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28章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李钟只冷着张大长脸坐在码头边的一把木椅上,时不时阴阳怪气地指挥两句,但却再没提过一句巧合。

  从西境回来的货船被炸得四分五裂几乎看不出原貌,原本应该在上面的人也大多凶多吉少。

  骆长寄望着巡检司的人一趟趟从艞板上抬下来甚至来不及用白布裹上的焦黑的尸体,转头看向嵇阙。

  嵇阙方才一直沉默着没有开口,就连斛阳都比平常更小心翼翼了三分。

  骆长寄有些受不了嵇阙长久的沉默,他伸出手想拉嵇阙的衣袖,却又在半途缩了回去。

  方才阻止嵇阙上前掀开白布时是情急之举,他也没想那么多,但现在若是再拉他多少会被解读出些撒娇的成分。

  骆长寄思忖片刻,踱步至嵇阙身边,站得离嵇阙近些后他才发现哪怕自己已经长高了不少,看嵇阙不再需要仰视,安澜君依旧比自己高小半个头。

  嵇阙盯着从他面前频繁来去的那具担架,思维从一开始因悲痛导致地分散又被强迫性地集中在一起。

  漕运司的小官员以及转运使李钟口口声声强调的两艘货船相撞未必是空穴来风,毕竟码头上起码有数百人可以为他们的言论作证。

  然而,轻微的擦碰撞击并不足以导致如此惨绝人寰的爆炸,李钟振振有词地说是因为货船上有火药残留也纯粹是满嘴胡吣。

  邠州没几个人比他更加了解火药的运输流程。且不说在货船靠岸后,西境阮家独子,正二品平西将军阮风疾会亲自赶去监管卸货,这些年来从未出过纰漏。能够引起这种规模的爆炸的,至少需要千钧重的火药!

  李钟的理论或许瞒得过嵇晔,但是想要蒙骗他是不可能的,李钟想必也十分清楚。

  既然如此,为何李钟还要一口咬定爆炸的起因是因为残余火药?仅仅是因为想要构陷邠州包藏祸心吗?

  突然,他察觉到了有人的靠近,正欲偏过头去看来人,但此人竟两三步凑到了他肩旁,微微踮起脚尖,用气声道:“跟我来。”

  骆长寄清润的吐息拨乱了他耳边的发丝,徒留下一丝微痒。

  嵇阙怔了怔,用异样地眼神看他,骆长寄却无知无觉地背过身往后走,嵇阙只得跟在他身后。

  巡检司的人正在前面一个个登记亡者身份,骆长寄和嵇阙站在不容易发现的树荫角落。骆长寄蹲下来拈起一侧八部,露出了半边尸体,指着道:

  “大部分船员都没来得及逃脱爆炸,因此要么粉身碎骨要么被烧焦看不出体貌。但有些似乎是在爆炸时从甲板上跳了下去,又因重伤淹死在水底后才被打捞起来,他们身上还保留了原有的样貌。”

  嵇阙眼神闪烁了一下。

  骆长寄继续道:“你瞧,我方才已经偷偷看过了,有好几具尸体都是如此,皮肤黝黑体格精壮,手上有厚重刀茧。说明这些人不但傍水而生,也颇通武艺。”

  “倘若这艘船原本是要押送火药军器去邠州的,那船上除了随军转运使还会有什么人?”

  嵇阙道:“除了跟漕运司来往密切的镖局的人以外,军器监的人也会随行。”

  他说完皱起眉来。骆长寄道:“军器监的冶师虽常年需要同刀兵打交道,本身却并不通武艺,他们的手上本不应有这样厚重的刀茧!”

  “他不是军器监的人。”嵇阙沉声道。

  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靖河绵延千里,自邠州到葳陵返航的货船上,除了随军转运使曹飞帆以及镖师以外,原本应该乘着这艘货船返回王都的军器监要员如今在何处?

  嵇阙闭了闭眼,试图在脑中重现他曾经牢记于心的葳陵至邠州的水路地图。口中默背着货船停靠的港口:“云州阳封,潭州衡水,秦州抚川,黔州胥江……”

  等等?!抚川?

  一瞬间灵光乍现,苏晏林此前送来的那张纸条上的小字历历在目。

  他重复了一遍:“秦州,抚川,抚川……”

  骆长寄听见了,试探性地问:“抚川与这次爆炸有关系吗?”

  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等来嵇阙的答复。

  骆长寄等了许久,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问一遍,嵇阙抬起头来,眼神已然重回了那几乎令人恼火的沉静如水。

  “还不清楚。”嵇阙淡淡道,“但总比毫无思绪来得强。”

  他此刻的神情却并不像是毫无思绪,反而有种稳操胜券的平和姿态。

  然而骆长寄知道他哪怕心中没底的时候面上也不会袒露半分,因此若想通过他的言语神情窥探他内心想法,几乎是不可能的。

  方才那个因曹将军的死一时迷茫悲恸的嵇衍之消失了,那个令人看不透的安澜君又重新站到了骆长寄面前。

  他揽着骆长寄的肩膀将他带离码头,重新走到热闹的街头时竟恍如隔世。

  嵇阙等到了人多的地方以后便很有分寸地将手收了回去,垂下眼看着他道:“今日先回去吧。”

  骆长寄初始没吭气,过了会儿又道:“饭吃过了,但是还没来得及喝两口茶就走了。就当你欠我一杯茶,改日我来找你兑。”

  嵇阙微微一笑:“成交。”

  骆长寄还想开口说两句安慰的话,但嵇阙此时平静的面孔没有一丝裂缝,让他近乎无从下口。他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找到真相,才能给曹将军报仇。”

  嵇阙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讶异。半晌后他揉了揉骆长寄的脑袋,轻轻嗯了一声,将他推回了汹涌的的人潮里。

  *

  李钟回府后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对着自己家端茶递水的下人指手画脚了好一段时间,依然觉得自己在码头时受的窝囊气没能消了。偏生第二日上朝时嵇晔对码头的爆炸颇为关注,他硬着头皮照着昨日的话回了圣上,但嵇晔看上去并没有全然地放下心来。

  下朝后,他连忙拉住了站在最前面的吕谌,细细同他说道了一番昨日爆炸的情形,苦着脸道:“下官也不知为何安澜君会出现在码头,看上去反应也还挺大的,近日他在圣上那儿颇得了些脸面,若是真的上奏给陛下,我这儿怕是就兜不住了!”

  刑部的前尚书因同胡伸交好,在云州炭场一案后被牵连下狱,而中书省的吕谌被任命为刑部尚书,今日的他显得格外趾高气昂。

  吕谌的嘴唇隔着两撇八字胡拧出一个轻蔑的笑来,这位大人每每在与人争论发怒时嘴巴一张一合,两撇胡子也会随之抖动,有些年轻的朝臣背地里偷偷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吕鲶鱼。

  吕谌道:“此事你无需担忧,若是他当真上奏,圣上首先质疑便不是货船爆炸的原因,而是他嵇阙对曹飞帆的死是个什么态度了。嵇阙若是有脑子,他就不敢上奏让圣上知道他也在场!”

  他面容和煦地将忧心忡忡的李钟好生安抚了一番后上了马车,却没急着回府吃午饭,而是驱车径直赶往位于骡马大街的户部尚书府。

  待侍女将他一路引向书斋,刘文山掀开帏帘还没来得及同他打招呼,吕谌便劈头盖脸地道:“你可真是猪油蒙了心了,怎么能糊涂到这个地步!”

  刘文山长着一张瘦长脸吊梢眉,他挑起眉毛的时候总会有种滑稽的感觉,因此在官场时他总是垂着眼睛一脸苦相。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吕谌这个暴脾气又一气儿说开了:

  “我早同你说过,倘若想要把不该留下的人解决了,就得来个死无对证,但也不是这种大张旗鼓的法子,如今险些闹到皇上面前,还要我让仵作去验尸,眼嘴牙口全都不是一个人的,你要我怎么说啊?李钟那个蠢货还把安澜君也给招了来,倘若他真的察觉到了什么,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儿来!你——”

  “等等,吕兄。”刘文山抬起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期望,“你说昨日嵇阙也在场?”

  吕谌莫名其妙:“对啊,李钟在码头碰上他的,大抵是去独酌月吃酒的吧。”

  刘文山静了片刻,随后露出了一个诡谲的微笑来。他将吕谌引到榻上落座,又道,“吕兄,你可记得中书令在翰林院中挑中我们时,对我们说了什么?”

  吕谌皱眉回想了片刻,眼神忽然变了:“你不会是想……”

  “若是说我们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在原地打转,如今好不容易有所突破,那不如顺水推舟。”刘文山轻松地道。

  “此事你不必多管。倘若此事最后真的需要刑部插手,我自然会提前授意你该如何行事。”

  吕谌想了想却还是觉得不放心:“你打算如何做?就算安澜君能被你骗去,阮家却不是吃素的。届时他们若是发现此前的份例便被挪用过,更是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阮家?”刘文山像是觉得十分可笑,“你可别忘了,七年前阮家同狼行关兵败可脱不了干系,至今都还是卡在皇上心头的一根刺。若是他们还想安澜君在葳陵里安然无恙,他们就不敢出声!

  “一群不知好歹的兵痞子,总以为自己上了战场拿了几个人头就光宗耀祖,一回葳陵就是要钱,银子流水般地出去,如今我就原本拨给他们的份例要回来一些,填补近年的亏空,还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吕谌叹息道:“这话确实没错。这两年收成不好,入账也比前些年少些。要我说,日子都过得紧巴巴了,还哪来的闲钱拨给他们打仗!”

  “若真是大战时期,我倒也不必省着那点银子用。”刘文山道,“可如今也并非战时,边境来来往往的不过就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沙匪,给他们大炮都能当棒槌!朝廷上下都要用银子打点,难不成就他们西境需要钱?就该让他们长长记性!”

  此时门外一个丫鬟掀开帘子端着茶盘进来,给他二人上了壶新茶并些果子。

  刘文山喜好甜软吃食,当即便拈起一个放在嘴里品尝。有些含混不清地道:“此时我便打算再给彭怀远一回脸,将此事交予他办。”

  吕谌细细一想,颔首认可:“他前阵子因为乞巧宴的事险些一蹶不振,此时想必正巴望着一个重振旗鼓的机会,定然不敢让我们失望。”

  “正是。”刘文山饮了口茶,用手帕擦掉手指上沾上的豆沙粒,“若是那安澜君乖乖地呆在葳陵,那想必圣上还会看在以往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若是他不自量力跑去抚川…哼!

  “那他就他那好师兄阮风疾一起,被叱风营抬回狼行关,同旷华君合葬吧。”

  他将茶盘往旁边一推,嘱咐丫鬟道:“去厨房取些酥酪来,吕大人最爱的就是我们家这口了。”

  丫鬟将茶盘收走,一路从书斋走出来,却并没有急着去厨房,而是来到了前厅,只见一个打扮成小厮模样的男人眉目紧锁地抱胸站在那里,背挺得笔直笔直。

  她熟门熟路地走了过去,靠近那小厮耳语了几句。小厮点了点头,从兜中抽出一个袋子放入她手中:“我家主子会帮你把卖身契赎回来,届时你便带着你妹妹远走高飞吧。”

  丫鬟感激地点头,又想起来什么似地道:“你让你家安澜君近日莫要出葳陵,保不齐刘尚书便不会刻意针对他了。”

  小厮摇了摇头:“你不了解我主子。以命相搏对他来说不是博弈,而是使命。

  “我其实也不够了解他……但是在我看来吧,这么多年过去了,在他那里,任何事情都要排得比他自己的性命靠前。”

  作者有话要说:

  巡检司在元明清时类似于派出所的存在,其实跟军巡铺差不多,但是在我的设定里军巡铺更加像是平常的公安,但是巡检司的人更类似于刑警?因为是架空所以私设还是挺多的,不必细究。

  军器监:统管军器火药的生产,冶师这个词是我自己生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