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27章

  骆长寄往楼下瞥了一眼,也大致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他看着嵇阙不苟言笑地接过斛阳递过来的千里眼,稍稍摆弄片刻调整了一下距离后,靠近看了看。

  大约事态确实比方才那两声巨响更加严重,嵇阙将千里眼放下的时候脸上已然一丝笑意也无。

  独酌月中众人有不少已经在往楼下赶,像是急着去看外面发生了何事,而骆长寄慢悠悠地捧着杯子喝茶,并不对此发表任何评价。嵇阙坐回了座位,眉心低垂,嘴唇紧抿,就连眼睛都没了神采,再也没有方才骆长寄刚走过来时灿烂到不真实的光芒了。

  他没再动筷,骆长寄将视线缓缓移到他放在桌上的右手,食指又开始焦灼地摩挲打圈。

  骆长寄咽下最后一口竹笋,拿起手帕揩拭了嘴角,又不动声色地欣赏了一会儿坐立难安的安澜君后,方才施施然地道:“安澜君若是有急事在身,大可先行离开。”

  安澜君嘴角抽了抽。

  他都能料想到自己若是真地将骆长寄一个人丢在独酌月里自己走了,下次若是再见面又得看他好长时间的脸色。

  安澜君不愧是安澜君,很是识时务地道:“外面出了些事,恐怕不能大事化小,巡检司的人没那么快能赶到,不若骆阁主随我一道下去看看?”

  骆长寄将茶杯放下,扬眉道:“这算是安澜君主动邀我吗?”

  嵇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有些无奈地:“自然。”

  骆长寄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痛快回复,抿了抿唇角:“那便如安澜君所愿罢。”

  待他们从独酌月的大门朝外奔去,越往靖河的方向多走一步,刺鼻的硝烟味越是近在咫尺。

  二人心中不约而同有了不好的预感。

  自独酌月分店所在的东楼街向前一里,便是葳陵城最大的泊船码头。无论是货船卸货还是客船的游人都会在东景码头靠岸,东景码头也因此成为了葳陵城人群流动最大,活动也最为频繁的区域。

  距离码头约十几步的地方人头攒动,骆长寄抬头一看,一股黑色浓烟从河道的方向蔓延而上,空中弥漫的滚滚飞尘呛得人咳嗽不止。

  他跑得更近了些,待尘土散开,只见长长的艞板后粘连着两座庞然大物,赫然是两艘原本应该停靠在码头的大船,其中一座仅有一侧的船舷的板条齐齐断裂撞得不成样子,而他身边的另一艘船却已几乎呈崩塌之兆,整个船身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便要顺着倾倒的方向一头栽进河中。

  骆长寄怔愣片刻,却瞬间意识到这并不是结束,因为下一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艘巨船的船舱部分便一气呵成地涌出了一团张扬而肆无忌惮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仅剩的下半截船身,映照着天边,好似朝霞般炫目。

  这般壮丽的美并没有维持太久,震透耳膜的响声便再度响起,因爆炸引起的热流凭借着无与伦比的速度朝码头众人迎面横扫而来!

  “小念!!”嵇阙拔腿冲了上去,从后抱住骆长寄将他往后猛地一拽摁在地上。

  骆长寄只感觉到自己的目力和听力仿佛在那个瞬间失灵,他眼前一片模糊,就连耳朵都嗡嗡地响,二人就这样在满是灰尘的沙地上彼此相拥着等待了很久,骆长寄才勉强能捕捉到身边微弱的叫喊:

  “骆念?小念,还好吗,听得见我说话吗?!”

  骆长寄眼中混进了不少尘土中微不可察的粒子,他努力眨眼想用眼泪将眼中那些磨得眼睛发疼的小颗粒冲掉,因而没能直接回答嵇阙的问题。

  一双手轻柔地捧起了骆长寄的脸,在他呆愣的瞬间,用拇指将他脸上的泪痕擦去,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手指上有些粗糙的触感。

  嵇阙握住他的肩背,低声问道:“还能站起来吗?”

  骆长寄嘴唇动了动,微微点了点头,几乎忘了回答。

  嵇阙将他扶了起来,眉头微皱看向那已然被第二轮爆炸轰得只剩几根桅杆的船只,它现在已有半个身子沉入了水底,而逐渐平缓的水面上漂浮着破碎的板条,断成几截的麻绳,桅杆,还有一团黑乎乎辨别不出的不明物体。

  斛阳也从地上爬起来,连脸上的灰尘都还来不及抖落干净,他主子一手还半搂着骆阁主,一边又朝他招了招手。

  他忙不迭跑过去,嵇阙拍了拍他的肩道:“漕运司的人应当还在码头,去把他们找来,我有话问。”

  漕运司常年在码头安置榷关对往来的船只货物征税,今日码头船只爆炸他们自然是第一见证人。

  码头的榷关虽然离爆炸的档口还有一段距离,但因强烈的劲风和爆炸的热流,那个小棚被轰得不剩什么了,斛阳赶到时只剩两三个清税的小官员手忙脚乱又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闹剧,斛阳简要地跟他们交代了几句,便将人带到了嵇阙面前。

  “说说吧,怎么回事。”嵇阙开门见山。

  两个小官员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上前一步作了一揖,带着哭腔道:“禀安澜君,下官也未曾想到会有如此事故,竟惊了安澜君的大驾,下官万死——”

  “行了,废话就不用提了。”嵇阙指了指另一个情绪看上去还算稳定小官员,“你来说,既然都是往来的货船,想必你们都有登记在案吧。”

  情绪稳定的小官员上前道:“回禀安澜君,于今日丑时三刻返航的船只登记在案的仅有一艘从庆州来的货船,而今日爆炸的船只并未提前登记,反而占据了庆州货船的河道,导致两船相撞。”

  “爆炸的船只来自何方,人员清点开始落实了吗。”

  “回安澜君,巡检司的人已经到了,正在上船清点伤亡人员确定身份,但就船爆炸的情况,恐怕——”

  还没等小官员禀告完,一个巡检司的武官便疾步而来,看见嵇阙后愣了愣,朝他拱了拱手:“安澜君。”

  “确认船只来自何处了吗。”

  巡检司武官道:“确认了。我们在爆炸的碎片中找到了曹将军的腰牌。”

  嵇阙罕见地露出了茫然的神情。片刻后, 他迟疑着,不敢相信地问:“……曹飞帆?”

  “正是。”小武官瞅着安澜君脸色不对,又道,“安澜君请节哀。转运使李钟也赶到了,正在码头查看——”

  还没等他说完,只觉身边一阵风过,嵇阙以最快的速度奔向码头,而此时正有两名巡检正抬着一副担架从艞板上走下来。

  嵇阙几步上前便想揭开白布确认身份,却被人轻轻拽住了衣袖。

  嵇阙倏地回头,骆长寄拉着他往后退了几步,朝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嵇阙试图挣脱骆长寄的禁锢,身后响起一道慢悠悠的声音:“这不是安澜君么,怎么有空上这儿来遛弯儿了?”

  漕运司转运使李钟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朝他们走来,安澜君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问那两个抬着担架的巡检:“你们确定是曹飞帆曹将军吗?”

  “安澜君!”李钟稍微提高了音量,“具体的也要送去给仵作验,你朝巡检司的人大吼大叫做什么呢,你的心情我们也不是不能理解,但眼下我们也要先处理残局才是。”

  骆长寄皱了皱眉头。

  在他看来,嵇阙虽说同平日里那副万事不过心的样子比起来可以说是有些失态,但还远远没到大吼大叫的程度,这位转运使一上来便给嵇阙安了个妨碍公务的罪名,反而显得其心可诛。

  嵇阙眼睁睁地看着巡检抬着担架同自己擦肩而过,白布下露出了一只焦黑的手,那知手的第三根手指缺了一节。

  曹飞帆征战沙场多年,在十年前一次剿灭沙匪的途中被一个夷人砍断了一节中指,他心态倒是十分地好,自个儿还时常拿那节手指开玩笑:

  “那个逼刀工也忒次了,砍了老子几十刀才砍下来这么点儿,要不是老子当时摔下了马,肯定能把他头都给薅下来!”

  而这样一个达观的老将军在年纪日益增长后不再上前线,大部分时候都在给几个军营运送辎重,也因此兼掌了西境军粮草军备供应的随军转运使。

  每当他从船上下来将大批粮草军器运到邠州的时候,叱风营的兵都会自发地给他摆一场全肉宴犒劳他。

  就是这样一个在邠州众多名扬天下的将军中相当不起眼的一位将军,原本应该在船只到达葳陵后偷偷摸摸地跟军器监的兄弟们一起上独酌月喝一顿痛快的酒,感叹两句‘独酌月’的口味是如何差邠州的‘莫还乡’十万八千里,然后在夜深人静除了更夫没人醒着的时候,悄悄地往安澜君府的大门内塞一封一路从邠州远道而来,还沾着几分黄沙气息的家书。

  嵇阙心口一阵剧痛袭来,他强忍着身体的颤抖,只用精神分散着疼痛,他的心脏好像强行被塞进了一块千斤重的巨石,坠得它不知要落往什么样的地方。

  “说起来,西境回来的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河道上,而且上面竟然还藏有火药?”李钟打着扇子道。

  “若真的是军备,那到了邠州卸货也应该卸得干干净净才是,不仅藏着火药回都,还正正好好不偏不倚地撞上了载满煤油的货船,这可真是,巧合啊?”

  他刻意将最后那两个字强调得极为清晰。

  嵇阙浑身的气力都在压抑着自己不要言行过激,此言毫无疑问是火上浇油。

  他正欲开口,却被骆长寄打断:“转运使的意思是说,现在已经查清了爆炸的因由便是两艘货船相撞吗?”

  李钟面色僵了僵,转头盯着他道:“阁下是?”

  “惭愧,在下乃商大公子的伴读,今日来替大公子买独酌月的美蟹。如今蟹也丢了,若是不能搞清楚爆炸缘由,回去过后大公子定然是要给我一顿鞭子的。”骆长寄眼睛眨也不眨,流畅地编出一长段的谎言。

  李钟听到商家的名号后,面目稍微缓和了些:“这位小兄弟怕是对漕运不甚了解,若是两条船占据了同一条河道,两船相撞的可能性极大,若是两艘船都承载危险物品,那险情几乎无可避免。”

  “哦哦!原来如此。”骆长寄点了点头,“可我方才瞧着,那煤油船不过是船舷部分板条脱落,按理说并不影响航行,倘若真的撞在一起了,为何并没有分崩离析,反而只有西境来的船炸得不成样子呢?”

  李钟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骆长寄又面色认真地道:

  “我听我家大公子说,每一艘船在漕运司都有存档记录,几时走几时回都是早就定好了的,就连随军转运使手上也会备着一份文书,上头详细记载着应当在几时几刻在何处码头停靠。转运使若是好奇,便去找找文书,想必一定能找到的。”

  他又用貌似嫌弃的眼神看了嵇阙一眼,道:“安澜君早就在葳陵扎根好些年了,最远的地方也不过就是去了趟跟葳陵挨着的云州,问他军备货船的事,他又怎么可能晓得?转运使未免太高看他了。”

  李钟嘴角弯起了一个不自然的弧度:“曹将军那份文书自然是在爆炸中炸毁了,漕运司也并未在文书中找到这艘船的记录。”

  骆长寄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那可真是个了不得的巧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