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29章

  待夜深人静,红栀楼的客人酩酊大醉,三三两两地搀扶着各自虚浮的身体,眼睛却还放肆地瞅着言笑晏晏的花魁歌姬,流连于她们的柔荑红唇间,不知今夕何夕。

  好不容易将烂泥一摊的客人都送回了各自的轿中,头牌舞姬兰珠和新上任的老鸨妈妈莺歌合力关上了红栀楼的大门。

  “兰珠啊,今日便早些歇下了吧。”莺歌爱怜地掐了一把她肤若凝脂的脸蛋,冲她挤了挤眼睛,“若是没睡好眼下青了,第二天客人见了可是要心疼的!”

  兰珠勾起唇角笑了笑。她上楼换下了那身轻透薄纱留仙裙,只作寻常打扮,在红栀楼后门同莺歌分道扬镳。

  几乎是在同莺歌挥手告别转身离去的瞬间,独属于兰珠的妩媚笑容和那张姣好面孔被一并撕下,取而代之的是属于莫寻的那张淡漠面容。

  莫寻身为暗卫,向来不会老老实实地沿着街道慢慢走回公主府。她足间轻点,飞身跃上屋顶,踩着无数屋顶的青瓦疾速飞奔,轻而易举地躲过巡检司守夜侍卫的视线,在门口一棵高树的树干上一借力,跃身而起翻上了公主府的高墙,最后平稳地落在了骆长寄的小院前。

  此时刚好是子时三刻。

  她走进小院时,看见骆长寄也如往常一样坐在檐廊下赏月。

  阁主一直坚持着晚睡早起的习惯。有时她因需在天才蒙蒙亮的时刻早起出任务,但走到前院时骆长寄房中的风炉已经冒出一片袅袅的茶烟,而直到她和方竹都入睡了以后,她睡眼惺忪时还能隐约瞧见阁主那间房的烛火亮得刺眼。

  “回来了?”骆长寄打了声招呼。

  莫寻按规矩半跪下轻声说了句“见过阁主”,又道:“阁主还不去休息吗?”

  骆长寄嗯了一声:“不着急。我有可能会离开葳陵一段时间,有件事我需提前告知于你。”

  莫寻注意到他用两根手指夹着一张信笺,但不该问的事情她向来不会多嘴,于是道:

  “但凭阁主吩咐。”

  “近些日子,你寻个理由跟红栀楼那边告假。在我不在葳陵的时候,你跟在公主身边保护她的安全。”

  莫寻见他说得笃定,迟疑了片刻道:“阁主昨日不是说,暂且不能确定是否去得了吗,若是没有充足的借口,商家那边兴许会怀疑阁主的动机……”

  骆长寄朝他挥了挥手中的信笺:“这不,借口来了。”

  他将信笺递给她,莫寻愣了一下后小心地接过,一目十行地读了一遍上面的内容,皱眉道:

  “商大公子从前不是同阁主说,商家不愿再同霍党沆瀣一气,如今又为何要让阁主亲自去抚川走一趟?他将阁主当什么了?!”

  她最后一声嚷得略有些大,骆长寄嘘了一声,接过信笺,在烛火边上点燃,火光照亮了他深色的瞳仁。

  他静静地看着火苗越窜越大,才将它一气吹灭,随手丢进一旁的香炉里。

  “商恪对我是虚情还是假意,我并不在乎。他若是当真傻到全心全意听从于我,那我也不会选择利用他来葳陵完成我想做的事。”骆长寄拾起一旁的香匙扒拉着香灰。

  “我在云州时多番同安澜君两相合作,若我是商恪,想必也会因此心生忌惮,害怕我受安澜君蛊惑再次同他站在一处,届时他便不得不将我除掉。”

  莫寻睁大了眼睛:“那莫非这次他令阁主前去抚川探路也是因为——”

  “想必是想试探我同安澜君的关系是否真有我所说的那样不堪吧。”骆长寄语气平淡。

  良久后,莫寻半跪在骆长寄面前,以仰视的姿态看着她发誓效忠一世的主人。

  在她第一次看见骆长寄的时候,他远比现在要狼狈得多,头发比稻草还要蓬乱,脸上背上都密集着数不清的青紫伤疤,就连眼睛都被人打肿了一只,赤足盘腿坐在牢房的中央,身边环绕着的是生锈的铁柱。

  当他隔着一道栅门偏头看向她和她娘时,那时的眼神同今夜一模一样。

  那时的骆长寄还不到十五岁,眼神却隐隐透出了一股不符合他年纪的沉甸甸的东西。

  可偏偏他全然没有半点求死的意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如何能够挣命活下去。

  她跟着骆长寄一路从北燕阆京来到深藏在北燕和南虞交接腹地的一处深山,那里与世隔绝,只有山脚下有一座名叫谒云的小镇。

  小镇中的人以及漱锋阁众人都称呼这一片掩藏在天泉云彩之中的高山谷地为‘春山外’。

  莫寻一开始并不清楚支撑骆长寄从那肮脏的天牢中爬出来的理由是什么。他的信念是那样强烈,在一次又一次的磨砺和苦痛中变得泰山崩于前却不改其色。

  她始终坚信,没有人比骆长寄更配得上漱锋阁阁主的位置。

  但骆长寄不可能永远没有自己的情绪。

  在来葳陵短短两个月之间,她听够了骆长寄可能几年都不会说出的尖酸刻薄之语。但骆长寄说完那些刻薄话后又会整夜整夜地坐在檐廊下发呆,好像他在亲眼见证着又一次的失去。

  不管是想亲手杀掉也好,是想重归于好也罢,骆长寄是不会让安澜君再次轻易地离开的。

  莫寻思及至此,抬头看着骆长寄道:“我们下山前,清渠先生曾经嘱咐过我和方竹一句话。”

  她在此之前一直以为神医大概这辈子都会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但那天他背着手,颇有些郑重地交代她:

  “你们这位小阁主不爱说话,什么事情也都藏在心里头。但主意特别正,很多时候他做出的决定,哪怕你们当下觉得不能理解或者有些异议,也只管跟着他做就是了。哪怕走到再远的地方,也要记得漱锋阁是你们的底气。”

  莫寻将那句话在心头反复摸索,最后坚定地道:“先生说,阁主就算是错了,那也依然是对的。”

  骆长寄闻言静了片刻,捣弄香灰的手也停滞在原地。随后他低头笑了,看上去竟有些没办法的样子:“这可真不像他会说的话。”

  *

  次日,安澜君府书斋内。

  骆长寄和嵇阙二人面对面地坐着,中间仅仅相隔一张案几。屋内静谧得但凡再多一个人都会因忍受不了而撞墙自尽。

  骆长寄安静而斯文地啜了一口茶,嵇阙用一只手摁了摁太阳穴,最终是受不了这个尴尬的氛围,先一步打破沉寂道:

  “先看看路线图?”

  二人似乎不动声色地达成了合作的默契。嵇阙将南虞的地形图整个儿摊开放在面前的案几上,骆长寄此前曾经研究过南虞的地图,但他能够得来的地图对南虞各个州府通道以及港口的刻画十分有限,而现在自己面前的无疑是一张比自己先前那份要详实得多的地形图。

  他聚精会神地一边盯着那些自己不够熟悉的线路,突然眉头微皱:“我此前一直不理解。按理说邠州并不靠水,距离邠州最近的港口还在黔州的胥江口,既然如此为何运送军资要走水路?”

  嵇阙正将自己的头发随意用一根簪子斜斜地别在脑后,闻言道:

  “大约十年前军器便同军粮分走水陆两道,一方面是怕任何一方途中出意外便会彻底弹尽粮绝,另一方面是因为自从开通水路航线,先帝便信心满满地想将靖河打造为我朝第一运河。为了鼓励百姓和文武百官都使用运河作为运输枢纽,获得了当时西境的统帅旷华君的首肯后,便一马当先用通往西境的军资做了表率。”

  骆长寄没说话,但嘴里默不作声地重复了表率二字。

  他抬起头:“那你觉得,爆炸案有可能会是偶然或者意外吗?”

  嵇阙挑了挑眉,伸出三根手指,看着他的眼睛道:“三,二——”

  那情形过于眼熟,跟从前他看自己不肯跟他说实话因而威胁他在三个数之内老实交代的模样别无二致。

  骆长寄恍惚了一瞬,但及时跟上了嵇阙的嘴型,两人异口同声地道:“非也。”

  嵇阙看着他微微一笑:“当日你发现尸体体型健硕,肤色黝黑,手上有厚重刀茧,也没有火炮留下的痕迹的时候,我便知你同我所想皆同。”

  骆长寄不自然地偏过头去咳了一声,然后又正色道:

  “还有最重要的东西,货船的随行文书不见了。且不说漕运司的那份文件究竟有没有记载这艘货船,但曹飞帆手中的那份文书毫无意外已经葬身火海。若是没有那份记录,还能够查到这艘船所经过的路线以及交送军资的信息吗?”

  嵇阙道:“船只都归漕运司管辖,运送军资时除了你昨日看到的那位随军转运使曹飞帆,还会精心挑选人手送镖。”

  骆长寄道:“既然如此,漕运司完全可以在送镖的人身上做手脚,但李钟更像是个得志小人,并没有那种纵横谋划的能力。想要策划这样一起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发生的爆炸案,还要将其推诿给邠州指控其包藏祸心,他火候还远远不到位。”

  嵇阙沉默半刻,突然毫无征兆地道:“漕运司早年并非是独立的衙门,但因他们不仅需要管理船只,还需要管理漕运的税收,事务太过繁杂,因此才从户部分了出去,但明面上来说,漕运司所管理的账目依旧需要交予户部过目。”

  说起户部常年同西境结下来的梁子那委实多得数不过来,但重点在于,户部如今的尚书刘文山,早年间便极力规劝皇上收拢兵权减少开支,只不过嵇晔还没来得及认可,边境便数度被朔郯等国攻袭,他的提议也就这样撂下了。

  嵇阙很清楚,就刘文山这种级别的千年老狐狸,就算是他们顺藤摸瓜摸到了他身上,他也会有一百种方法找人替自己背黑锅,所以哪怕他下一步想要对邠州做些什么,他也不会让自己变成那个主谋。

  骆长寄回想到了自己昨夜收到的那封信笺。

  商恪如此精明,此事对他来说当真毫无征兆吗?

  如果他已经意识到了骆长寄和嵇阙关系非比寻常,那商恪鼓吹他先去抚川替自己打点铺路无疑是一步阴险的棋,倘若事情不成便可以将他反手摁死在一个离葳陵几千里以外的偏僻小镇,不会露出一点痕迹。

  但是既然他可以这样对自己,那对嵇阙岂不更是……

  骆长寄看着嵇阙道:“你真的想将此事追查到底吗?”

  嵇阙偏头看他,眼睛一弯:“你还知道些什么,要不要讲给我听听,让我考虑考虑。”

  骆长寄轻嗤了一声。他看嵇阙方才那若有所思的表情就知道,哪怕他不会亲自动手,也势必会派人去将此事解决。

  任何事情只要同西境沾边,同邠州的人相关,他就不可能坐视不管。

  嵇阙一贯是个念旧的人。骆长寄心想,只是不念跟自己有关的旧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