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30章

  骆长寄原本还算平静的思绪再度不受控地被一股焦躁烦闷占据,哪怕他心知肚明嵇阙从来没有放下过邠州和西境,他也会因嵇阙对邠州投入过度的专注而心绪躁动。

  他突然笑了一声:”好啊,那我告诉你,你凑过来些。”

  嵇阙没动,好像已经能够预计到会发生什么一样,也配合地笑了笑:

  “我脖子睡落枕了不方便,还是你凑过来吧。”

  骆长寄:“……”

  虽然半途卡了壳,但究竟是谁凑过去说话倒也不是重点。

  他只好妥协地两手撑住案几,看着嵇阙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几乎能看清他脸上细小的绒毛的时候,他停下来了,轻声说道:

  “乖乖呆在葳陵做你该做的事情,不要给我在路上将你一刀捅死的机会。”

  骆长寄认为这句狠话他放得应当算是非常冷酷恶毒,相比起他同嵇阙再遇时那几次交锋要直白阴狠得多,而那几次他觉着嵇阙好像都气得不轻,想比这次也能达到效果。

  哪怕嵇阙真地因此对他生了些忌惮也无所谓,目前没有什么能比阻止嵇阙去抚川重要。

  可谁能想到,嵇阙并没有像前两次一样胸膛起伏笑意全无,而是眉梢微挑,眼角慢慢地蕴出一个含蓄的笑来:

  “如此看来,我倒是非去不可了。”

  骆长寄:“……?”

  他皱起眉,有些怀疑安澜君是不是突然听不懂人话了。

  但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嵇阙就轻松地将身体斜在案几上,掀开香炉盖子捣弄了两下香灰,淡淡地说:

  “五年不见,也让先生瞧瞧你如今的本事,够不够让我毙命。”

  王城另一侧,霍府中。

  咻地一声,一支长箭离弦而去,稳稳地扎根于靶心。

  射箭之人似乎并没有因此自满,而是另取了一只新箭,吐气凝神后,猛地放开弓弦。

  那支长箭再度如愿以偿地射在了靶心上。射箭之人没再多看那靶子一眼,只是取来放在一旁的手帕擦汗。

  他已经年过五十,脸上的皱纹和白发白须一样都没有落下,但是他身上那股稳当的精气神令他看上去还能稳扎稳打地再为朝堂辅佐十几年。

  今日是中书令大人的休沐时间。侍卫在他终于结束一上午的练习后上前低声报告:“霍大人,刘尚书……”

  他的声音被淹没于霍府庭院的一方小山泉的流水声中,唯有霍柏龄一人能听得真切。

  霍柏龄整理着自己的弓箭,心不在焉:“知道了。文山这个人行事是有些莽撞,但只要能达到效果,又何必拘泥于方法。”

  “刘尚书说此行势必能将安澜君逼出葳陵,让霍大人尽管放心,他会将事情打点好。”

  霍柏龄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水喝一口,重新拾起了弓箭,语气平淡:

  “货船爆炸这步棋,下的不好不坏。往后能否力挽狂澜,便全看他自己了。”

  *

  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1。往年的第一股秋风都是从南虞以西的邠州一路吹往葳陵,今年也没有例外。

  邠州西境,乃西凉朔郯国与中原南虞之间第一道也是最牢不可破的一道防线。狼行关三百里以内,只有一座边陲重镇,名为鸪城。

  鸪城古来便屡经战乱,城中大半都是军户,且孤儿寡母成群。旷华君谢世后,其嫡系阮隋将军正式统管西境大小军务,又于七年前逐渐将身上的军务分摊给了独子阮风疾,自己承担了每日训军晨练的活计,如非必要不再上战场。

  阮隋如今也是年过花甲的老将,站在校场最前方背着双手脊背挺直,虽并不怎么开口说话,依旧不怒自威。

  如果说如今阮风疾对于西境军来说是主心骨,那么阮隋老将军就是他们的一颗定心丸。阮隋十七岁便上战场,成为西境统帅旷华君嵇衡的嫡系也不过而立之年,六年后便封骠骑大将军,一身刀疤都是他一生戎马的见证。

  罗月眉从营帐中走出来,打远一瞧便看见阮隋身上仅着一件短打,皱着眉似乎在训斥一个新兵。

  她提溜着一件披风大步上前,当着整个营的兵将把披风兜头系在阮隋的衣领处,毫不客气地拍了他一掌:

  “还当自己身子骨年轻力壮跟你儿子一样?入秋以后的风你还敢由着他吹?”

  这样的场景实在是经历了太多回,老将军戎马一生,在发妻面前却永远只能乖乖闭嘴听训。

  在校场操练的士兵都努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太明显的笑意。

  罗月眉作为曾经西境战场上的“月罗刹”,手上那一掌若是没卸力,阮老将军就是在天寒地冻里站半宿,想必都不会比受这一掌伤的更重。

  阮隋将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些,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又抗议道:“夫人,你怎么好把我跟那小子相比啊?我十七岁就进军营了,他小子那时候还不知道在哪片江湖撒野呢,野了四五年才回家!”

  罗月眉忍不住替儿子辩护:“风疾走了那一趟回来,该说不说,确实沉稳了不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你也别老揪着这事儿不放了。”

  阮隋撇撇嘴:“哼,确实没他十五六的时候那么叛逆,但也就那样吧,人家阿阙比他小十岁呢,他在阿阙的年纪连人家一根毛都比不上,还好意思让阿阙一声声师兄喊着,想想都臊皮。”

  阮风疾此时刚好巡营归来,打老远一听便知道他爹又在暗地里贬损他,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跃下马来,接话道:

  “确实不应该让阿阙叫师兄,就你们从他刚来邠州开始那嘘寒问暖的架势,我看他合该叫我一声大哥才是。”

  阮隋笑骂了一句臭小子,阮风疾朝他们招了招手,便启步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罗月眉看着他的背影悄声道:“风疾如今替阿阙掌管着叱风营,但叱风令至今还在当今圣上手中。皇上近些年连犒军都再未来过西境,莫非也是因为……”

  阮隋道:“皇上也仅仅来西境犒军过那一次而已。唉,不提也罢,那事至今都是你儿子心头的一道疤。”

  罗月眉赶忙回头看阮风疾是否还在,见他早就消失在了营帐中才算松了口气,又长叹一声道:“不知道阿阙今年中秋有没有人陪着看月亮啊……”

  语罢她眼眶便红了一圈,阮隋将她搂在怀中,罗月眉轻声道:

  “我有时想过,是不是只有我们彻底卸甲归田,皇上才会放下疑心。可是我们又何错之有?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惩罚我们……”

  阮隋垂下了眼睛,眼角的皱纹也流露出了一丝悲伤的情绪,但又很快被安分地收缴了回去:

  “就算我们卸甲归田,你以为圣上便会将当年的一切抛掷脑后,让我们安心养老吗?”

  他叹道:“月眉,你太天真。阿阙在葳陵,在圣上眼里不仅仅是惩罚,还是掣肘,甚至是让步。我们并非是在如往常尽本分之责,而是在戴罪立功,你明白吗?”

  罗月眉心中一痛:“我不是不明白。但狼行关兵败并非是他嵇晔一人的损失,亦是我邠州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屈辱!我几万将士铭记于心,没有一刻敢忘,西境军近年来更是从无败绩,他究竟还要如何?他还要阿阙如何?!”

  “如今说这些也是无用。”阮隋将披风解下,重新披到妻子的肩头,“阿阙这些年来一刻也没有对自己放手,这便足够。”

  罗月眉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又不放心地摸了摸阮隋身上的软甲,闻之低头将面孔埋进自己随身的绢帕里,阮隋知她一向疼爱嵇阙,拍了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慰。

  罗月眉缓了缓,颤声道:“阿阙是你我看着长大的,他是怎样的孩子我最清楚。可我还是忍不住的要担心。大约真是年纪大了开始感伤了。”

  阮隋沉默了一会儿,见自己的亲卫远远正朝自己走来,便只是低低地回了一句:

  “他走的时候,我曾告诫他。但愿他始终记得他是西境的鹰,哪怕不翱翔在苍茫的鹿野上,也不该给自己钉上锁链给人做学舌的鸟,终日悬挂在葳陵檐下,却遗忘了往日撕咬猎物的狠绝血性。”

  罗月眉道:“我从来不怕他忘记自己是谁,但有些代价阿阙原本可以不必承受。”

  阮隋的双眸似乎跨过了眼前操练的士兵,望向了许多年不曾跨越的方向,目光渺远,嗓音温和地道:

  “他的身体里淬了狼行关数万将士的鲜血,那是他这辈子不可能摆脱的宿命。但总有一天他会策马驰骋于无常山下,那是他叶落归根的时候。”

  此时,不远处的营帐中传来一阵骚动,阮隋正要皱眉,罗月眉拦住他道:

  “你先看着一营的人,我过去看看出什么事儿了。”

  待罗月眉打起门帘,映入眼帘的便是阮风疾眉目紧缩地看着横七竖八仰倒在他脚下的几具尸体。

  罗月眉打眼一瞧,那几具尸体无一例外七窍流血眼眶翻白,走到阮风疾面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阮风疾摁了摁眉心,大致跟罗月眉交代了一二。

  他方才走进帐中后,想起自己搭建的沙盘还没来及收尾,便召集了几位军器监的冶师来一同商讨最新研制的火炮该如何运用。

  聊得正欢时其中一位冶师想取来纸笔标注,但还没等他走到书桌前,阮风疾耳边传来两声微不可察的擦撞声,他立刻将手伸向腰间停留在剑柄处,蓄势待发。

  一刹那,三名黑衣刺客从桌后跃身而起,刀锋雪亮简直要划伤人的眼睛。冶师们不通武艺,见之皆惊慌失措,而此时阮风疾的长剑才将将出鞘。

  他守西境十余年,能在他剑下挺下十招的不过尔尔,这几名刺客显然也并未打破这个先例,五招后便有颓败之势。

  阮风疾的嫡系下属闻声赶来后,协助阮风疾合力将他们拿下,用绳子捆得严严实实正打算审问,阮风疾瞳孔一缩,失声道:“拦住他们!”

  他的两名嫡系还未反应过来,刺客们的身体便好似脱了骨头一般在地上翻滚抽筋,楚彷冲过去想要制止他们的下一步动作,但刚抬起一人的头颅便发现他已然没了声息。

  楚彷扒开他们的嘴皮,发现这三名刺客牙口间皆藏有毒丸,啐了一口:“又是死士!这都是这个月第三次了!还有完没有?”

  阮风疾站在原地,神色阴晴不定。

  他蹲下身观察片刻,随后对罗月眉道:“娘,您带帕子了吗?借我一条。”

  罗月眉从腰间解下一条丝帕递给他。

  阮风疾拈着手帕隔着死者的皮肤一路摩挲,又观察了他的牙口,眼睛,指纹等部位,然后将手帕塞进兜里说:“这帕子我但会儿洗干净了还您。”

  “不用了,一条帕子而已。”罗月眉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又道:

  “今日校场有比试,我还得去帮忙主持,具体的事情,你查清楚以后再通报出去,免得有人拿此事做文章。”

  罗月眉离开后,楚彷从隔壁营帐取了担架抬进来,看到的便是他家将军一点儿不嫌脏手地捧着那死人的手心观察着什么,忙上前道:

  “将军,验尸便让我们来吧。”

  “小事儿而已。”阮风疾将那手掌翻过来指给他看,“你看,他掌心还有指尖的纹路是不是都格外的模糊?就好像常年在水里泡过一样。”

  楚彷凑上前一瞧,果真如此,他又接连翻看了好几具尸体,发现他们的手心都有相同的特征。

  阮风疾蹲坐在地上慢慢地想了一会儿,才站起身用脚尖将那人的手臂翻回原位,说道:

  “楚彷,我有要事要交代你。”

  楚彷立正道:“将军请吩咐。”

  阮风疾:“你派几个能干的人将军器监的兄弟们保护起来,先暂时将他们从鸪城转移出去。我明日要去一趟胥江口。”

  作者有话要说:

  1:取自岑参《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

  每次多一个收藏或者评论我的心都要提起来一下哈哈哈哈哈,谢谢大家愿意点开阅读!其实我也很好奇我现在应该没上榜才对,大家是在哪里找到我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