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26章

  彼时午后,在五叔急匆匆地从前门一路分花拂柳地快步走到公主府尽头的小庭院时,他先喘了几口气,待呼吸平稳均匀后,才面带微笑地踱至敞室的案几旁。

  骆长寄百无聊赖地撑着头,正同臻宁下着一盘毫无悬念的棋。

  五叔半跪在竹席上,温声道:“阁主,有您的信。”

  骆长寄落下一枚黑子,心不在焉地问:“谁送来的?”

  五叔像是就等着他问这一句话似的,倾身向前将那封信放在了骆长寄的手边:

  “老奴没细瞧信的内容,但方才去取信时是安澜君身边的斛阳送来的。”

  骆长寄表情没有什么松动,只是拈起云子的手在罐子里多停留了一时半刻,他喉结动了动,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棋盘:“知道了,先下去吧。”

  五叔何等心明眼亮,乐呵呵地道:“那阁主先继续下棋吧,老奴去给阁主和公主做碗杨梅饮子来。”

  杨梅饮子很快就做好了,骆长寄和臻宁一人一碗,冰冰凉凉的酸甜饮子很是解了些正午的困乏。

  眼下过了中秋,天气也渐渐转凉,正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候。骆长寄换了个姿势正坐了起来,正微微蹙眉,看上去正在考虑眼前的棋局。

  过了半晌,臻宁轻轻放下一枚白子,朝他一笑:

  “骆阁主若是想,何不现在将信拆开来看,这样也不至于心神不宁了。”

  “我何时心神不宁了?”骆长寄纳闷地道。

  臻宁淡笑不语。

  骆长寄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看棋,却发现不知何时黑子已将白子围攻的退无可退,胜负已成定局。

  他咳了一声,勉强端起架子道:“今天就下到这儿吧。”

  臻宁忍着笑说了声嗯,又瞥了一眼桌角的信,道:“我突然想起来,今日还要写封书信回北燕,那便先行告辞了。”

  她照例优雅地朝骆长寄颔首行礼,随后提着裙摆一步步走出庭院,直到她背后的小院彻底消失在竹林后看不到骆长寄等人的身影后,急着要写书信的臻宁公主扶住一棵梧桐木,不负众望地笑出了声。

  她的小侍女絮絮从前院端着托盘探出了个头,见臻宁在竹林前一个人笑得乐不可支,有些胆怯地走了过去:“公主,这是…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臻宁用手绢浅浅遮了下脸,笑够了以后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道:“无事,只是越发觉得骆先生格外有趣罢了。”

  絮絮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迟疑半刻道:“此前北燕那边来了信,公主总说明日回,眼下北燕那边又发了新的书信来,公主您看……?”

  臻宁神色可见地冷了下来。她手中的丝绢放了下来,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半晌后道:

  “你让春盏仿我的字回他们,就说我知道他们的打算了。”

  絮絮服侍公主满打满算不到两年,还不如春盏会看脸色,但也看出公主此时心情没有方才那么好了。

  她有些哆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但此时臻宁却又开口了,她道:“等骆先生忙完自己的事情后,你去找他借一只鸽子,就说我有些事,要同姜大姑娘确认一二。”

  臻宁离开后,骆长寄并没有像他平常那样到檐廊下去坐着吹风,而是用方才的姿势正坐在案几前读一本游记。

  莫寻刚从外面回来,打算照例去骆长寄院中打个报告,还没进门便瞧见五叔,惠婶,还有方竹都做贼似地贴在墙角。

  墙角离骆长寄的书斋只隔了一道纱门,但不知为何几人就是不进去,还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莫寻走近了几步,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嘘嘘嘘!”方竹死命朝她做手势,“小声点儿,要不让阁主听见了,我们都得玩儿完!”

  五叔这时出了声:“阁主眼睛又瞟向桌角了。”

  方竹乐不可支:“这已经是公主走了以后阁主第十六次看桌角的信了!”

  莫寻有些纳闷,方竹便悄声同她解释起原委:“我们在赌短线,赌阁主什么时候忍不住拆安澜君送来的信,我赌的是半个时辰内,惠婶赌说一刻钟,真是个狠人啊!”

  莫寻:“……”

  她抬头看了一眼骆长寄明显开始变得焦躁的神色,从腕上褪下来一个镯子丢给方竹,云淡风轻:“十个数。”

  方竹目瞪口呆:“莫寻,你这是对阁主多没信心啊!阁主这点儿自制力还是有的好吧?”

  莫寻不搭理他,默默开始倒数:“十,九,八,七……”

  其他几人连忙回过头去跟她一起数:“六,五,四,三,二……”

  骆长寄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将手中的游记合了起来,伸手去够桌角的信,从中小心地取出一页薄薄的信笺。

  方竹的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一整个鸡蛋,他用敬畏的眼神看向莫寻:“姑奶奶,你若是懂占卜,何必在这里跟我一起做暗卫啊?小小漱锋阁到底是让你屈就了吧!”

  五叔和惠婶都笑着站起身继续去做事,莫寻无语地瞥了方竹一眼,抽了抽嘴角:

  “你当阁主听不见你们隔着墙说话吗?少打量阁主面子薄就为所欲为。”

  方竹恍然,莫寻毫不客气地薅住他的头发拖着他往前厅走:“现在,把你的赌注交出来。”

  “别啊姑奶奶,那可是我攒了小半月的私房钱——”

  “那正好,横竖你这辈子约莫也娶不上老婆了,把钱拿出来请大伙吃顿好的吧。”

  方竹的哀嚎不绝于耳,骆长寄揉了揉眉心,又好气又好笑地将手中的信笺铺在了桌上,又重新读了一遍。

  那确实是安澜君亲笔,铁笔银钩每个字的俯仰他都烂熟于心。信上字不多,口气还有一种徒有其表的真挚:

  “漱锋阁骆阁主亲启,

  吾闻余如今身已大好,思及阁主莅临葳陵已两月之久,吾并未得空招待一二。独酌月将于三日后靖河边另设一座楼台,还请阁下务必赏脸。

  嵇衍之笔

  骆长寄读完后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又不由得有些讽刺地笑了一声。

  他可半点都没忘记在云州的最后一日他是如何向嵇阙翻脸的。

  仔细想想嵇阙确实没说错什么话,反而是正经八百地同他道了歉,而他却不识好人心,若是他从自己如今的身份脱离开来,他也会觉得自己人嫌狗怨猫不待见。

  但嵇阙似乎不仅没放在心上,反而给他送信来请他吃酒。哪怕邀请函写得装模做样些,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嵇阙向来不会跟自己一般见识。

  哪怕知道自己来葳陵就是为了置他于死地也一样。

  *

  嵇阙信中所言半点不差。独酌月生意兴隆,虽说地处闹市街区并没有美景环绕也一样门庭若市,但独酌月的老板似乎有更高的追求。

  他于半年前便开始着手准备于独酌月的分店,预计在九月前登临靖河河畔。

  届时初秋晚风拂面,客人们都登上独酌月二楼的露台上,一边欣赏湖光山色的美景,一边用些从秦州一路运过来的大闸蟹,口味鲜美无比,配上一杯美酒独酌月,更是人间至味,令人流连忘返。

  果不其然,刚过了中秋,独酌月的分店正式竣工。还没来得及向众人开放,便先向自己的那些老主顾们递上了帖子,请他们务必在开业时过来捧场。

  嵇阙素来对他家的‘独酌月’十分青睐,老板定然不会忘了往安澜君府上递一道帖。

  嵇阙收到帖后并没有什么想法,因那河边的分店距离他府上比原本的正店还要远些,开业当日势必人多眼杂,他也不爱去那种地方凑热闹。

  然而,此时此刻,这封帖摇身一变,成为了将骆长寄邀约出来最好的借口。

  为了避免周燮多嘴多舌,嵇阙此行只带了斛阳。骆长寄孤身一人进了店,跟着小二一步步走上通往二楼的阶梯后,打眼一看便见着一身玄色长衣坐在栏干旁风姿卓绝的安澜君,看样子已然在此恭候多时了。

  骆长寄挑了挑眉毛,径直朝那边走了过去。

  嵇阙原本只是在看河景,听见了脚步声便转过头来,慢慢地眯起了眼睛,朝他露出一个笑容来:

  “小念来了啊。”

  骆长寄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顿,接下来便有些虚浮地几步走到嵇阙面前坐下。

  但看着嵇阙明亮的几乎有些不正常的笑容,他又很快恢复了从前的神色,讥诮的道:

  “安澜君贵人事忙,怎么会突然想到请我吃饭了?”

  嵇阙手指一顿,又笑了一下:“你来葳陵这么久,既然从前亦有师生情谊,请你吃一顿饭不是很正常吗。”

  对于寻常的师徒自然正常,但他们可不一样。骆长寄明显察觉出嵇阙是在避重就轻。

  但也罢了,就当这是嵇阙的保护色。就好像他重逢嵇阙后总带着有无法摆脱的刻薄一样。

  等小二将菜上齐道了一声慢用后,嵇阙主动将一盘松鼠桂鱼推得离他近了些,骆长寄瞥了他一眼,也算是承了他的情,夹了一筷子。

  独酌月新店的二楼位居靖河旁,不远处便是登船靠岸的码头,平日里有喧哗之声也是在所难免。可今日的人群不知为何格外地喧嚷,响在在耳边嗡嗡地让人上不来气。

  嵇阙心中默不作声地骂了一句娘,又扬起嘴角给骆长寄夹了一筷子竹笋:“这个也是独酌月的招牌,这个季节最是滑嫩,试试。”

  骆长寄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品味。

  突然人群中传来两声足以传到九霄之上的尖叫声,就连独酌月中一些客人都忍不住往楼下瞧。

  嵇阙面容有些僵硬,但也不敢往一旁看,因为骆长寄此时坐在他对面凉悠悠地看着。

  虽然没有多余的动作,但眼神中所表达的意思让他直觉若是自己敢下去看发生了什么,骆长寄能当场撂了筷子从此和他山高水远江湖不见。

  他也不再没话找话,而是端起茶壶给骆长寄满上了一杯新茶。

  就在此时,码头一侧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嵇阙神色一凝,茶壶重重往桌上一撂,溢出来的茶水泼到了他手背上。

  嵇阙全然不顾,站起身来朝码头的方向看,沉声对斛阳道:“千里眼带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纵观全文,我恍然发现,这俩人好像就没有几次好好吃饭的时候......

  美食:请多多关心吧。

  主角:别管,该办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