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18章

  赵易直勾勾地盯着嵇阙,目光痴怔,半晌后嗓音低哑:“……阁下,当真?”

  嵇阙颔首:“本君从无虚言,但是…”

  他停顿了片刻,又道:“此事单你我二人,不能成事。我需要你尽可能多的找来你的昔日同窗,那些同样未能入秋闱的书院生员,这件事,你能做到吗?”

  赵易猛地抬起头,他仓促地从方桌旁挪出半截身子,扑通一声跪在嵇阙的脚边,咽了一口唾沫,坚定地道:

  “在下但凭阁下差遣,只望阁下能助我等报此大仇!”

  嵇阙淡淡道:“起来吧。我不过是个中间人,你若真想跪,便去跪那个将你带到我面前的人吧。”

  赵易经过这一番大起大落,精神头颇为萎靡,嵇阙见状便吩咐了个小兵带他去附近的客栈歇脚。驿站方才看热闹围观的人流见好戏散场,起哄完也便三三两两地离开赶路了。

  周燮悄声道:“那姓骆的小子倒真有几分本事啊,黎栾县数十条街巷,每一条都人满为患,也不知那人是怎么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到这人的!”

  嵇阙眼睑微阖了半刻。骆长寄同他在黎栾县再遇时,二人一同走进客栈,听到自己说黎栾知县很有可能会想要花钱买通中间人平息事非时,骆长寄是什么反应?

  他看上去似乎对知县的举措并不惊讶,甚至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却用重逢后难得柔和的声线说:“若是此事就这样了结,我来这里便没有任何意义了。”

  彼时嵇阙刚得知他的新身份,既是漱锋阁的阁主,又是商恪的幕僚。嵇阙以为,他所言之意,大约是商恪不能眼睁睁看着就这样错失一个将桂三通彻底拉下水的机会,才将骆长寄派到云州替自己办事。

  这个想法在当下涌入他脑海后便被他无声地否认了。哪怕如今的骆长寄已有了些深浅莫测的味道,但漱锋阁阁主不应该如此受制于人。

  这赵易早不来晚不来,却恰恰在他准备动身去州府衙门时自告奋勇地找来县衙,看上去对他们所做之事一无所知,却又刚好于他们所做之事有极大助益。

  这不是巧合,是骆长寄亲手将他推到自己面前的。

  嵇阙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周燮问道:“还记得当时骆念是如何解释他带奉少卿上山的吗?”

  周燮被这么突然问住,登时有些莫名,但其实并不需多作努力便能回忆起当日的场景,毕竟那日他可着实被骆长寄气得够呛。

  【“我并非官府中人,唯一一次同土匪们打照面,他们也根本没看清我的脸。届时不如先让我和奉少卿先去同他们交涉。”

  周燮听着奇怪,道:“此前又不是没派其他人去交涉过,最后得出的结论便是暴民不得不除,你为何还要再次试图交涉?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骆长寄道:“之前一次次地失败,是因为你们始终不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炭场的活计虽说算是稳定,但采炭又不是采金山,对于他们来说没那么流连忘返。但是种地这个选项对他们来说更加不具备任何诱惑力。”

  “但是奉少卿背后的不是韦襄南,而是葳陵,是大理寺。对于这些土匪来说,奉少卿能给他们的条件,要比云州州府丰厚的多。”】

  嵇阙嚯地睁开眼,咬住了后牙根,就连脸侧的肌肉都绷得紧紧地。

  他怎会疏漏至此,竟没有第一时间读出骆长寄的弦外之音!

  周燮见嵇阙呼吸变得急促,忙道:“主子,您怎么了?”

  嵇阙嘴唇翕动并不答话,眼神中竟涌现出一种周燮多年未见的狠厉,看得周燮后背一凉,心中不由得发怵,自嵇阙入葳陵那一天开始,周燮便再也没看见他露出过这种神情了。

  下一刻,嵇阙将手中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扭头便走。

  周燮哎哎两声,一面匆忙地扔了几个铜板在桌上,朝驿站掌柜和路人露出了几个赔罪的笑脸,一边加快脚步追上了他家难得动气的安澜君,喘着气道:

  “您这是急着去哪儿啊?如今已是辰时了,有什么事儿等明天不行吗?”

  可等嵇阙真的转过头来盯着他看时,周燮又不由得噤声了。

  嵇阙嘴唇抿得死紧,一双眼睛瞪大还能看清隐隐血丝,半晌后,他僵硬地勾了一下嘴角:

  “他早就算好了。”

  就算周燮不擅长动脑子,这下也知道这个“他”所指的除了那位神出鬼没的骆阁主,别无他选。

  “他早在来到黎栾后便开始着手寻找当年秋闱落选的学子,这些学子不能是认定了云州炭场祸及风水的人,而是吃了苦头只能往肚子里咽的普通人。他提前同那人商议好让他定时到县衙去找我,就是为了在我还不曾猜到他真正想法时便能将他一同带来州府。至于他拿来糊弄我和奉遥的什么怀柔之策……”

  嵇阙冷笑了一声:“都是放屁。”

  骆长寄一开始装出一副自不量力地模样主动提议自己上山,看上去确实十分符合他江湖人特立独行的作风,因此几人并未怀疑他的动机。继而在他再度提出由他护送奉遥上山同土匪交涉时,奉遥一腔正气,自然会义不容辞。

  而那时他分明注意到了骆长寄露出了一个短暂的笑意。

  骆长寄到葳陵后跟他见过数面,每一次脸上挂着的都是一副虚情假意的笑脸,但那日他流露的笑容却颇有几分真心。

  因为那本就并非他妥协后的结果,而是他最初的目的!

  嵇阙疾步踱至马车后座,有些粗鲁地拽出一个包袱皮,将里头的账册哗啦一声全倒了出来。他临行前才清点过,从县衙带到州府的分明只有五本账册,眼下却凭空多出了两本来!

  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骆长寄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给他塞进去的。

  嵇阙随意拿起一本快速翻阅了一遍,最终确定这便是户部所记载的关于云州炭税的账册的拓本无疑。

  若是他没有记错,两年前商岳同刘文山交好了一段时日,还通过他的关系将商恪塞进了户部做了一段时间的闲职!

  【“我出身江湖草莽,行事向来直来直去,若只是见点血便能完成一箭双雕的好事,那何乐而不为呢。”】

  嵇阙深吸了一口气,一本一本将账册收拾回了包袱皮,还顺手擦掉了封面沾上的灰。待他转过头后已然恢复了冷静,对周燮说道:

  “你现在便拿着这些账册回客栈,跟赵易两个人一起把县衙所记录的炭税以及实际交到户部所抄录的税款一项一项核对清楚,将所有漏算的款目全部列出来,然后带一队人马跟我去府衙,老办法,让韦襄南那个老滑头把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嵇阙很久没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说完还咳了两声,周燮听到“老办法”眼睛噌地亮了起来,迫不及待地道:“是!那然后呢?”

  “我会亲自写奏本连同两份证据一起八百里加急送回王都,届时州府你先顶着,我回一趟黎栾。”

  周燮愣了愣:“可是就算送急报回王都,皇上也未必会立刻将人处理掉,再者奉少卿和骆长寄——”

  突然,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白。

  “落第学子请愿,桂三通和云州知府勾结一同贪下的大额炭税,在皇上那里也许还有转机,毕竟胡伸就在御前,巧舌如簧之下未必不能颠倒黑白。

  “可若是加上朝廷命官被逼上梁山的民众绑架,又待何如呢?”嵇阙沉声道。

  骆长寄一早便知道,若是不付出一些代价,便不会让葳陵真正重视起炭税的贪污以及云州的匪患,因此他才故意让自己和奉遥一起被匪帮绑作人质!奉遥是嵇晔当政后唯一一批不受胡霍双方势力影响的官员,在嵇晔眼中是自己未来的指望,他不可能置之不理。

  至于另一方面……

  骆念他,又是在用自己的性命试探谁呢?

  *

  黎栾县,邪风寨中。

  如今虽已过了暑气最重的两个月,但午后时分的日头还是十分毒辣。邪风寨位居半山腰处有许多天然的岩石洞坑,其中最大的几个岩洞被土匪们做成了平日里饮酒取乐的“敞室”。

  至于几个小的岩洞,有的用来储存食粮,有的用来关他们抢来的一些官家妇孺,而位于山腰尽头最小的一间岩洞内,关押着的正是骆长寄和奉遥二人。

  虽说骆长寄在上山前便特意让奉遥也换上了耐脏耐磨的粗布麻衣,但经过被土匪粗暴地拖拽关押以及长达五日缺水断粮,二人的衣着已然破破烂烂地犹如街边乞儿,就连今晨来给他们送饭的小土匪看着他们脏兮兮的模样都不禁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原来远在天边的达官贵人,在饿了肚子挨了打之后,跟他们普通百姓也没什么区别。

  那个额头上带刀疤气质凶悍的男人叫章义,这是骆长寄在这呆了五天后所得到的情报之一。他从前在镖局里混过日子,也干过杀人的营生,后来逃到了云州便安安心心地在炭场里做事,谁知天降噩耗,他的性子又不是个能忍住气的,带着一伙平日里便相熟的弟兄扯了面旌旗便上了梁山。

  章义虽说将他们关押此处,但意外地并没有对他二人太过动粗,只是一开始用刀兵威胁了两句便将他二人丢在了岩洞里,身上的官印玉佩等物自然被搜刮了干净,但却只用了麻绳捆住他二人手脚。

  而并不费心于捆绑他二人的原因只有一个。

  骆长寄抄着手低眉望着岩洞外。

  刚下完一场雨,山岚氤氲,烟景常绿。岩洞外仅有不到一尺长的空余,尚不能足一人进出。洞内虽有密道,但已被人封死,密道尽头还有人日夜把守。

  骆长寄脚下两崖苍苍暗绝谷1,倒并不觉有何恐惧,只觉得是寻常之景。

  一条道通向的是土匪窝,另一道直面断崖。章义根本不需要严加关押,就知道他二人根本不可能轻易逃脱。

  “长寄兄,快过来!”奉遥在他身后叫他,“昨日你所提到的藤条我编好了,来看看是否合适?”

  骆长寄转过身去。

  奉遥面带微笑,面上虽被土灰沾染得有些狼狈,但许是文人风骨犹在,看上去却并不显落魄。

  骆长寄原本以为他因自己的提议被关进土匪窝里定然会有浑身的怨气难以发泄,却没想到奉遥只在当日被捅了一刀后腰又被丢进岩洞时短暂昏迷了一段时间,醒来后便认清了现实。

  这位大理寺少卿比骆长寄想象中要好相处得多,没过几日便已经开始唤他表字。

  “编的不错。”骆长寄点头认可了奉遥的手艺。

  奉遥将藤条放到一旁,叹了口气:“这都第五日了,不知何时才能等到安澜君回来啊。”

  “安澜君大致是不会回来的。”骆长寄轻描淡写,“他尚需将我二人被困匪窝的事情通报上去,最多让周统领过来解救我们。不过崇远兄放心,周统领的功夫虽及不上安澜君,对付几个土匪还是足够了。”

  奉遥道:“此言有理。长寄兄你此前的伤可有好转?让我帮你看看吧。”

  骆长寄嘴角不好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在他们被扔进岩洞以后,他同奉遥解释过没能成功打倒土匪的缘由,借口有壮汉趁他无意之间捅了他后背一刀,正好捅在他还没好透的旧伤上,因此才不能动弹。

  奉遥对此深信不疑,每日都要问他一次是否要帮他换药,让骆长寄难得有种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

  哪怕这位奉少卿再如何好性,大约也不能接受他将自己骗上山被关押五天只是一出演给葳陵的人看的苦肉计吧……

  骆长寄看着奉遥全然信赖地望着自己的眼神,头一次有了一丝微弱的罪恶感。

  然而骆长寄自认自己行走江湖这些年,为达目的更加不择手段的办法他用过,更加荒唐无耻的谎话他也不是没说过,因此很快便将那微弱的罪恶感摁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1取自苏轼《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

  本来这种引用的句子我都会用角标数字标注,然而似乎一复制到这儿来就变成普通数字了,如果用*号的话又会和分隔符撞,大家不要介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