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50章

  葳陵长天门前,马蹄扬起的飞沙满地,最终在阮风疾短促的一声“吁”声后回归静止。

  巡检司小旗和城门署吏都是一等一的眼尖,自然不可能错过阮风疾身旁高悬的西境军旗帜,立刻高喊道:“平西将军到,开城门——”

  随着小旗拖得长长的尾声,阮风疾目不斜视地握紧了缰绳,身后大军浩浩荡荡,在无数葳陵百姓,商队的注视中进入葳陵。

  今日正是由嵇晔钦定的平西将军回都述职之日,任凭朝中无数对阮风疾看不过眼的朝臣如何挑刺,也很难挑出能够入眼的错来。

  在入宫前阮风疾照例卸下软甲兵刃,仅着正二品将军赤红色官服,形容端正,神色如常地出现在了丹若殿中。

  谈壑和刘文山皆偷眼去瞧他神情,可阮风疾始终神态自若,丝毫看不出他是否知晓自己的师弟安澜君此时仍旧被禁军重重防守着幽闭在府中寸步不能出,更不知道他是否对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有所察觉。

  在阮风疾开口之前,殿中人皆神色不定,嵇晔身居高位,若当真想看,又如何看不出何人心怀鬼胎。

  阮风疾双手奉前向嵇晔行礼,朗声道:“皇上万安。”

  嵇晔道:“起来吧。阮将军从邠州一路回城辛苦,本应歇上一日再进宫述职,奈何近日三司皆因葳陵货船爆炸案忙得不可开交,阮将军虽不在场,但到底同邠州息息相关,因而今日便破例传阮将军进宫,同诸位大人们在三司会审前商讨一二。”

  阮风疾听到货船爆炸案时恰如其分地皱了皱眉,又颔首道:“这是自然。”

  他转向一旁,朝对面的文官阵列虚虚地作了一揖,道:“若有臣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臣自然不吝告知。”

  言外之意便是,倘若问到了我不知道或者不该知道的事情,那便莫要怪我不配合你们调查了。

  吕谌依旧第一个当仁不让地出列,捏着自己的奏折,高声道:

  “敢问阮将军,当日货船抵达胥江口时,同行的禁军随军转运使曾亲自递交给阮将军相关文书请阮将军确认,但阮将军却并未立刻盖章,这是为何?”

  阮风疾沉吟片刻后道:“转运使将文书递交于我时,提及到今次运来的军器比去年还要再少一半,皆因岭南匪患严重,因此便将新一批的军器尽数补给了岭南,西境空缺的军器便在下半年或明年春耕前补贴回来。”

  他老老实实交代完毕,但在刘文山的耳中便分外刺耳,好像在暗地中暗示户部并未给出补贴军器的准确日子空口画饼似的,忙出列行礼,然后道:

  “禀皇上,岭南匪患需借调军力军器一事,早在两月前便已上奏,臣并非不想替西境的各位将士们补贴军备,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下一批军备何时能打造完成也得看军器监的进度,因而只能请阮将军再等待些许时日了。”

  他心中冷笑,岭南匪患并非捏造,就算是阮风疾,也不能把刀架在他脑袋上逼他给钱。

  阮风疾若有所悟地点头:“刘大人说的正是。怪说不得臣在胥江时给季总督去的信没能收到回信,想必那时季总督定然是忙于解决匪患,无心回信了。”

  谈壑的脸色一冷,无声地轻嗤一声。

  他还以为阮风疾会趁此机会向皇上陈情自己的信件被有心之人阻拦云云,谁知道理由都替他找好了。

  然而下一句,阮风疾又补充道:“届时我如是作想,便没再书信给季总督予以确认,但巧的是,季总督上月喜得麟儿,季家老将军同我父亲又是老相识,我父便特意修书一封贺信去岭南,念及军中着实有些捉襟见肘,便在信中多提了两句。

  “季老将军说,岭南所收军资按的是原本的量,并未因匪患而多添斤两,他觉得奇怪,上月便修书去了葳陵通报此事。啊,但想必是那时户部尚未周转过来,这也是常有的事。”

  若说方才是阮风疾贴心地替他们找的借口,这次便是打到刘文山脸上的阴阳怪气了。

  你说将军备补贴了岭南,那岭南为何说并未收到军备?

  嵇晔坐高台上,神色未变,但转佛珠的手却加快了些许。

  刘文山赶紧道:“阮将军这可不好冤枉老臣,户部拨款账簿皆在,去年今年给西境和岭南拨的军备都在档案上,若是阮将军有所质疑,大可去翻账簿便是了。”

  阮风疾无辜地道:“刘大人这便是为难在下了,臣只会打仗,一看到数字便两眼发晕,哪里懂账簿?只不过这军备到底不只关乎臣自己,还关乎边关战事所需,再加上吕大人问到了,臣便顺便提了一句。

  “这批军备既然并未抵达西境,也没有抵达岭南,说不定是半路被匪徒劫走也说不定,臣以为,为了避免更多损失,该多派些人沿路调查才是。”

  刘文山皮笑肉不笑:“阮将军莫要再装作不知,只管回答吕大人的问题吧。阮将军明知那批军备已被征用又为何故意迟迟不盖章确认,将军可知漕运司因缺失最后的签字文书而迟迟没有找到货船的记录,间接导致另一辆船只的损毁?”

  阮风疾悠悠地道:“刘大人何必动怒呢,臣也只是回答刘大人的问题而已。”

  刘文山一口气哽在嗓子眼:他什么时候动怒了?阮风疾这厮,不知不觉竟也学会给他人戴高帽!

  阮风疾转向嵇晔拱手道:“禀皇上,当日文书并未及时盖章确认,确然是臣的疏忽,因此特地在回都时将其一同带上了。另外,臣念及到底是因修书去岭南才耽搁了文书,甚感惭愧,因而臣将季老将军给家父的回信也一并带了来,还请皇上观阅。”

  嵇晔朝钱措抬了抬下巴,钱措心明眼亮地将阮风疾手中的文书和信笺双手呈到了嵇晔面前。

  嵇晔接过后一目十行地扫过,不冷不热地道:“刘尚书。”

  刘文山抖了抖,忙道:“臣在。”

  嵇晔将那封信举起来,在半空中挥了挥:“你也算是朝中旧人了,你自己过来看看,这是不是季老将军的私印。”

  刘文山没敢上前,舔着脸干笑了两声:“皇上折煞老臣了,季老将军的折子皇上都是亲自观阅的,是不是老将军的私印,皇上自然最清楚不过。”

  嵇晔似笑非笑:“原来刘大人还记得此事啊。”

  刘文山冷汗直冒,不敢再多开口,但此时又一人出列,声音平缓地道:“皇上,臣有本上奏。”

  众人定睛一看,此人身形挺拔,神态自若,赫然便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魏希。

  嵇晔道:“魏卿请讲。”

  魏希道:“臣要弹劾门下侍郎彭怀远联同小婿抚川知县冯韵台,勾结抚川当地门派倒卖军资填充亏空,后又故意引得船只爆炸草菅人命,只为毁灭罪证,瞒天过海一事。”

  他话音刚落,彭怀远便沉不住气,上前道:“皇上冤枉啊——”

  嵇晔冷眼瞧着,又道:“魏卿既然弹劾,可有证据在手?”

  魏希道:“有。”

  他给了奉遥一个眼色,奉遥出列,作揖后朗声道:“禀皇上,大理寺调查货船爆炸死伤时便已确认死者身份,除随军转运使曹飞帆将军以外,皆出身于抚川茕孑派常家水寨门下。此事已经提前修书于秦州府衙确认了死者户籍。

  “冯韵台曾派县衙中的捕班前去偷盗军资,事后尽数被冯韵台灭口一事,人证物证皆在。冯韵台在被秦州营参将逼问时便已供认不讳,府上也搜出多封同彭侍郎通信的证据。”

  他将书信奉上,坚定地道:“若需人证,三司会审前大理寺势必将人带回葳陵。”

  嵇晔从钱措手中颤巍巍地接过那几张轻薄信纸,急匆匆地在手中翻阅过后,忍得青筋暴起,挥手将桌上文书掀翻在地。

  殿中臣子齐齐下跪,连声道:“皇上息怒啊!”

  嵇晔指着刘文山,竭力忍住嗓音的颤抖:“你…你!你户部算不清的烂账,竟把算盘打到了军备头上,你好大的胃口啊刘文山!”

  刘文山跪在地上哭诉道:“皇上圣明,此事臣并不知晓啊!”

  “你不知晓?!”嵇晔怒极反笑,“好,好啊!彭怀远身居门下省,自己的公务放着不管,越俎代庖来替你刘文山偿还账目亏空?你还有脸说自己不知道?”

  “皇上息怒。”此时,一直沉默不言的霍柏龄终于出列,拱手作揖后道,“臣子有错便罚,皇上莫要因此动怒,于龙体安泰无益。”

  嵇晔闭了闭眼,道:“中书令有何见解?”

  霍柏龄垂首道:“回皇上,臣听奉魏二位大人所言,便知如今证据皆指向了冯韵台和彭侍郎二人。刘尚书虽监管不周,但账目上并未有错处可揪,若要弹劾刘大人,便先封锁户部让三司和麒麟卫尽管去查便是。

  “老臣虽年迈,却还能替皇上略尽绵薄之力,此事老臣会亲自督察到底。”

  嵇晔用手撑着头不言语。他虽知彭怀远不过是刘文山被拉来挡剑的一只替罪羊,但眼下确实并无能直接将其发落的证据。

  霍柏龄乃文臣心中所向,若是驳了他的面子,轻易便能使自己宫中纷涌而来的奏折直接提升一倍的量。

  半晌后,嵇晔疲惫地道:“门下侍郎彭怀远,抚川知县冯韵台,勾结野派,盗取军资,草菅人命……”

  似乎说出这一连串话都要花费他全身的力气,到最后他近乎脱力地道,“彭怀远革职抄家,贬为庶人,全家流放边境,往下三代不得入仕。

  “冯韵台,即刻处死。

  “刘文山…监察不利,德行有亏,贬为滁州通判。”

  刘文山心头一紧。滁州?!那可是离葳陵距离最远的一座州府,光是马车来回便要将近半月,若是当真被贬至此,哪里还有前程可言?

  他赶忙去看霍柏龄,但霍柏龄只是垂首恭敬地面向嵇晔,同其他臣子一道朗声道:“皇上圣明。”

  当着阮风疾的面显出自己被这几个老贼子蒙蔽,还因此冤枉了安澜君,嵇晔自觉面上无光,越看石阶下的人越觉厌恶,自觉眼不见为净,当即令他们退下。

  刘文山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直到内侍们去将他搀扶起来时膝盖仍旧发软起不来身,霍柏龄目不斜视从旁经过,他连忙抓住对方的袍角,哀求道:

  “老师…救我,求求您了,老师……”

  霍柏龄淡淡道:“没有被抄家处死,沦为冯韵台之流,已然是老夫看在师生情面上能为你争取的最大宽限,若还要贪心不足,便莫要再怪我不留情面。”

  刘文山呆呆地看向他,那片赤色袍角就这样从自己手边溜走,那样毫不留恋,就好像他从未真正将其握住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帮大家理一下,作为送镖人偷盗了文书并且杀掉曹将军等人的是常家水寨(也就是茕孑派的爪牙),被派去偷盗军资的是冯韵台的捕班,同时也是被招安的江湖客,后来被冯韵台派去了流民所,随后和流民们一起被杀害。

  这个副本也结束啦!接下来会有一发回忆杀,随后新副本继续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