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繁荣的城池下,总有一些藏污纳垢的角落收容着城中的不速之客。
他们有的盘踞在桥洞中,当桥上的小摊贩们结束一天的生意,会将没卖出去又放不到次日的吃食扔与他们勉强果腹,若是赶不上好时候便只能饿肚子。精明些的也会蹲守在酒楼正店边儿上的小巷中,客人吃剩下的残羹冷炙虽说看着磕碜些,对他们来说已然是美餐一顿。
他们没有户籍,没有谋生的出路,有的甚至缺胳膊少腿。他们像繁华阆京见不得光的影子,横尸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也只能算是早日解脱。
大富人家与平民庶人之间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就好比阆京金华街边儿上顶好的地段上那些高门大院,在街边摆摊的小贩昨日还看着院门外几个漂亮小姐公子哥从金碧辉煌的马车上耀武扬威地走下,翌日便可能被官兵抄了府邸,漂亮的小姐沦为娼妓,风光的公子哥儿蹲在从前一掷千金的酒楼外,眼巴巴等着他们将剩饭剩菜扔出来。
世事无常,今日高门显贵,明日付诸东流,便是这么个道理。
北市还有一群流浪的乞儿,许是从小便出门讨生活,个个混得比成人还要鬼灵精怪。有的跟着扒手学了一身坑蒙拐骗的功夫,有的跟着脚夫跑前跑后混顿饭吃,有的专盯着豪门大户的马车,一驶到金华街的街口便瞅准了时机冲到马车前倒下碰瓷。
然而成功的机率不过十之一二,因为葳陵的乞儿就好比阴沟里的臭虫,哪怕真让人碾死了也无人在意。
骆长寄便是这群乞儿中的一个。
相比身边的同龄孩子学得老成世故油嘴滑舌,他从小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也不爱同其他的乞儿混在一起。
他独来独往不爱理人,还曾因为这个招来祸端,被捆在麻袋里扔到街角一顿好揍,理由是个头最大的孩子王认定了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心里头其实是看不起自己。
平常的孩子被打上一顿也就低头跟着一起混了,但骆长寄偏不。
他从地上爬起来,擦擦脸上的血,一拳便跟对方干了回去。
久而久之,他从金华街的街头一路打到街尾,把整条街的乞儿整治得服服帖帖。然而骆长寄对当他们的老大没有任何兴趣。他那时满心满眼地只想着怎么能不让自己饿死。
他年纪小,身子又瘦弱,脚夫压根不让他跟着一起搬货,嫌他没用,还骂他臭脸死鬼相,他当日便偷偷钻进了街边的首饰铺,仗着个子矮老板看不到自己,对着铜镜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温和的微笑。
他不是没见过这样的笑。
三年一次的探花郎游街,整条官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姑娘们娇笑着将手中的鲜花瓜果扔向高头大马上的探花郎。
他站在街角,一身褴褛,手上还攥着捡来的半个菜包,冷漠地看着马背上光彩夺目的男人,心里头没有一点触动。
街边的人啧啧称奇说:“探花郎当真是温润如玉,令人见之忘俗啊!”
骆长寄不明白见之忘俗的意思,但单从字面上理解,他能够明白这位胸前带红花的男人就算只凭着一张脸也能让人喜欢接纳。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漆黑的眼睛死盯着对方脸上的笑容不放。他从小便很会观察人脸上千姿百态的神情,并不动声色地作出模仿。
他盯着铜镜,像脑海里反复来回的那样,嘴角翘起了一个自然的弧度。
可是虽然嘴巴在笑,他的眼睛却始终做不到像那个探花郎一样,闪烁着幸福而自得的笑意。
他的眼珠子很黑,看着人的时候直勾勾的,显得幽深却冷淡,哪怕让他自己看,也觉得不是容易引起别人同情的一双眼睛。
他反复练习了这个笑容后,跑到了金华街口的一家正店中,祈求掌柜的能将它留下来。一开始掌柜的压根不理睬他,只叫着跑堂赶人,然而骆长寄却格外坚持不懈。
他日日来,偶尔偷偷假装成跑堂替客人端茶送水,也在被掌柜提溜着送到后厨训话时跪在他面前抱着对方的袍角,不带任何情绪地喊,求你了。
掌柜的烦他不过,只能将他留下。他不记得自己的年纪,只记得抬头看掌柜时脖子格外酸乏费力。
骆长寄一开始并不知道他的薪资要比跑堂的低上整整一倍,因为他那时已经换上了一身相比起从前要体面得多的衣服,没有破陋补丁,颜色也鲜亮,他很满足,只想着日日像现在这般,每天挂着一模一样的笑容来回来去。
骆澧便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他身上穿着看上去料子就很好的衣服,一个人走进店中。骆长寄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其实有些高兴,因这些富贵人家出手向来大方,他除了那点微薄的薪资还能拿到些别的外快,这样他便能给自己买一本《三字经》。
正店中哪怕是小二也识字,他却不识字,客人点了菜他都只能硬记,却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抄在小本上。
相比起多拿些钱,他更渴望的还是能识字。
他有一个秘密从未同其他乞儿讲过,那便是,他并非如他们一般,手头一点属于父母的信物都没有。
他有张写满了字的书信,虽然在常年的逃亡流浪中难免破破烂烂,字迹不全,但骆长寄还是将其好好地收起来放在身上。书信中还包着个看上去怪漂亮的坠子,他看不出有什么价值,但也不打算拿去换钱。
他直觉这两样东西兴许是他与这世界保持着联系的唯一信物,除此之外,他孑然一身,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
他不顾另一个跑堂的眼色,先一步冲到了骆澧的桌旁,用自己稚气未脱的声音糯糯地道:“客官想点些什么?”
骆澧沉吟片刻,指着一页上的杏仁酥低下头对他道:“给我来一个这——”
然而他看着骆长寄突然就不说话了。
骆长寄偏过头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不知道他为何死盯着自己却不继续点餐。
他不知道自己方才的动作是如何触碰到了对方的那根弦,骆澧猛地站起身,又发觉自己比骆长寄实在高出太多,只得尴尬地弯下腰,问他:“你是谁家的孩子?”
从来没有人问过骆长寄这样的问题。他自记事起便不记得爹娘什么模样,手头属于他爹娘的东西更是少得可怜,甚至那些东西是否真正属于他爹娘他都不能确定。
因此他诚实地回答道:“我没家。”
此言一出,骆澧看向他的眼神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他道:“你耳边这颗痣……”
若是他不说,骆长寄根本不晓得自己那处还有一颗痣,听他指出才莫名地用手摸了摸耳垂,只觉得面前的男人令人困惑得紧。
可下一刻,骆澧便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道:“我认识你娘,她……曾经应该是我妻子。”
骆长寄懵懂地看着他。妻子,那就是这个男人的老婆。老婆还有曾经是一说么?那自己又是什么?对方的儿子吗?
他仔细看了对方一圈,确定他同自己的长相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以后,认真地道:
“我不认识你。”
骆澧的手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缩了回去,看他的眼神也没有方才那么炙热了。
但过了一阵子以后,他看着骆长寄,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跟我走吧。”
骆长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跟着骆澧一起走。
也许是对方的口气不容置疑,也许是掌柜的听到这个衣着光鲜的男人肯要自己这个小扫帚星后欢欣鼓舞地点了头,也许只是因为他在北市流浪了太久。
他不在乎骆澧是不是自己的爹,甚至不在意他会不会待自己好,他只是觉得这个男人看上去买得起《三字经》,家里的房子也能有一处房檐供他避雨。
事实证明果真如他所料。
骆澧将他带回了自己漂亮的宅第中,宅子里里有个长了一双细长上吊眼的女人,身边还跟着个比他还小些的男孩,躲在母亲的衣裙后,用怯生生的眼神望向他。
女人嗓音尖细刺耳,她毫不客气地疾步上前,随后同骆澧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争吵,直接导致那天骆澧一个人在房中用饭,而这一行为令女人更是大为光火。
在他们争吵期间骆长寄知道了这个男人的名字,还知道了他官拜兵部侍郎,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官。
但这个大官为何会顶着妻子的不认同,硬是将他这个烂泥坑里爬出来的穷小子带回自己华丽又漂亮的家里,事后又对自己全然不管不顾,骆长寄只能理解为他脑子坏掉了。
骆长寄在骆澧的府上住下后,他才知道骆澧不仅仅脑子坏了,还惧内。
骆夫人是个高门出身的娇小姐,骆长寄看不出她对骆澧有多么深爱,但骆夫人极其厌恶府上出现除她以外任何女人。她好像认定了所有女人看见骆澧之后都会痴迷不已,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勾引骆澧将她娶回家当平妻。
因此,哪怕是侍女端着花盆走过院中多看了老爷一眼,骆夫人都能劈头盖脸地骂她是狐媚子下贱要撵人出门。可是在府中有客人到访时,她却一洗刻薄的嘴脸,俨然一个端庄慈悲的当家主母,好像那个乐于折磨仆从的刻薄女人从未存在过。
与其说骆夫人看不惯骆长寄的一言一行,不如说她对他这个人的存在本身便恨之入骨。
自然而然地,骆长寄不配和她嫡出独子骆朗一起读书。
骆长寄有些不愿意。他入府后,骆澧哪怕有心给他些碎银,也皆被骆朗这个耳报神偷偷说与骆夫人去,骆澧给骆长寄的闲钱便被搜刮得连一个铜板都不剩。
骆长寄无法,只得偷偷取出点自己从前积蓄的几个钱,去北市买了本粗制滥造的《三字经》,上面的字写得都歪歪扭扭,骆长寄亲自誊抄一遍都更好看些。
骆府有为骆朗特意聘请教书先生,骆朗读书懒怠,先生布置下来的课业也常常丢到一边。骆长寄经常趁骆夫人不在的时候扒在书斋外边偷听,再沉默地捡起骆朗不要的书卷,一个人缩到小屋子里,一字一句地读。
久而久之讲课的先生也发现书斋外那个瘦弱的影子,便同骆夫人提了一嘴。骆夫人当着先生的面笑意盈盈,当晚却将他关进了柴房里一天一夜不给水饭。
她好面子得紧,怕先生第二日问起骆长寄,早上起来又只好叫人把他放出来。
不知从哪一天起,骆长寄逐渐长大,相貌也褪去了些从前的稚嫩,眉眼也愈发清晰明朗,骆澧看见他时,便时常失神地看着他的眼睛,好像在隔着他看着谁一样。
骆长寄出生以来净靠着别人的眼色吃饭,因此看出骆澧的不同也并不意外。然而骆夫人却无师自通,对丈夫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都洞若观火。
那是骆长寄进府后挨得最狠的一顿打,他相信自己有几根骨头肯定断了,耳鸣时还听见骆夫人恨得牙都咬碎,说着什么下作娼妇生得小杂种,自己烂了心肝才会替别人养儿子云云。
骆长寄头重脚轻,到最后浑身除了刺骨的疼痛已然没有任何知觉。
待骆夫人出够了气,她勒令下人趁着夜色晚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骆长寄扔出去,隔日便告诉老爷是骆长寄自个儿走丢了,老爷不会说什么。
他感觉到有两个人一个扶着他的胳膊另一个抬着他的腿,二人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小声道:“……就扔这里怎么样?”
“就这样吧,他都被打成这副德行,谅他也找不回骆府的路了。”
骆长寄能听见水声在他离他不远的地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荡漾浮沉,他冷静地想道,这里大约便是阆京码头的断桥边了。
他若是再往边上翻两圈就能沉入水底,他这一辈子也就算是解脱了。
他开始认真地想自己出生到现在是否有遗憾。
在骆长寄还小时,也不能免俗地有过心里满怀肿胀的羡慕的瞬间。有时是看到同他年纪相当的孩子骑在父亲的脖子上骑大马,有时是温婉的妇人将孩子搂在怀里亲吻额头。
可是他如今已是半大少年,早就不做盼着父母有朝一日会从天而降把他接回家的那种梦了。
他偷偷读了几年书,如今识得不少字,那两张书信中的字他也识得不少,只是因缺失了一半,只有一句他能勉强看清。
【“吾儿阿念若见此信,请务必”。】
信件在这里断开,但他从中获取了一个最有用的信息。
他有名字,单名一个“念”。
他很喜欢这个字,好像能听见一个温柔清淡的女声靠在自己耳边,一遍一遍地叫。
小念,阿念。
思及此处,骆长寄不再试图挪动身体。
他什么也不曾有过,自然也什么都不惧失去。若是有好心人想将他葬了,至少能在墓碑上为他留个名。
骆澧某日来看他时,曾经兴致起来想为他取名,然而骆夫人又是哭闹又是跳脚,骆澧无法,只得将此事搁置。因此他在府中一直没有名字,骆夫人想起他来就叫他小畜生,府中下人常常议论,聊起来时有的跟着骆夫人鹦鹉学舌,有的也叫他“那个不爱笑的孩子”,“那个小乞丐”。
但他都快死了,也无需在意骆夫人如何作想。既然他有名无姓,终究遗憾,那不如偷个骆字作姓氏,也算是不枉他在骆家呆的这三年光阴。
多好,他已经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人,还有什么不能满足呢?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了一阵极为轻微的脚步声。那声响猫儿似的,若不是他人之将死,多半也不会听到这样的声音。
如今早过子时,除了黑白无常,谁会走近他呢?
下一刻,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掀起了他过长的额发,覆在了他额头上。
黑白无常也会有体温吗?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黑白无常竟开口了,声音清冽,比方才响在他耳边的水声要更沉寂和悦耳,还带着些骆长寄无从判断的情绪:“……烧的很厉害。”
那双手并没有碰到他的身体,但是骆长寄能察觉到对方在一处一处检查自己的伤势,巡逻到一半时停住,声音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薄怒:“肋骨也断了两根。”
骆长寄有些好奇,明明断的骨头长在自己身上,这人为何听起来却一点都不高兴,要知道骆夫人吩咐下人打自己板子的时候,笑得可是前所未有的开心。
下一刻,他被人轻柔地打横抱起来。一只手挽在他的后背,另一只贴着他的膝弯,完美地错开了他断了的骨头,因此他并未感到分毫不适。
骆长寄用尽了力气,堪堪将眼皮掀开一条缝想看清这个奇怪的人生得什么模样。
但那人生得个头很高,他努力看清了那人突出的喉结,线条流畅的下颌线,还有抿得紧紧的嘴唇。
他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却隔着对方宽阔的臂膀同天上的明月撞上了视线。
那日的月亮很大,很圆,柔柔地将他揽进自己的怀抱。
直到此刻骆长寄才想到,大约不是黑白无常显灵,是月神亲自下凡要将他带回到天上。
*
等他第二次睁开眼睛时,他已经被裹成个满是膏药的白粽躺在了骆府属于自己的那间小破屋内。
骆长寄的第一反应是抬头看昨日捡走他的男人是否还在,却一不留神险些扭到脖子,差点从床上摔了下去。
经过一番挣扎之后,他靠在床头,不得不承认那个男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自己被人所救才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幻梦。
大约是他伤得实在太狠无法下地,就连骆夫人都没上门找他的麻烦,骆长寄每日便在府中读些先生教书时提到的书籍。
骆夫人自然不允教书先生为骆长寄授课,但自从骆长寄险些被骆夫人打死后,教书先生于心不忍,因而也悄悄给他介绍了点替人抄书的活计。
需要抄写账目的都是些大字不识的大老粗,根本不挑甚么行书楷书,于是骆长寄三天两头溜出去,逐渐也攒下来了些仨瓜俩枣的小钱。
这些书本,便是他用自己挣来的钱买来的。
后背和手臂都伤筋动骨,因而他只能勉强用手指翻动书页。他的小屋没有下人看守,只有固定的一个人每日来送饭,但也只是送饭而已,从不多待。
这无疑留给了骆长寄很多休养生息的时间,没有骆夫人三天两头的挑事,也没有旧伤未好再添新伤,这一身疼痛过了半月竟也消减大半。
给他送饭的下人也同时负责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在发现骆长寄已经可以自己下床倒水喝之后,隔日骆夫人身边的侍女便来传话,说府上不养闲人,夫人希望他在伤好全之前去花苑池塘边做些洒扫活计。
骆长寄已然习惯了骆夫人仅仅对于自己使用的“物尽其用”原理,当下便拎着扫帚簸箕去了花厅。
花厅距离正堂只隔了一座小亭和一条回廊,侍女们端着各色佳肴顺着回廊一步步往正堂走,他一边扫地还能听见正堂内骆澧和骆夫人正言笑晏晏地同来客谈天说地。
骨头还没长好就动胳膊动腿有害无益,如今他的命是别人救回来的,骆长寄竟比从前要更珍惜了些,他环顾四周,决心将池塘打扫完便早早回屋歇息,不去碍骆夫人的眼。
彼时他正努力地弯下腰处理着池塘边一处显眼污渍,后臀却忽然被人摸了一把。骆长寄直起身子回过头。
站在他身后的是个比他高一个脑袋的男人,一只脚踩在他方才清理好的太湖石上,醉醺醺地冲他脸上哈了一口酒臭气。
府上的生面孔,还被招待了酒水,想必就是那位骆府的客人了。
骆长寄不紧不慢地问:“您是哪位。”
那男人见他被自己摸了一把,俊俏的小脸蛋上却并没有浮上他希冀的红晕,也并未开始如他府中豢养的禁脔那般扭捏低泣,不禁心头一动,手又不老实地要往他腰间伸,却被骆长寄躲开了。
骆长寄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您是哪位。”
对方见他执著,打了个酒嗝,嘿嘿笑了一声:“我呀,我是鲁阳侯家的大公子,姓田,单名一个瀚,小美人,要不要跟我一道回去?”
骆长寄充耳不闻地看着他,然后如同确认一般冷冰冰地道:“我虚岁十三。”
他自然是为了表达自己年纪尚小,不是漂亮姑娘小伙,没得同眼前人行苟且之事。
然而闻言的田瀚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然后笑嘻嘻地:“嗯,确实大了些。但屁股摸着不错,我不嫌弃。”
骆长寄也点点头,配合地勾了勾嘴角,然后直接回身举起另一块太湖石给他脑袋上砸了个头破血流。
田瀚哀哀叫着倒在了池塘边血糊了满脸,嘴边不停止地叫骂,骆长寄环顾四周,又找了块小些的石头塞进了他嘴里,撕开一条袍带把他嘴绑起来不让他继续发声。
他正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却忽闻墙头传来一声轻笑。
骆长寄心里一沉,瞬间明了自己行凶多半已被此人瞧了个十成十。
他调度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努力往楚楚可怜的无辜相靠拢,以期博得对方的同情,抬起头来正正对上了墙头上坐着的人的目光。
那是骆长寄第一次见到嵇阙。
他跷着腿坐在墙头,并不像时常来骆府做客的那些公子哥儿们那般正襟危坐,却也不显得浪荡。含笑低头看向骆长寄时,一双眼睛要人命,但凡要夹杂一丝玩世不恭和勾人念头,只需轻轻弯一弯,骆长寄便能料到这条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会被迷得错不开眼的。
但同风月场上的公子们的含情眼相比,他那双眼睛却又是极静的,好像从来不需要有人来陪伴,也没有什么东西真的能使他动摇。
府上的先生曾在课余时间慷慨教授了一篇他个人醉心于此的小赋,曹子建的《洛神赋》。先生读那些华丽辞藻读得深情并茂,而他听着足有一整个长段描绘的美人,心头却无动于衷。他似乎从小便不大能分辨得何为美丑,对美人更是毫无概念。
但是在那一刻,他仿佛又变回了北市的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乞儿,像井底之蛙般呆呆地同那人对视,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差点忘却。
那人见他呆着不挪窝,问他:“被欺负了,怎么不去告诉你家大人?”
骆长寄这才从迷蒙中回过了神,仰起面瘫脸回答道:“说了也是挨打,有什么区别。”
抿了抿唇,又补了一句:“这不是我家。”
对方不知想起了什么,停顿片刻,轻声道:“被他们打了,都不害怕吗?”
骆长寄有些莫名其妙,心想这有什么好怕,不过是疼一阵子的事。
他这么想,自然也就这样回答了。
对方听了他的回答,偏过头来静静地看了他会儿,久到骆长寄都难得觉得有些不自在,对方才又开口:
“趁他们还没回来,赶紧把人拖到茅房去,这样便可说是他自个儿不注意撞了头。”
骆长寄若有所悟,朝他颔首道:“谢谢。”
他有些吃力地将地上不省人事的田瀚往茅房拖,本以为墙头上的人便会自行离开了,却没想到他站起身来一路跟着自己走,时不时还逗他说话,问些鸡毛蒜皮不痛不痒的问题。
“你今年几岁?”
“你从前常在北市吗?”
“打架怎么样?会用拳头吗?”
“既然不喜欢,又为何要一直呆在这府上?”
骆长寄前几个问题都没理,只是在听到最后一个问题时脚步微顿。
为什么要一直呆在这里?
他仔细想想其实觉得这道理除了自己似乎没人能真地理解,但见那人好看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有句话叫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不好一直绷着脸不回话,于是含糊其辞地道:
“因为没处可去。”
他自然不会将他当初跟骆澧走时心中所想坦然告之,好像在这个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窘迫和卑微令他格外不适。
骆长寄犹豫了半刻,小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似乎没想到他会主动提问,但还是笑眯眯地答:“我叫梁乐。”
“月亮的月?”
他摇了摇头,“乐曲的乐。”
骆长寄哦了一声,斟酌地道:“乐先生。”
那人双手抱胸,转头看他时目光深深,骆长寄迟疑地道:“这样叫…不对吗?”
良久后他才等来对方的回答:“没什么,只是太久没听到了。”
随后他轻松地从墙上一跃而下,跳到了骆长寄面前。
骆长寄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对方却好似浑不在意,轻轻地弹了弹他垂在耳畔地一缕发丝,笑道:
“既然唤我一声先生,那我便不能再装作与我无关了。”
骆长寄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那人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三日后,骆府正堂见。”
一阵风过,不过顷刻,这个生得格外好看的青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骆长寄握着扫帚站在花苑中好半天也没缓过神。
三天后,正堂?
他兀自走回小屋,从角落取出一片铜镜,对着镜子将方才自己的神情又重演了一遍。
镜子里的人嘴角下撇露出苦相,但眼睛漆黑冰凉看不出丝毫的可怜,若是他自己见了自己这副神情,也不会被打动。
可那个人又为何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笑呢?
他从很久以前开始便学会了不要对任何人抱有期待,否则换来的只会是无尽的失望,而这次也没有例外。
没过多久他便将今日碰见的好看青年的承诺抛掷脑后。
那是腊月初七。骆长寄之所以将这个日子记得分外清楚,是因为骆府的小厨房已经开始提前一日熬香喷喷的腊八粥。小厨房的魏大厨人不错,在给各个院中都分完粥后还会记得给骆长寄留上一碗,因此他每年的十二月都对腊八这一日格外期待。
然而直到他习完了书,被骆夫人手下的侍女被叫到正堂前,看着三日前见到的梁乐转过身来,笑吟吟地朝他招手时,他的记忆才缓缓回笼,下一刻便是铺天盖地的不敢置信。
他呆滞地站在原地听梁乐同骆夫人心平气和的商议他的去留,他听着梁乐说前阵子见到自己便觉得有眼缘想将自己收为徒弟,还觉得自己好似做梦一般,待梁乐回过头跨出正堂大门,对他说:
“带着你自己跟我走吧,别的都不要了。”
骆长寄生命中第二次抛开一切跟人走,却根本没有留给他时间细细思索,几乎是稀里糊涂地就被梁乐从骆府里捞了出来,住进了他在阆京新置的一处小院。
小院不算很大,但胜在偌大一方庭院种满了各色花草,将普普通通的宅院装扮的生机勃勃。一棵桃花树盘踞了半个庭院,梁乐背着手仰头看着冬日里徒留惨枯败叶的桃树,倒是丝毫不见郁郁寡欢,口气轻快地道:
“等到明年开春花开了,一半用来赏,一半摘下来酿酒,你看怎么样?”
骆长寄不知该说什么,便只应了声好。
梁乐:“会酿桃花酒吗?”
骆长寄老老实实:“不会。”
梁乐也不气恼,笑道:“那便慢慢学,学来酿给我喝。”
骆长寄刚想答应,转身就被梁乐掐住了脸颊肉仔细端详。
他还是半大少年,脸上的婴儿肥尚未褪去,就这么呆呆地像只丧气的小鸭子一样同梁乐对视。
半晌后,梁乐微笑:“还没问呢,叫什么名字?”
骆长寄挣扎了会,发现根本逃不出对方的魔掌,索性放弃挣扎,小声道:“骆念。”
梁乐若有所思地点头,松开了手,慢慢从他耳边滑下,替他正了正衣领,随后道:“小念。”
“嗯?”
“我是谁?”
骆长寄想到他在骆夫人面前说让自己拜他为师,思索片刻喊道:“师父。”
梁乐啧了一声:“什么师父。我虚岁不到二十,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可当不起你的爹。”
骆长寄想了想,试探地道:“乐先生?”
梁乐唔了一声:“不错,听着挺文雅。”他又问骆长寄,“今年多大了?”
骆长寄:“不知道。”
他虽告诉田瀚自己虚岁十三,可那不过是他学了些算术后自己粗略计算的,他真正岁数几何,他并不清楚。
梁乐沉默片刻,并没有追问他为何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只是温声道:“做我徒弟,待遇一般都很好,不用交束脩,只需要负责做三餐的饭,还有就是在生辰当日再行一次拜师礼。”
骆长寄没拜过师,不懂规矩,一边点头一边懵然地问:“那若是不知道生辰是什么时候呢?”
梁乐摸了摸他的耳朵:“不过是个仪式罢了,你想哪天过,那便哪天过。”
骆长寄有点受宠若惊,他的要求和问题从没有这么接二连三地被满足过,哄得他简直有些不知所以了。
他想了一会儿,颇谨慎地道:“那今日,可以吗?”
今日已经是他十来个年头的生命里最平稳安宁的日子,他想要记住它。
梁乐说:“好啊。”
于是骆长寄在庭院中央跪下,认认真真地给梁乐磕了一个响头:“骆念见过乐先生。”
一个草草而成的拜师礼,便是他二人故事的开端。
*
梁乐虽自称要当骆长寄的先生,但其实他经常离家,因此也没空像真正先生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跟他扣文韬武略。
然而梁乐买给他的书本有不少是骆长寄从未得见,附近的书铺也未见得买得到的东西。不管梁乐多晚到家,他都会躺在几旁闭着眼睛听骆长寄跟他汇报今日所学。他看似睡得沉,实际上骆长寄有任何理解错误的地方他都会出声指正。
他兴许是骆长寄见过最不像师父的师父。虽说骆长寄并没有真正做过教书先生的学生,却也知道骆府先生对自己门下学生一视同仁,但凡出错便要挨手板。
骆长寄第一次照猫画虎地跟着梁乐舞出第一套剑法时,几乎可以说是漏洞百出。
练完一套下来,他熟练地将手掌往上朝梁乐伸去。
梁乐疑惑地看了会儿他手心,半晌了悟地啊了一声,随后从兜里掏出了一吊钱放到他手上:
“身上只有这么多,你省着些花,给我带壶酒回来就成。”
骆长寄还真去了。正店的酒太贵他买不起,但老板娘闲暇时有些酿梅子酒的雅趣,尚未放入菜单售卖,因此给骆长寄的价格算得很便宜。
梁乐打开壶盖闻了闻,一时失笑:“果子酿的?”
骆长寄有些忐忑:“不行吗?他们说这个甜甜的很好喝。”
梁乐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小念喜欢吃甜的呀。”
骆长寄缩了缩脖子,梁乐大笑出声,顺手又薅了把他圆溜溜的脑袋:“先生知道啦。”
那是骆长寄第一次喝酒,还是被自个儿先生灌的。梅子酿确实酸甜可口,他多饮了两杯就开始头脑发晕,最后一点意识都无,最后被梁乐抱回房睡觉。
骆长寄似乎在剑法上的天赋更甚于书本。梁乐往往不过是坐在桃花树下懒洋洋地看着他在庭院中练剑,只需偶尔指正一两句,骆长寄便会牢牢记住,下一次的练习便会比前一次更加天衣无缝。
梁乐像是把他当成那种缺乏鼓励的小孩,每日溢美之词不离口,什么“小念怎么会这么聪明”,“小念简直就是剑术天才”,把他夸得浑身都不自在。
直到某一日骆长寄实在受不了他铺天盖地的夸赞,主动要求梁乐陪他练剑,以测试自己的实力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梁乐也没推辞,随手从树上折了根桃花枝,笑眯眯地道:“来吧。”
二十招后,骆长寄败北。他把剑收回鞘中,梁乐却高兴得要命,眼睛弯弯得流光溢彩,让人不敢逼视:
“有多少比你多练了十年二十年的人,在我手下都过不去十招,你不仅过了,还挺了整整二十招,小念,你是天才呀!”
骆长寄本来有些沮丧,但被梁乐那双弯弯眼睛看得脸色红涨,不自然地便开始摩挲自己常常揣在兜里的那块小玉坠。
梁乐知道他有这个习惯,突然道:“介意给我看看吗?”
骆长寄把玉坠递给他。梁乐左右翻了两下,发现玉坠背面刻着一个孟字。
他眉头微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骆长寄问道:“怎么了?”
梁乐抬眼看他,不置可否地道:“去睡吧。”
那夜骆长寄早早便回房睡下,没睡几个时辰又迷蒙着醒来,左右睡不着觉,便去茶室倒杯白日的淡茶润润喉。
待他沿着回廊走到茶室边上,隐隐听见檐廊下传来些声音,他便驻足停留了片刻。
“…如今的掌门是谁?”
这是梁乐的声音,他似乎正在同另一个年纪相当的男人说话。
“听说掌门之位空悬已久,如今只是各个掌院长老主持大局。”
“给他们传信吧,让他们自己来看。”
“是。”
骆长寄听不清他们在商议什么,只觉得梁乐的声音难得冷肃,同他平日里对着自己总是柔和平静的声线几乎是大相径庭。
鉴于偷听并非君子所为,骆长寄第二日并未向梁乐提起昨日他听到的话。
成为梁乐的弟子唯二要求之一便是负责做饭,因而骆长寄每日清早便会赶往集市购置菜肉。
某日晨起时分鸡鸣两遍,骆长寄发现巷尾开了家新的肉铺,品质看上去不错,便走过去将铜板拍在了五大三粗的屠户面前:“要两斤瘦肉。”
那屠户慢慢悠悠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掏出把雪亮菜刀,啪地一声拍在砧板上,差点把骆长寄吓一跳。
对方盯着他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呲着牙朝他没心没肺地笑了下,将切好的瘦肉一股脑塞进了袋中,递给骆长寄:“多谢惠顾,小兄弟。”
骆长寄也道了声谢。他近来研学武艺颇有些走火入魔的劲头,就刚才这屠户的三两下熟稔程度不像是寻常屠夫,倒像是正经练过刀法的,于是他实事求是地夸奖对方:“你刀法不错。”
此言一出,屠户彻底不说话了,只一个劲盯着他瞧,像是他脸上长了朵花儿,他有些不自在,抿了抿唇想去对面的菜铺瞧瞧,回身时却被屠户叫住:“喂。”
骆长寄停住脚步,回头看他:“怎么了?”
屠户偏着头,微微笑着看向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并没说出口,只是道:“我姓樊,你叫什么?”
骆长寄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要同自己自我介绍,但他看这樊屠户并无恶意,反而略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之感,于是如实道:“骆念。”
樊屠户重复了两遍“骆念”,朝他眨了眨眼道:“我记住了。”
骆长寄也点了点头,回头欲走,却又被叫住。樊屠户双手抱胸道:“以后到我这里来买肉,给你便宜三成。”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骆长寄哦了一声,说:“好的,谢谢你。”
心想着,许是新开张的肉铺还没什么固定客人,于是先给个好价以便吸引顾客也说不定。
他买完菜后发现今日还有多余的闲钱,记起上次他买梅子酿回去时梁乐似乎颇有微词,便想着难得有多余的钱,便去正店买壶好酒犒劳犒劳他。
骆长寄朝自己从前帮工过的酒楼走去,却发现如今它装潢焕然一新,就连牌匾都变了,上头铁笔银钩地书着三个字“泼香楼”。
这名字不错,就是这笔法……委实狂野了些。
他走进酒楼,坐在熟悉的掌柜后的是个容貌妍丽的少妇,杏圆眼柳梢眉,看上去柔美不失韧性。
骆长寄将酒壶放在柜上,问道:“新店开张,有什么招牌好酒吗?”
他自认这问题没什么特别,毕竟什么竹叶青秋露白他在从前酒楼时都看腻了,这泼香楼名字起的雅致,说不定也有自己的独门招牌。
那少妇抬头同他对上视线后似乎呆愣了一下,随后足有半刻没言语,骆长寄耐心地等了片刻,谁知她突然站起,行色匆匆往后跑,一面走一面从兜中掏出一方丝巾往脸上招呼。
骆长寄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正犹豫着是否要打道回府,那少妇消失的方向迎面走来一个青年,背着手以一种上了年纪特有的沉稳步伐向他走来。
他眼型很窄,眉骨却很高,好像全部的光都被好好地束缚在了深邃的眼眸中。脸颊两侧有一些不健康的凹陷,但当他咧嘴笑起来时凹陷处便会被两个俊俏的笑涡给埋没。这人在男人中算是很高的个头,但一身破布袍子下面露出来的手臂又十分消瘦。
骆长寄看着他的模样,竟一时吃不准对方的年纪。
“抱歉,我们赶了很久的路,丽娘太累了。”还没等骆长寄开口,青年竟先一步向他解释那名为丽娘的少妇突然离开的缘由。
骆长寄没有很信他的话,指出:“她刚才拿出了帕子,好像在擦眼泪。”
青年同他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微笑着道:“是的,累哭了。”
骆长寄:“……”
他对对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叹为观止,而青年先一步转移了话题:
“若是说招牌好酒的话,我们店里有一款独门酒酿,是掌柜的得意之作,名为‘念春山’。”
“要试试吗?”他问道。
骆长寄说:“那就来一壶吧。”
“没问题。”青年朝他狡黠地弯了弯眼睛,奇怪的是虽说这个动作梁乐也经常对他做,但面对眼前的青年时他却丝毫没有那种心悸的感觉。
他看着对方熟练地从后面的酒坛中打酒,问道:“你是这家酒楼的跑堂吗?”
“我?我不是。”意料之外地,青年否认了,笑盈盈地道,“我在这家酒楼外头有个摊子,只是偶尔帮老板娘收个钱。”
骆长寄哦了一声:“摊子是做什么的。”
“给人看病。”
见骆长寄用怀疑的目光看他,青年再次笑开:“别这样看我,我好歹从医几十年,给人看病的资格还是有的吧。”
几……几十年?
骆长寄从头到脚将对方打量了一遍,心中默默地瞠目结舌,也就是说方才他还笃定为“青年”的人,如今已然年过四旬?
他看着对方,又在脑中回想了下自己上次看镜子的时候,一时想不通四旬之人究竟是谁。
青年见他呆愣,眼神也逐渐变得柔和,随后道:“往后若是想,可以到泼香楼来找我们,我姓游,跟其他人一样叫我神医就成。”
骆长寄颇有些纳闷,怎么今日碰到的一个个都这么爱同他自我介绍?但他还是颇知礼地点了点头,接过酒壶后道:“我先回家了。”
他并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那神医的目光黏在他背后停留了很久,直到他彻底消失在了拐角,那道视线才不再如影随形。
骆长寄还是每日在小院中习武练剑读书,唯一的区别便是梁乐逐渐开始早出晚归,停留在院中的时间变得很少。
骆长寄颇为固执,每日定要等到梁乐回家查收完他今日的进步以后才会去睡觉,否则就睁着眼睛在院子里到天亮。
某日鸡鸣后他从床上爬起,却只觉头重且痛,身子不爽,却也没在意,提着剑便往庭院里头走,刚打完一套拳,忽觉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从眉心窜至脑门,他踉跄两步,跌进了熟悉的怀抱中。
一只手覆盖在他额头上,长有薄茧的手指温热,怀抱带有淡淡的香气,有些烦恼地低低道:“烧得很厉害。
“你昨夜是不是没好好盖被子着凉了?”
骆长寄没有回答。他缓缓地将掌心覆盖在了梁乐的手上。
梁乐僵了片刻,却也任由他动作。
骆长寄轻轻地道:“是你吧。”
这不是一个问句,但二人却心照不宣。
他并没有等很久,头顶传来了一声短促的“嗯”。
骆长寄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他借着病时的脆弱,翻身便把脸埋进了梁乐的胸膛,胳膊紧紧地抱着他的腰不吭声。
梁乐拍着他的背安抚了好一会儿,有些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小念还会撒娇呢。”
自那以后,梁乐每日都尽量多抽些时间在小院中陪伴他读书习武。骆长寄并不知晓梁乐到底在忙些什么,但他懵懂地意识到,梁乐并非他日常在北市见到的贩夫走卒。
能将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自己带出骆府,还能为从前常招惹上祸端的自己创建一片桃源,自然绝非易于之辈。
但骆长寄并不关心梁乐到底是谁,只要梁乐在自己身旁一日,他便一日当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神医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骆长寄的住处,当他练完剑想回身去取块帕子擦汗时,他瞧见神医还有每日买肉都会见面的樊屠户坐在屋顶的瓦楞上朝他笑。
神医见他发现了,丝毫没有对自己私闯民宅一事感到羞愧,如履平地般在椽子上站立,正经八百地道:“小念,我想求你件事。”
骆长寄:“何事?”
神医道:“泼香楼的牌匾实在太丑有碍观瞻,丽娘听说你字写得不错,想求你给她的酒楼题个匾。”
骆长寄哦了一声,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一边擦剑一边答应:“好。”
此时屠户突然皱了皱鼻子,指着那剑:“这剑……是姓梁的给你的?”
骆长寄没想到他们还认识梁乐,愣怔了下,道:“是的。”
屠户大大地喘了口气,一脸不认同:“不是,他怎么想的啊?你都这么大了,不能给你换把好点的剑吗?这剑和破铜烂铁有什么区别?稍微好点的剑都能把它一刀劈了,那人是不是——”
“老樊!”神医打断了他,给了他一个只有两个人明了的眼神,屠户撇了撇嘴,把脑袋往旁边一扭不再说话。
骆长寄听到听到前半部分本能地想护短,但神医先一步打断了屠户后二人别别扭扭的样子,似乎在直白地告诉骆长寄,他们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他应该用上更好的东西。
骆长寄觉得有些稀奇,于是低声跟他讲:“对我来说这剑已经够好了。”
他一个乞儿,如今能改头换面摇身一变住进这间小院,每天吃饱穿暖,还有一个先生陪伴,他觉得很满足,已经没有什么其他东西可以奢求了。
听到骆长寄这句话,神医眼角微敛,似乎低低应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丽娘果真将门口那块牌撤下来了,此时正一脸嫌弃地对屠户道:“我早就说了,你啊,没那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刀使得溜又如何,怕是及冠后都没碰过笔杆子吧?写成这副鬼样很影响老娘做生意的!”
屠户不甘示弱:“你能耐写你写啊!”
丽娘嘁了一声,转头朝骆长寄露出一个截然不同的明媚笑意,将沾了墨汁的笔往骆长寄手里塞:
“快,小念来写,让那老匹夫见识一下什么才是行云流水,入木三分!”
骆长寄正蹙眉思索着该如何下笔,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我瞧是谁呢,原来是你啊!”
骆长寄抬眼,只见一十二三岁的少年从正门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来。
圆墩墩的脸,快被肉挤得看不见的眼睛,还有他大约因年龄长到特定时期一嘴刺耳的公鸭嗓,嘎嘎嘎地在骆长寄耳边嚷开了:
“你不是被人带走了吗?眼下是又干回了老本行,跑来给人端菜了?”
骆长寄对骆朗的印象一直没有变化,从他记事起骆朗便最爱同骆夫人有样学样,因此说出这些话也并不奇怪。
见骆长寄不搭理他,骆朗更觉恼火,一拍桌子:“怎么,你是觉得如今攀上了高枝儿,就可以看不起本公子了是吧?我告诉你,别管谁看上你,你都是一坨烂泥地里的狗屎,被人套上了体面衣服便以为自己能同我们一样?做你的青天白日癞□□梦吧!你就是个婊/子和野人苟合生下的杂种,你压根不配出现在我家,你——”
突然一台桌子重重地在他身旁砸下,若不是骆朗躲闪及时,险些便要被砸到脚跟,他气急败坏地抬头,只见丽娘耸了耸肩,朝他友善地笑了笑:
“哎呀,真不好意思,失手了。”
骆朗虽然能对骆长寄肆意辱骂,那是因为他知道骆长寄是唯一一个可以任由自己欺凌的对象。此时他骂得正上头却有不相干的人来搅混水,有些不悦地道:
“看着点儿人啊!若是砸着本公子,我娘一定要你们好看!”
“是吗?”丽娘兀自从兜里抽出一面镜子揽镜自照,笑了一声,懒懒地道,“不好意思啊,老娘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寸皮肤不好看,大约是用不着你娘来让我好看了。”
骆朗原本吼完那句便打算了事,没想到这酒楼的老板娘不识抬举,上前便要像骆夫人扇自己的侍女一样给丽娘一个巴掌,却被另一只带有淡淡药香的手接住了。
他抬头一看,神医和善地朝他笑了笑,提醒他:“骆公子,这里是正店,我相信骆尚书不会希望看到唯一的儿子想在此处惹是生非。”
“关你屁事!”骆朗使劲想要把手往回拽,神医看上去几乎没使力,但他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神医忽地凑上前,突然将他手猛地往反方向一掰,骆朗瞬间鬼哭狼嚎地大喊:“啊痛痛痛!!!——”
“只要我再稍微多用一分力,这只手便会骨折,三个月都拿不了笔了。”神医微笑道,“依我看,您还是不要挑战本店的底线为好。”
骆朗毕竟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听到这样平淡的威胁只觉如遭雷殛,哭哭啼啼地拼命点头。
神医这才将他手腕放下,几人目送着骆朗屁滚尿流地离开,而此时骆长寄出声:“写好了。”
丽娘和神医一回头,骆长寄低着头抿着唇,问道:“可以吗?”
丽娘看了他一眼,欢欣鼓舞地道:“什么叫‘可以吗?’,太可以了!喂老樊,赶紧把梯子架上,我现在就要把这牌匾裱上去!”
骆长寄停顿了片刻,轻声道:“谢谢。”
三人看向他,丽娘首先道:“有什么好谢的!老娘平生最恨这种货色,人人得而诛之,没诛是他运气好有个好爹,我们也暂且不打算在阆京惹麻烦……”
无论是出于他不理解的正义感还是妨碍了他们的切身利益,他们到底维护了骆长寄,将他从那段任人欺凌的过往中扶起身来,递上了一杯热茶。
好像因为梁乐的出现,月神终于派来了人向深渊里的他伸出了施救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