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51章

  这边嵇晔在丹若殿中气得脑仁生疼,而安澜君在自己府上却过上了深闺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悠闲日子。

  唯一有些不太美妙的是,府中有无数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的一言一行,似乎试图要在他平常的生活中挖出些边角料来供他们添油加醋,好编排给自家主子听。

  因安澜君外貌出色,葳陵城中各色官员及其家眷从不吝于传播安澜君的猎艳史。

  在他们的口中,安澜君沉迷酒色,每夜必得有女人陪着过夜,夜御数女的传闻也屡见不鲜。

  因此,当禁军们驻扎在安澜君府中时,心中已然盘算好要趁安澜君偷偷将青楼女送进府中时截胡并且狠狠讥嘲一番,让他知晓自己如今是蛟龙失水,自身难保。

  然而禁军们满怀信心地在府中蹲守了整整一月,别说青楼女了,竟生生连一个敲门来拜访安澜君让他们逞逞威风的人都没有!

  若是没有亲眼得见,他们一个都不肯相信,声名远扬的安澜君生活出乎意料地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简单过头了。

  因他被幽闭在府中不必早朝,向来是鸡鸣过了几个时辰,禁军来回巡逻了好几趟,安澜君院中才勉强有了些亮光。

  院中静谧得一根针落地都堪比噪音,甚至某日有位禁军小旗怀疑传说中武艺高超的安澜君已然翻墙逃跑私会官妓去了,于是偷偷带着人去他院中一探究竟,结果刚好和刚刚推开门,睡眼惺忪长衣松散还在懒洋洋打哈欠的安澜君打了个照面。

  他们原本想着,起得晚些便罢了,葳陵城中一觉睡过半个中午的纨绔比比皆是,指不定此人下午和夜晚便要开始作妖。

  然而在用过午饭后,安澜君有时会拿着本图册,另一只手拎着把剑,在后院中比划一会儿,随后舞出一套姿态翩翩的剑术。练完剑擦汗时,还会朝默不作声在树上观察他的禁军小旗弯着眼睛笑,笑得小旗差点没一头从树上栽下去。

  安澜君很喜欢坐在自己院中的檐廊下,有时将钓竿扔在小荷塘边任凭鱼儿争饵,自己却躺在檐廊上阖眼休憩。有时将案几和蒲团拖出来就着秋日好景喝一杯淡酒浓茶,有时也倚在几上读书,更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

  别说夜御数女,禁军中一帮血气方刚的汉子只觉得一身长袍衬得身形消瘦的安澜君枯坐在檐廊下时,看上去活像个只懂颂偈参禅,不通人世情衷的佛子。

  可前日似乎同从前都有些不同。

  当树上的小旗正狼吞虎咽地往自己嘴里塞早点时,将近卯时二刻。他在花苑中看见疑似安澜君的身影的时候还有些怀疑地抹了抹眼睛,最后有些兴奋又意外地发现,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正同管家交谈的青年确然是安澜君嵇阙没错。

  他赶紧跃上一旁的院墙,朝四面八方的弟兄们吹了声口哨示意:兄弟们,来活儿了!

  嵇阙颔首似乎在同管家道谢,随后便扛着锄头不紧不慢地往花苑中心走去。悠闲度日许久的禁军们不由得咽了口口水,眼睛都瞪大了几倍。

  安澜君拿锄头是打算做什么?杀人?爬墙?还是示威?

  顶着一院子禁军虎视眈眈,安澜君倒是十分耐得住性。禁军们眼见着他将锄头举起来,恨不得立刻就从院墙上跳下去——

  安澜君一锄头下去,在一片凋谢了的千日红花丛边落下一个完整的小土坑。

  那个伸出一只脚要跳下去的禁军默默地将那只尴尬悬于半空的脚收了回去。

  安澜君闷头在花苑中挖了半天土坑后,又折返去方才所在,没过多久又拎回来一捧树苗。

  他蹲下身将那捧树苗认认真真地用土围起来后,又走远到檐廊下眯着眼确认那小树苗的位置,如此这般跑了两趟,才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禁军们面面相觑,想不通为何种花种树这等小事还需要劳得他安澜君亲自动手。

  就是这样一起子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是一月中唯一一次令面容沉静如佛子的安澜君露出了近乎柔软的笑容。

  朝中消息已然铺天盖地,来同他们换班的弟兄们时不时也曾提起安澜君受冤一事,刑部尚书已经有好几日拒绝见人,可证此言非虚。

  听到这个消息时,在安澜君府的城墙上蹲了一月的众人竟并没有感到如何惊讶。然而谈壑至今并未将他们召回,他们也不好擅自离岗,横竖安澜君也不赶人,他们便又在府上赖了几日。

  翌日,偌大的安澜君府总算来了访客。只见回廊一前一后走来两个男子,一个他们倒是识得是常跟着安澜君跑前跑后的斛阳,另一个一身白袍曳地低着头看不清长相,约莫也是安澜君的护卫之一,他们只能将头扭到一边假装没看见。

  二人踱至嵇阙院中时,那个白衫青年却莫名加快了脚步,甚至越过了斛阳,先一步推开了檐廊下的门,回头冷冷对斛阳说了句什么,便当着对方的面将门紧紧闭上了。

  斛阳:“?”

  院墙上的禁军:“?”

  安澜君什么时候招了个如此有个性的护卫?

  *

  骆长寄绷着脸,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嵇阙看。被重重监管多日早已习惯他人目光粘连在自己身上的安澜君,将眼神从书本上移到了他身上,二人一时无话。

  在骆长寄看来,嵇阙衣着随意,并无憔悴之色,但总感觉他身形似乎又消瘦了些,就连他常穿的那件家常外衣都显得格外松垮低垂。

  嵇阙看到他时还是愣了愣,但眼中并无讶然,只是轻声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五年前的骆长寄面对类似的提问回答不出内心的真实答案,五年后的骆长寄依旧无法鼓足勇气腆着脸说出那句“我想你了”。

  他原本是并无立场对嵇阙说这些的。

  骆长寄忍下波涛翻涌的情绪,低声道:“方才去大理寺把最后的人证送了过去,顺道来看看你。”

  他正在厚着脸皮说留下和硬气地转身就走之间纠结时,嵇阙倒是嗯了一声后先一步替他做出了选择:“来都来了,吃杯茶再走吧。”

  嵇阙偏头看他:“我收了今年春昭亭山最好的一捧茶叶,给你煮点喝好不好。”

  骆长寄哽了一下,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从他认识嵇阙起,嵇阙从没有正经八百地同他发过脾气或者吼过他,向来对他的言行比对别人多几分宽恕和纵容。

  但他确实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他用这样小心温柔的方式珍重对待,好像他的存在对于嵇阙来说并不是无可厚非。

  骆长寄本来并没有感到委屈,他也不觉得自己所经历的那点破事和回都的嵇阙要经受的风浪相比有什么可委屈的。但鼻头那股恼人的酸意偏偏就是如何都萦绕不去。

  在嵇阙起身将一盏千峰翠色茶碗递到骆长寄面前时,他都站在原地发呆。嵇阙见他不应,正想唤他一声,却见骆长寄平视前方,嘴唇抿得死紧,就连两颊的肉都绷尖了一圈。

  嵇阙哑然,匆忙将茶碗放下,凑近到骆长寄面前,不动声色地将他看了一圈,确认他并未有何处受伤后,他问道:“我不在的时候,有人给你委屈受了?”

  骆长寄没答话,反而留给了嵇阙时间回忆了一遍自己扔给他的烂摊子,心头巨石不由得往上提了些,眼神也变得凝重了些,谨慎地问:“是谁?”

  骆长寄听到最后的问题时倒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一样,只哼地笑了一声,嘴角却一点也没勾起来,干巴巴地道:

  “你怎么能问出这种话啊,嵇衍之。”

  你不是连自己都可以当作筹码来算计吗?又何必作出这副在意我是否受伤的模样呢?

  可他无法质疑嵇阙的决定,那也并非他可以随意置喙的事,嵇阙也并不会因为他的反对而改变自己的想法。

  “你,你怎么会问。”他发觉喉头已然有些哽咽,竭力试图不出声地清一清嗓子,然而尝试失败,只得继续道,“你不心虚吗?

  “当初抛下我走的头也不回的是你,见了面假装不认识我的也是你,在温泉里同我说抱歉,转头拿个三岁小孩都不信的借口骗我留在抚川的还是你。

  “到底是因你连自己都不在乎,所以我在你眼里更加微不足道,还是你觉得看我一次次相信你,被你耍着玩儿,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隔着万水千山和一段他暗自珍重却不敢回想的前缘,他无数次在睡不着觉的暗夜中睁着眼看屋顶,想说给嵇阙听的话千千万,有怨怼,有想念,但盘旋在他脑中的只是简单的一句。

  你究竟是如何看待我的?

  如果你真的看待我像你看我时那样温柔,那样维护,那又为何会说不需要我呢?

  那我又算什么呢?是你养的一只听话的小狗,一朵花,一株草,想到了便来看一眼,忘记了便不再搭理吗?

  嵇阙久久地看着他,喉头滚了滚,垂眸似乎想去触碰骆长寄的手,骆长寄察觉到后将手往背后一躲,嵇阙这才用一种让他没办法拒绝的语气,放低姿态喊他:“念念。”

  骆长寄立刻道:“别那么喊我。”

  嵇阙充耳不闻,凑得离他极近,说:“我没有耍着你玩,也没有想不要你。

  “五年前的事,是我欠你。”

  骆长寄僵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再挣扎地脱开他的手。看着嵇阙对自己服软道歉,并不会令他感觉到快意,反而愈加难受了起来。

  他抿了抿唇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时光倒流,你就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

  他将头偏过去,哑声道:“也对,要是时光能倒流,你一定巴不得没在断桥头捡我,就放我自生自灭,肯定没有今日这些破事儿了。”

  嵇阙一顿,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目光看向他,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话一般。

  他伸出手来,轻轻抹去了骆长寄脸上的水痕,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前半生做过许多错事,行过无数弯路,懊悔过,煎熬过,但却从未想过一了百了。

  “收你为徒,教养你诗书武学也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会有两章回忆杀,一章1万+,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