市井巷弄里沾着几朝积淀的烟火气,祁玉成又回到这里。

  三年来京城风貌已大不相同,百姓安居,衣食富足,阡陌纵横,城阐不禁,深坊小巷,行人络绎。

  过了廿四桥,百万人家参差毗邻,商铺罗市百业兴旺,街衢宽阔,坊里齐整,渠水纵横,绿荫蔽城。

  循着炉焙鸡的烹香,车马浩荡地穿过城门,祁玉成敲了敲车壁,队伍停下,他将一锭银子塞在车夫手中,扬了扬下巴,车夫会意前去买鸡。

  他转脸就见项文辞两指挑开车帘,眯缝着眼睛打量道路两旁,神情颇为严肃,“不对劲,城中有布置。御林军看似巡逻实则在排布什么……”

  “张嘴。”祁玉成接过一只热腾腾的鸡,大咧咧扯了只鸡腿朝他嘴里塞,又让车夫给漱玉送去一只,“姚皇后才给陛下生了嫡子,这段时日警戒些也是该的,更何况这些人列阵罢了,也没带什么军备,恐怕是充了仪仗。”

  听见这话萧问不动声色回头看了他一眼,祁玉成唇角一勾,带上了他少年时常有的顽劣和狡黠,拽过车帘挡住萧问的视线。

  项文辞将嘴里的肉几下嚼了咽下,“又没什么要紧事,摆什么仪仗!玉成,我还是觉得不妥,那小子莫不是嫌你功高盖主,找个因由,骗你进京。”

  说着他又贴回车壁上,警惕地盯住不远处的城门。

  “程谚性子良善,我向来远离庙堂不结党羽,更没得罪他,功也数不出几件,况且萧问必不会助纣为虐,不至于。”祁玉成说。

  项文辞没吭声,话也没怎么听进去,低声道:“大不了再杀出去。”说罢忽地看向祁玉成手中的鸡,“自家铺子还给钱?”

  “可不,吴帮的药材生意交还给姚皇后,私塾的那点收益都不够养几个烧柴的伙计,朝廷俸禄全搭进去也没把竹缘山的地赎回来,爹信里总骂我败光了祖宗本。也就这铺子生意还算好,买东西交银子,莫坏了规矩。”祁玉成笑着凑过来,怕项文辞脏了手,不厌其烦地扯下鸡肉喂给他,“来,多吃点,莫教哥哥的银子白花。”

  车马轧着朝阳下清润的石板砖,向皇宫行去。

  “陛下可太看得起老夫了,臣哪里请得来祁琛,他三言两语就把臣怼得无话可说,人从前是驸马,臣即便与他同僚,有些话也不能说得太强硬。”姚卫良端着杯茶,一口没喝,焦急地跟程谚解释着。

  “借口!他是驸马怎么了,你还是国丈呢!再去请请!都从竹缘山到京城了哪有不赴宴的道理,朕都答应表哥了。”程谚在进进出出的宫女手中亲自点选仪式器物,眼睛都没抬急匆匆回了句话。

  “可是……”

  “别可是了!”他见殿前一人经过,伸长了脖子喊,“诶!祁爱卿!祁爱卿陪姚大人一道去吧。”

  祁司衡正和礼部核校仪程,吩咐说:“就这么定,宴席设在御园,让直殿监将兰台布置妥善,把邻近的竹舍也收拾出来,王爷到了便领过去。”

  交代完他才进乾元宫,躬身一礼,“陛下,爹会来的。如若不来,姚大人带婵儿去请。”

  程谚蓦地爽朗笑起来,“对对,小郡主去,看那老顽固还能怎么拧巴。”

  姚卫良只能硬着头皮告退,再去触祁琛的霉头。

  祁平渊风尘仆仆从北境赶来,下了马一刻未停,沿长阶而上,前去觐见,却在金銮殿前被几个言官围住,面对一群道学先生左一句礼法又一句人伦,原本奔行千里也神采奕奕的他,反倒被张嘴闭嘴的拘儒之论说得心烦气躁。他干脆一个飞身翻上殿顶,甩开这群夫子图个清净,恰遇上姚卫良出宫,方知陛下在乾元宫中。

  “陛下,金銮殿被围了,那架势,玉成和男人成个婚比鞑子进犯还十万火急。”祁平渊拧着眉,大喇喇走进来,棱角分明的面容和愠怒的眉眼看起来颇有几分骇人,他浴血多年的威仪大靖朝再找不到一个出其右者。

  程谚见状既不责他不讲规矩也不怪他出言不逊,关切道:“侯爷被他们缠了?这段时日的奏本弹劾铺天盖地,朕倒没成想大喜的日子,他们也跑来堵门!”

  祁平渊冷冷哼道:“什么礼乐崩坏,罔顾人伦,话是说得一句比一句难听。”

  “来人!”程谚一掸玄金龙袍,肃然道,“是太平日子过久了,昏愚过头了!谈民生大计不吭不响,这种陈腐论调倒多嘴多舌。圣人制礼乐,而不制于礼乐,况且中京王明礼修身,知礼明德,行礼明事,怎地就礼乐崩坏?父子有亲,君臣有义,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又如何枉悖人伦?苟周于事,不必循旧④!”

  他声音略和缓,摆摆手,“去原话转达给各位大人,此事无需再议。”

  内监领命而去,祁平渊脸色也好看了不少,他撩袍跪拜,感怀在心,“臣失仪了。”

  程谚随即看茶赐坐,他已经知道,手下的将该如何哄,尤其是祁玉成教他对付祁平渊的时候,他悚然一惊,赞祁玉成实在是狠人,连自家兄弟也不吝于套路。

  祁玉成解释说非也,只是不愿看君臣相疑的惨剧发生,能得人心固然好,得不了也得懂御人之道,给陛下出谋划策实则是保护自己的兄弟。

  程谚记得当时祁玉成虽然笑着,但形容无奈又苦涩,让他心里也一阵泛酸,他再次提醒自己,坐在明堂之上,手握滔天富贵和权柄,有些情义也切不能忘。

  “表哥已进京,北绥侯先喝口茶歇会儿。”

  祁平渊怒气渐息,叹了口气,“陛下,旁人不知玉成功绩,更不知他二人情深,陛下是知道的。世袭的爵位他一再推辞,陛下仍旧许他,是为感怀。但他真正想要的,是家国安宁。陛下是明君,升平治世自不在话下,如今玉成想有个家,婚事还劳陛下费心。”

  他就地跪下,行了大礼,程谚点点头扶他起身,也深知这番话背后的期许重逾千斤。

  祁平渊平复心绪,接过侍女奉茶一口饮尽,从怀里掏出一册裹着红绸的帖子,“凤仪,你看看,这是爹给玉成拟的纳征礼单。”

  祁司衡接过,细细阅看,“品类齐全。爹表面上不松口却比你我想得周到。”

  “只是文辞坎坷,娘家再无旁人,爹的意思是,若你觉得合适,就按这单子下聘了。”

  祁司衡略一沉吟,道:“文辞虽不在意外物,但依我之见,该有的流程需得做足。”

  “只是你们诺大一个世家,三书六聘现在才开始拟,彩礼单就这么几页纸,未免太草率?”程谚有点无语。

  “惭愧惭愧,陛下教训得是,只是江山甫定,婚事不宜铺张,再说文辞进了门,什么不是他的?”祁平渊道。

  程谚直言:“真小气,高低也是皇亲国戚,丢的是朕的脸面。”

  祁司衡取了支笔,在礼单上圈圈点点,除开寻常的俪皮贽礼、元纁币帛、乘马玉璋,他还将郢陵两州的几间铺子补了上去,“臣民皆知陛下勤政节俭之名,况且这单子是按正一品规制拟的,更可见陛下惜才爱才之心。”

  程谚心道,斗不过斗不过,与这家人论文论武论道理论无赖统统斗不过。

  这时从偏门进来一名内监,通报说祁玉成一行到了,人伦师傅已往兰台去了。

  祁平渊闻言这才又笑开了,“他俩还需要人伦师傅呢?玉成那混球自己都能开课。”

  一句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祁司衡尴尬地摇摇头,示意人伦师傅可打发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