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34章

  骆长寄听到“光风霁月”四个字总觉得他带些调侃的意思在里头,正欲开口,窗外的人群不知为何骚动起来,二人往窗外看时,长街上的路人三三两两地伸长脖子往渡口的方向望去。

  骆长寄坐在窗户的另一侧,看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嵇阙倒是很有兴趣地挑眉,随后撑起身来道:“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热闹吧。”

  骆长寄刚好吃完最后一个芝麻汤圆,闻言古怪地看向嵇阙,他可不记得嵇阙是这么爱凑热闹的人,但嵇阙已经抢先一步凑过来拉起他的胳膊,将他轻松拖出了门外。

  不少人在长街上隔着十几丈远议论纷纷,但真正走到渡口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却不过寥寥。渡口边在船只和岸边上下下搬运货物的脚夫提起衣摆擦了擦快流进眼睛的汗,站在原地犹豫不决。

  “是不是他们?”骆长寄指向方才众人的视线死角,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有两个衣角翻飞的身影,拳脚飞踢打得不亦乐乎。

  嵇阙手环在胸前,微微眯起眼笑了一下:“是吧。”

  骆长寄环顾四周,原本应当提前赶到的巡捕连个影都没,心中顿起疑窦:

  “什么人在这个当口惹事生非,莫非是有人刻意设下陷阱?”

  嵇阙摇头:“不至于。”

  二人所在之处距离那棵榕树仅仅隔了一座亭子两道花丛,嵇阙带他光明正大地走到亭子里头坐下,随手从身边折了根树枝,朝打架的方向指了指:

  “好久没指导过你武艺,这里正好有个现成例子,不用白不用。”

  骆长寄:“……?”

  榕树下两名男子,一个约莫三十的年纪,朗眉星目,头戴斗笠,衣着普通,江湖上舔刀锋行走的剑客每一个说不定家中都有这么一套常服,但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身上总透出一股奇妙的违和感来。

  是了,他神情分明是松散的,但无论是站姿还是体态都紧绷得要命,好像脊背弯一分,手臂垂一刻便会有人抽他鞭子。

  另一个年轻些的男人,衣裳的料子看上去也比剑客细腻许多,头发用串珠高高束在头顶,耳边坠着一枚银环,在他用尽全力高高踢出一脚时,嵇阙叹道:

  “你看,他底盘不够稳,暴露了太多弱点。”

  他话音刚落,那个剑客便一拳握住了他的脚腕,手肘看上去几乎没有用力,朝外猛地一抡,年轻人躲闪不及,被剑客提溜起来甩了几丈远,在地上弓腰驼背痛得嗷嗷叫。

  “这一招看上去轻松,对手腕,肩部的力道要求很高,估计拿树干练了挺长时间的。”嵇阙摸着下颌判断道。

  剑客再度冲上前去,低喝一声一拳挥出,对方勉强躲过后往后翻了个跟头直起身来——

  “你看他那一拳看着厉害,其实大部分内力都是收着的,只是看上去吓人而已。”

  “啧,这小伙子腿脚不太行,看得出有些功底,但大约太久不动弹腿脚都锈了,就快受不住了。”

  那年轻人重重喘了口气,似乎发现了自己远远不是剑客的对手,憋屈地往地上呸了口唾沫,扭头便要往渡口的方向逃,不知是彻底不想同剑客纠缠还是去搬救兵。

  那剑客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而嵇阙也闲闲地将二郎腿放下站了起来:

  “行了,戏看够了,该做正事了。”

  年轻人边往渡口方向疾奔边回头望,只见那剑客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好像就没打算轻易放过他,不由得气地又骂了几句娘。

  年过花甲的老头子站在岸边帮忙做些鸡零狗碎的事,听少寨主嘴里不干不净,忙颤巍巍地捂住了站在自己身旁的小个子少年的耳朵:“少听些没用的。”

  少寨主早年间确实学了几年功夫,但这两年也确实撂下了。日以继夜地在渡口边上坐着目送手下人将货物抬上船,在美貌姬妾身边忙得脚不沾地,横竖没分功夫在令常家水寨再度比肩老寨主在时的荣光上。

  田小思今年十四岁半,在常家水寨里帮工已有两个年头,时常听寨子里的老人怨声载道说从前老寨主在的时候,日子是如何如何的好,老寨主为人又是何等义薄云天,而说到如今这位少寨主时,他们不敢在背后说坏话,只能打着哈哈道,少寨主啊,也挺好,挺好。

  可这个“挺好”究竟是有多少水分,寨子里上下心中是门儿清的。并不是说常一得治理水寨有多么稀松慵懒,甚至也不是他专爱克扣着寨子上下人等的工钱,而是他拿捏人心的方式实在太过简单而轻贱。

  老寨主掌管常家水寨年头长了,寨子里也有几位威望甚高的长老,在老寨主故去后也跃跃欲试,更有甚者试图要集结寨子里从前一干跟着老寨主跑前跑后的人想要逼着常一得从第一把交椅上滚下来退位让贤。

  然而,少寨主看上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手腕却够硬,一刀便将看着他长大的长老胸口刺了个对穿,尸体直接扔进了靖河里,连骨灰也没能留下。渡口之上,寨中上下人等在年轻的少寨主面前齐齐跪下,从那天起,再也没人胆敢质疑少寨主的权威。

  田小思年纪不大,心眼儿却不少,要说服气,他并不如何服气常一得。奈何他对自己几斤几两实在太过有数,只要常一得能让他一天吃上两顿饭睡个饱觉,他可没那个心思要跟着谁篡少寨主的权。

  他正踮起脚尖想瞅瞅是谁招了少寨主的眼,却没料到恰好行到了码头边沿处,脚底一滑就要跌进河里。

  他心想要完,倒不是怕掉河里,长在抚川的孩子从小便在苍茕渡旁厮混,上能打鸟下能捞鱼,又有几个是不会水的,只是他这一摔耽误了进度,少寨主保管要让他自个儿饿着肚子在渡口扛一天麻袋,直累得手软腿也软才算完。

  只见田小思鼻尖差点便要要和水面来个近距离亲吻,谁承想身后突然有一股大力将他往后一拽,田小思登时头昏眼花,好不容易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救命恩人已经将他拎起来放到安全的一边,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了他的头顶:“小心点。”

  那人声线冷清,语调克制,并没有在他身边停留便启步离开,河风将他身上的白衫衣角吹得翩翩飞舞,一缕轻纱不经意间滑过了田小思的面颊。

  田小思将脏兮兮的手在裤腿上揩了揩,想抓住那白纱却不敢,只得在后头喊:

  “喂!那个,你,你甭去找常一得,会摊上事儿的!”

  救命恩人听见了他的警告,竟微微侧过脸来,田小思能看清他脸部柔和的线条,眉间的白玉坠,以及一双狭长的眼。

  那眼睛里的光芒是冷色的,情绪不明,嘴唇微抿。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头也不回地便追着少寨主和招惹少寨主的倒霉蛋而去了。只剩田小思一个水边长大刚刚能分清美丑的小少年,呆呆地站在原地,捂着心口想道,乖乖呀,这是遇到冰做的天仙儿了,暑月里都不带化的!

  骆长寄跟在嵇阙身后匆匆地走过去,而嵇阙步子略快了两步赶上了剑客的步伐,连帏帽都没往上撩,但骆长寄知道帏帽下面那张脸此时定然是笑眼弯弯。

  他双手揣进袖中,活像个清瘦版的弥勒佛像:“阁下何必如此动怒呢,白让小辈看笑话了。”

  嵇阙话一出口,那剑客便陡然停下了脚步,猛地回过身来,死盯着嵇阙不挪窝。

  极为不适的的感觉从骆长寄脚底一路蔓延向上,好像阴恻恻地提醒着他,如果他放任眼前的事情发展下去,事情便再不会受他控制。

  他几步上前,重逢后第一次伸手试图拉住嵇阙的衣角。

  可那片衣角滑不溜手,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剑客便大步上前一把揽住嵇阙的肩膀粗暴地拥抱了一下,没好气地将剑收回鞘中,抬起手作势要打他脑袋:

  “臭小子,最爱看我笑话的不就是你吗?!”

  方才同他对打的少寨主常一得恨恨地剜了他们一眼,往船侧一缩不再冒头。

  嵇阙一手撩起纱帘,不客气地开口了:“师兄近些年倒像是越活越回去了,从前师父常赞阮将军沉稳冷静,从不轻易动怒。他老人家要是看见师兄追着个平民后头又踢又打的,怕不是要把假牙都吓掉。”

  那不是骆长寄熟悉的嵇阙的口吻,嵇阙平日里很少用这样调笑的,轻松的语气同旁人打趣,哪怕在跟自己的嫡系说话时也是正经而不动声色的。

  嵇阙趁阮风疾还没来得及给他一脚,对骆长寄笑道:“这便是我先前同你提过的——”

  骆长寄在心中自发地替他将后半句话补完整:你的师兄,看着你长大的阮风疾,镇守西境的阮将军。

  他分明知道答案,又不想听到那个答案。

  “——阮风疾,阮将军。想必这也是你们头一回见面,师兄,这是骆念,骆长寄。”

  真好,在师兄面前小念都不叫了。

  骆长寄的目光浅尝辄止地在阮风疾身上停留了片刻,嘴角慢慢敛起一个笑窝,沉着眉眼朝他拱了拱手:“见过阮将军。”

  阮风疾也在不露声色中打量着他。

  这个名叫骆长寄的青年看上去最多二十出头,一张温和面孔毫无裂痕。

  但在方才他同嵇阙多年不见互相拥抱时,他属于武将的直觉察觉到自己身后有一道毫不掩饰的视线冷冷注视着他,浑身散发的不愉之气有如毒蛇吐信,让阮风疾如芒在背。

  但当阮风疾抬起头看向嵇阙身后的青年时,对方却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快的痕迹,看向他的眼神如水般平和,甚至让他疑心方才是自己的错觉。

  骆长寄说完那句话以后便没有再开口,阮风疾虽对他有些怀疑,但到底多吃了十几年饭,不似少年人只会将心声写在脸上,爽朗地道:

  “我从前听阿阙提过你,是从北燕来的孩子吧,没想到真能在这儿见到你!”

  “我也没想到能见到阮将军。”骆长寄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抬眼看了看日头,转头对嵇阙道,“先回客栈吧,有什么旧坐下来慢慢叙。”

  嵇阙半眯着眼偏过头来看他,轻声问了句:“怎么了?”

  骆长寄心头一颤,缩在袖口的手指将方才揉皱的地方慢慢抚平,沉默了一会儿后回道:“没什么。”

  至少没有一句话,是能当着你的面宣之于口的。

  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出场啦!

  他们的师父是谁后文会提到滴,可以蹲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