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33章

  二人踱步至客栈后,骆长寄抢先一步跑上楼又反手将门关上。嵇阙背着手跟在后面有些莫名,只当是他今日赶路后又赴宴太过疲累,因此也没多想,随即亦回房。

  骆长寄心慌意乱地跑进自己的厢房,头一次连外出的衣裳也没换就跳上床,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捂住耳朵。

  就好像只有这样,他才可以不被自己胸腔中那颗疯狂作乱的心脏发出的响动而扰乱思绪。

  今夜于他而言实在是太过古怪,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在他身体中来回翻涌,那个答案差一步就要呼之欲出,而他却不知为何对揭开真相感到意外的恐惧,宁可缩在被窝里头也不愿面对现实。

  就在此时,外面的纱门被人轻轻叩了两下。

  外面的人似乎是怕打扰他入睡,只用哄睡般轻柔的语调道:“明早醒来以后,下来跟我一起吃早饭。”

  在此之后,门外一直没再传来脚步声。

  骆长寄捂着耳朵的手指不听使唤地松了松,正犹豫要不要答应一声,拉开被褥时却正好看见嵇阙的剪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骆长寄怔怔地裹着身上的被子坐在床上,半晌后又将脸埋进被子里。

  五年间的每一个难眠的夜晚,他都曾自己幻想嵇阙站在窗台旁,看向自己的眼神或鄙夷或无情,用极尽羞辱的语气数落自己所有的不是。

  然而此刻,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对自己的臆想找到一个完美的借口。

  从前的骆长寄可以站在铜镜面前,反复勾起唇角练习一个在他看来足够从容大气的微笑,然后躺在床上幻想着有朝一日嵇阙看到他此刻的模样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并且由衷地为幻想中的嵇阙眼中的诧异和晦涩感到无边的快乐。

  骆长寄甚至不知道这种快乐究竟来源于何处,但他对以嵇阙作为表现形式的自虐格外迷恋,在幻想完嵇阙对自己的训斥和辱骂后他甚至能兴奋地一整晚睡不着觉,心中一遍遍描摹嵇阙说话时的神情语气,心头的苦水一路反酸到眼角眉梢。

  如今想来,那大约是五年中,他能同嵇阙产生亲密连接的唯一方式。

  他没有父母,也没有朋友,对亲密行为一知半解。对于失眠夜晚出现的嵇阙的幻影,他既期待又向往,有时甚至会彻夜不睡等待他出现在自己的窗台。

  此事他并没有同漱锋阁其他人讲过,在他陷入幻影的时候对别人往往无知无觉,但只有一次神医在起夜时路过他开了一半的房门,无意间瞧见了那一幕。

  皎洁月光流淌下来,照亮了窗前站着的少年。他一身寝衣,长发解开披在脑后,额发蓬乱看上去已经睡了一阵,歪着头面向空无一人的窗格,时不时发出两声笑来。

  神医推开门慢慢走近想将他唤醒,却看见那少年主动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两行清泪好像流不尽似地从他那双空洞的眼睛蜿蜒而下,顺着下巴滴落在消瘦的手背上。

  骆长寄从来不去细想他对那种痛楚的迷恋的来源是何处,但在他第一次在独酌月酒楼中与嵇阙重逢时看进他的眼睛,他的心口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那种细密的疼痛。

  他从来没有去想过他究竟是喜爱这种痛楚,还是他自愿接纳嵇阙带给他的所有情绪。

  然而,今日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他一时迷了心智,在嵇阙看向月亮低低地说出“我”这个字时,那不甚清晰的咬字还有嵇阙眼中虽未宣之于口,他却能轻易读懂的难过。

  骆长寄本以为他对痛苦极为敏感,他原本预想在他看见嵇阙眼中受伤的情绪的时候也许会收获一种别样的快感,然而现实却是在他意识到自己心跳如雷之前,他已经不由自主地盯着嵇阙的嘴唇看了好一会儿都不舍得移开目光。

  嵇阙注意到他沉默时还转过头来问了他话,可是嵇阙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见,只是近乎痴迷地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脑中也并没有生出想要这张嘴吐出侮辱的言语的念头,而是满心满意地想伸出手指轻柔慢捻。

  他离嵇阙只有一步之遥,也许他可以凑上前,将自己的嘴唇贴上去,也许还可以舔一舔尝尝是不是自己像他想象中那样温润柔软。

  大约是他愣神太久,嵇阙的嘴唇离他越来越近,同时声音也渐渐回笼:

  “……现在酒劲才上头?怎么不说话了,要不回客栈歇息罢?”

  后来发生了什么来着?骆长寄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在他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正在肖想自己曾经的先生,自己全心全意依赖过敬爱过的人时,他突如其来有种埋进被子将自己闷死的冲动。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演化到这一步。他甚至想过自己对嵇阙的执念兴许会在重新见到他后慢慢消散。但倘若当真如此,他便不会在嵇阙用怀念的语气提到他与阮风疾的从前回忆时,于内心深处滋生出近乎将他淹没的不甘和嫉妒。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想要占有,嵇阙的过去他不能指望,可是他无比地渴望在这个人的未来自己能够占据一席之地。

  【“此次抚川之行,我希望先生能利用自己的身份同抚川的茕孑派合作接应,届时邠州一定会借机派人护送军器监的冶师回都。请先生抓紧时间将这批冶师除掉一个不留,我们会设法在将安澜君扣下,阮风疾定然会因安澜君遇险而试图入都。”商恪坐在桌前,一字一顿地解说着计划。

  “圣上唯一忌惮的无非是西境军不再受自己管控。除非你们能拿到西境谋逆的切实证据,我不认为圣上会因为一帮冶师死在回都的路上而治邠州的罪。”骆长寄还记得自己当时如是道。

  然而商恪双手抱胸,朝他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莫测的微笑:

  “先生确实没有入过朝堂,不明白暗地里这些弯弯绕绕。所谓切实的证据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只要此举能激起圣上的疑心,让他怀疑阮风疾借货船爆炸为饵,军器监冶师之死为引,想要向圣上表现西境近些年被频频压制的不满。而他同时还具有随时回王都将他拉下王座的能力,你觉得圣上还会那么在乎我们所呈报上去的文书证据是真是假吗?”

  商恪的面孔好像被一团烟雾笼罩让他瞧不真切,骆长寄皱起眉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头哽塞,努力想要发出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商恪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夹杂着些许疑惑:“先生?骆先生?”

  “骆先生?你还好吗?”

  “骆念?骆长寄?”

  “小念?小念!”】

  商恪,神医,嵇阙的面孔不断地以诡异的姿势折叠扭曲,时而呈现出黑白两色,时而色彩斑斓,犹如万花镜中的图案一样在骆长寄眼前不断地重叠反复。

  就在最后一声“小念”的叫喊在骆长寄耳边响起时,骆长寄好像被一个看不见的倒钩勾住了衣领往后一拽,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大汗淋漓地坐在床上,好像刚刚进行了一场生死搏斗般大喘着粗气。

  待骆长寄意识渐渐回笼,他发觉自己寝衣后背已经湿透,他只得脱下寝衣拿来汗帕,按照他素来爱洁的习惯,他以往会让客栈的人取来浴桶泡一次澡。但他还记得,自己入睡前,嵇阙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的厢房门口,让他明日下来一起吃早饭。

  骆长寄掀开窗前的布帘看了看外面的太阳,约莫着已经辰时末,长街上已经人来人往,小摊贩们也开始了新一天的叫卖。

  他揉了揉眉心,按捺住想要立刻将身上粘腻的汗渍洗净的冲动,用汗帕将身体擦干后换上衣服便下楼了。

  清晨时客栈已经有几个稀稀拉拉的客人坐着用茶,因而骆长寄几乎是打眼一看便找到了坐在角落的嵇阙。

  他头上戴着顶同脚夫头上一般无二的草帽,堪堪遮住半张脸,一身清爽的水色长衣,正饶有兴致地撑着脑袋看着窗外景象。

  骆长寄随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的却只有平常的贩夫走卒和连绵的苍茕山脉。

  嵇阙看到骆长寄走下楼梯,朝他招了招手。骆长寄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面前便推来一碗汤圆,奇迹般冒着些许绵绵的热气儿,手头边还有两三个凉拌黄瓜木耳之类的开胃小菜。

  骆长寄抿了抿唇,用汤勺舀起一个汤圆轻轻咬了一口,甜甜的黑芝麻从小口中缓缓流淌入口腔,他微微眯了眯眼。

  嵇阙还记得他喜欢吃甜馅儿的汤圆。

  骆长寄抬头小声说了句:“谢谢。”

  他似乎在过往一次又一次的梦境里将嵇阙幻想成恶毒的妖魔,而真实的嵇衍之比他所有的真实的想象都要好。

  “酒醒了?”嵇阙将一杯醒酒茶朝他推了过去,“过了这么久,酒量还是一点没长进。早知道想个办法让那冯韵台少灌几杯了。”

  骆长寄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现在看一眼嵇阙都觉得心情格外复杂。而他显而易见的逃避态度倒是引起了嵇阙的兴趣。

  “怎么?不好意思了?”嵇阙往后一躺,将帽檐往上一推,露出一双含笑的漂亮眼睛,调侃道。

  “放心吧,你酒品挺好的,也不撒酒疯,就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人看,话都不多说一句。”

  谁知听了这话,骆长寄的头埋得更低了,耳朵和脖颈像烧着了似地连成一片,好像嵇阙再多说一句他就要表演一个人体冒烟。

  见骆长寄是真的不好意思了,嵇阙也见好就收,换了个话题:

  “我昨夜归纳了一下,那艘货船上有三队人马,一队是曹将军和他的下属,一队是军器监的冶师,另一队大约便是由我们看到的有渔民特征的男子组成的队伍,初步判断应当是送货的镖局。”

  骆长寄道:“有件事我一直不太理解。炼造军器的冶师随船去邠州指导军队如何使用后再随着货船回都,这是一直以来的习惯吗?”

  嵇阙颔首:“没错。这次货船没有找到冶师的尸身,我个人偏向于他们并没有乘这艘货船回都。”

  骆长寄道:“这么说来他们应当还在邠州?”

  “可能性占十分之九。”嵇阙道,“我师兄向来十分厚待军器监的冶师,送他们回都也会挑一艘豪华些的客船,让他们回程路上也能舒舒服服地享受沿途风光。”

  骆长寄心中有了底。这样看来,商恪自然也是晓得阮风疾的习惯,因此才特意将他派到同为邠州客船的必经码头之一的抚川来将冶师灭口。

  看来这帮冶师不仅仅只是运送兵器,手头必定握着此案幕后黑手的证据,商恪才会对他们如此赶尽杀绝。

  “还有一点。”骆长寄伸出一根手指在半空晃了晃,“军器乃国之要物不容有失,难道漕运司不会亲自督察货物走向吗?”

  “很遗憾,不会。”嵇阙道。

  “漕运司虽兼掌船只管理,但更多地是为了户部管理漕运的税务出纳等事,随军转运使只负责看管货物,至于货物的运输,多数还是会选择交给常年在水上跑的人来负责。”

  那多半就会交给同时在江湖和官府都吃得开的漕运大帮了。骆长寄蘸了些茶水,一边思索着一边在桌上勾勒。

  嵇阙挑眉问道:“这是做什么?”

  骆长寄头也不抬地道:“这次出来的匆忙,没带图纸,但路线我都记得。”他点了点桌上三个画好的小图标,中间用水痕连接成线,“如果从抚川到秦州州府华簌和葳陵的路线来看,最有可能被找来运货的就是常家水寨。”

  嵇阙表示没听说过,骆长寄解释道:“那是江湖上一个很有名的漕帮,几十年来在靖河上呼风唤雨惯了,大小漕运都经他们手上过,就是在老帮主去世后又逐渐式微,据说是归顺了附近的一个江湖门派,成了他们手下的镖局。”

  嵇阙闭眼回忆了一下,又道:“我记得,盘踞在抚川的只有一个江湖门派,叫什么,苍茕派?”

  “是茕孑派。”骆长寄纠正道,“我昨日问过店里的小二,他们第一次见到苍茕山来人大概也就是十几年前的事情,那时苍茕山还叫做苍陵山。

  “我此前对他们虽略有耳闻,但总的来说,名声不怎么好听。”

  嵇阙歪头看他,眼角弯了弯。骆长寄的心不由得漏跳一拍,故作镇定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问道:“做什么?”

  嵇阙笑了笑:“无甚。只是,既然光风霁月的骆阁主都不看好,那看来这茕孑派想必确实金玉其外。也许还有很多故事,我们都还无从知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