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53章

  自那次以后,骆长寄默许了神医屠户丽娘三人时不时来小院中叨扰。

  神医和屠户每每兴致冲冲地来,看见庭院中除了骆长寄在认真练剑,还有一个梁乐在自斟自饮时,满面春风也陡然料峭了起来。

  梁乐看见他们倒是笑眯眯地始终以礼相待,屠户哼了几声倒也没再一味地跟他过不去,转身对骆长寄道:

  “小念,想不想学个新的剑法?保准你一招制敌,百步之内难逢敌手!”

  骆长寄第一反应是朝梁乐看去,梁乐一手握着酒樽,见他看自己,笑道:“有何不可?”

  见他并无异议,骆长寄方才点头。神医手中刃剑身细长泛青色眩光,他提着剑缓缓走来,蓦然朝桃花树刺去,又在半途折弯回旋。他负剑而立,出剑时身姿翩翩,俯身时若垂柳抚堤,好一套行云流水又干净决绝的剑法!

  骆长寄瞧得目不转睛,神医将剑收回鞘中后屠户在一旁抱胸感叹道:“你记性当真好,若是我早在‘神女归天’的第九式开始便忘得一干二净了!”

  神医看向骆长寄,轻声道:“这套剑法,名为邈云剑法,乃我故友所创,以其潇洒飘逸又防守得当的特点名震江湖,小念可要试试?”

  骆长寄凭借着方才看神医舞过一遍的记忆,拔剑挥起了第一套招式,虽不够熟练,竟也将剑法揣摩得七七八八。

  待他舞毕,许久不言的梁乐却突然出声:“倒数第二招错了。

  “应当是回身左旋后朝前重重一刺,莫要抖动手腕,否则便失了此剑法的精髓。”

  骆长寄试着将方才的那套招数按他所说重演了一遍,果真觉得顺畅许多,朝他颔首:“多谢先生。”

  梁乐:“乖。”

  神医先前也观察到了骆长寄的错处,是因他早已对邈云剑法烂熟于心,但梁乐分明只看过一遍,竟已然能将每一处步骤牢记并予以纠正?

  骆长寄问道:“既然有邈云剑法,那如今是何人持有邈云剑?”

  神医背着手,闻言垂睫淡淡道:“谁知道呢。”

  直到骆长寄练完了剑,屠户突然提出想吃他亲手做的芸豆糕,推着他一道去厨房取去。

  正因如此,骆长寄并未目睹神医朝树下的梁乐走近了几步,目视前方道:“阁下既传书于我们来阆京,自是已知晓小念身份。”

  梁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神医又道:“我等身份敏感,小念更是不便令燕君得知其存在,若阁下对小念还有几分怜悯之情,还请莫要将此事告知与旁人。”

  “游神医说笑了。”梁乐垂眼道,“我家老头同小念有几分旧缘,如今能保下他,也算全了他老人家九泉之下的挂念。”

  神医束手道:“既然如此,阁下何时打算启程回南虞?”

  梁乐抬起头来看进了神医毫无波澜的眼睛,半晌后笑了一声:“漱锋阁当真是神通广大。”

  神医扬起眉来:“阁下这是顾左右而言他。”

  梁乐仰首看向含苞待放的桃花枝,喃喃地道:“再过一阵吧。”

  *

  自那日起,梁乐连续几日不见踪影,时常是早上天不亮便抢在骆长寄起来练功前出门,晚上等骆长寄昏昏欲睡时才回家,一日甚至碰面的时间到不了一个时辰。

  久而久之,骆长寄也逐渐心起疑窦,怀疑梁乐是在躲他。

  因此,每当梁乐回府时他都会气势十足地打算去敲他门逼问一番,然而梁乐几乎是一挨床便睡,就连骆长寄也能看出他白日奔波过头的疲惫,不忍打扰他休息。

  骆长寄一屁股坐在梁乐的房门前,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梁乐每日那样早出门,又忙到深夜才归家,可有好好吃饭?

  他这些天也算看明白了,梁乐嘴上说得好听,但实际上根本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关心,吃饭也是草草了事,肯定不会定时定点地吃饭,而且每日还好喝那么多酒,胃不被熬坏才怪!

  骆长寄越想越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便回房冥思苦想能给梁乐带些什么菜肴能让他每日都用些再出门。想了大半个时辰这才最终敲定了晚崧冬笋汤,梁乐冬日里最爱的吃食。

  如今天气虽回暖起来,却时不时乍暖还寒,喝点热汤暖暖身子也未尝不可。

  骆长寄第二日便起了个大早,然而还是没能逮到梁乐,他倒也不气馁,跑了一趟集市,择了最嫩的菘菜,冬笋,菌菇,练剑时便炖上,热腾腾地熬了一大锅,香气扑鼻,就连隔壁院子的小孩儿闻到了味儿都直往围墙上爬,口水滴答滴答落了三尺,若是墙角有蚂蚁窝,今日怕是一场瓢泼大雨无妄之灾。

  他从白日等到天黑,梁乐始终人影不见,晚崧冬笋汤热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骆长寄直觉再热一次可能就真变成晚崧冬笋凉拌菜,只得把那口锅和小火炉端出去看着火候。

  夜里子时,骆长寄捧着本书靠在后厨墙上险些要一头栽倒,才听见前院依稀有人走动时衣料曳地发出的响动,连书都来不及放便匆匆往庭院的方向赶。

  等他跑到院子里时,发现梁乐连衣服都没换,只仰躺在檐廊下有一口没一口地闷头喝酒,看上去神色淡淡,没什么精神。

  骆长寄见他眼下青黑愈发严重,就连嘴唇都干裂没血色的样子只觉心头揪得酸痛难言,跪坐在他身旁,见他衣领横在脖颈前很是难受,便伸手想去替他松松衣领。

  刷地一声,骆长寄还未曾反应过来,一只手便已然横到他颈项旁,如疾风骤雨,显然是不知练习了多少遍后养成的意识。

  骆长寄一时僵住不知该如何动作,只能低下头看他。梁乐似是还未从紧张的气氛中缓过神,眼神没有定点地停滞在半空,才缓缓对上了骆长寄的视线。

  骆长寄就这样看着他眼神中那陌生的狠戾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又是平常的梁乐,自己的先生。他懒洋洋笑了两声说:“是小念啊。”

  随后便又躺了回去,看上去确然是累极,才没有再同平日里那般对骆长寄甜言蜜语。

  骆长寄早就知道那些甜言蜜语并非他本心,如今看来也的确是猜对了,一时也忘记了自己灶上的汤,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梁乐又灌了一大口酒。

  他不再讲究仪态,只草草地用胳膊将嘴角漏下的酒液揩净。

  骆长寄一直晓得自己性格冷淡也不会安慰人,因此眼见着梁乐少有的失意落寞急出一身汗,但嘴笨得要命,绷着脸拼命思索该说些什么来宽慰对方。

  他这一脸严肃倒是引起了梁乐的兴趣,笑着问了一句:“怎么还没去睡?”

  骆长寄张了张嘴。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梁乐,好比他这些日子都去哪儿了,他是不是心情很不好,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

  可是这些终究又同他有什么干系呢?

  天际黑沉,唯有亭台之上一轮明月将一方小院笼于朦朦月色之中,庭下花影凌乱,莺鸟啼鸣。梁乐凝视着月亮好一会儿,突然道:“北燕的月亮可真小。

  “我故乡的月亮却不像这里这样冷清,这样远,迷迷蒙蒙地什么也看不真切。”

  这是梁乐头一回同他说到自己的事情。

  骆长寄道:“是吗。”

  梁乐一边点头一边嗯,手指胡乱地朝墙头的方向一指:“爬上旁边的那座山,就离月亮更近了。从前我故乡便有习俗,有情的男女可站在山头上对歌,输的人就得跟赢的人走。”

  骆长寄没头没脑地问:“那若是不会唱歌怎么办?”

  梁乐笑了起来,回过头一双漂亮眼睛眼波流转地瞅着他,那一瞬间骆长寄的心似乎都漏跳了一拍。

  下一刻梁乐勾了勾他的鼻子,半真半假地道:“愿赌服输,那你自然是得跟着对方走的。”

  骆长寄竟然认真了起来,追问道:“那有没有除了唱歌以外别的法子呢?”

  梁乐挑了挑眉假装沉思了片刻复又笑开来,说:“没有吧。”

  他又慢条斯理地道:“但是呢,如小念这样长得这般俊,人家姑娘少不得就给你走个后门,网开一面,让你跟她打一场,打赢了就跟你走。”

  骆长寄沉默不语,梁乐歪头问他:“怎么,小念是想跟我一起回家呀?”

  骆长寄问道:“不可以吗?”

  梁乐怔了一下,良久后摸了摸他的头:“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

  骆长寄并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孩子,他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义大概等同于没戏了。

  但他向来很懂事,从来不去奢求什么,只在心里安慰自己说,至少他现在,是同我在一处的。

  这就够了。

  梁乐一壶酒喝完了似乎觉得没够,还想去拿新的,骆长寄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拦,低声说:“别喝了。”

  梁乐一边大大咧咧地说没关系就要去拧壶盖,骆长寄急了,一把抢过酒壶藏到身后梗直了脖子不给,梁乐嗤笑一声朝他摊开手,扬起眉来:“拿过来。”

  骆长寄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睛低垂,无意中抿着唇,俨然一副烦恼神态。

  梁乐其实也并不是非喝不可,但是看见小冰山露出这种表情他就觉得有趣,想再逗上一逗。但骆长寄似乎下了决心,将酒壶藏到袖里去,然后噔噔瞪跑下了檐廊。

  梁乐:“?”

  骆长寄没过一会便回来了,两只手上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白瓷汤碗,看上去不像捧着汤,倒像是捧着什么琼浆玉液生怕洒了。

  他将那白瓷汤碗放到梁乐面前,掀开碗盖,梁乐好奇地探过头去看,愣在了当场。

  是一碗热腾腾还在冒泡的晚崧冬笋汤。

  骆长寄有些沮丧,耷拉着眼睛小声道:“汤汁烧干了,可能没那么好吃了。”

  又想到了什么,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将汤碗推到梁乐手心去,十分郑重:

  “是热的,真的。”

  梁乐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那碗汤,过了一会儿,嗓音有些低哑地问:“几时炖上的?”

  骆长寄顿了一下,说:“申时。”

  整整五个时辰。

  梁乐沉默了片刻,连勺子也没用,直接呼噜呼噜地对着碗吃了个干净,放下碗舔了舔嘴唇,眼睛微眯,是他吃到喜欢的吃食时一贯的神情,他将碗往骆长寄面前推了推,问道:

  “还有吗?”

  骆长寄眼睛倏地一亮,点了点头,一路小跑回出厨房,又给他盛了大半碗回来。

  梁乐一边吃着晚崧冬笋汤,一边轻声道:“小念,以后我若是晚回来,定会叫人来告诉你,以后别等到这么晚了。”

  骆长寄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垂下眼嗯了一声。

  梁乐喝完了汤,又问他:“神医,丽娘他们,小念喜欢和他们呆在一起吗?”

  骆长寄回想了一遍。

  神医爱开玩笑,有时还有点神神叨叨,但懂的可多,看上去像是在神仙那里交了不老税。屠户则恰恰相反,是个没被岁月放过的可怜人,一身腱子肉据他声称是砍猪腿肉练出来的,但神医说是他从前爱耍大刀,砍猪肉不过是他的副业聊以生活。丽娘看上去八面玲珑风情万种,私下里却极爱同屠户扯嘴皮翻白眼,完全没有她人前妩媚动人的样子,但每每来瞧他,定是恨不得将泼香楼的每一种糕点通通带一份来……

  思及至此,他抬头再次看向梁乐,梁乐偏着头似乎在等着他回话,骆长寄顿了顿,回答:“嗯。”

  其实他心里门儿清,他还有许多压在心里的话没有同梁乐说。

  他想告诉他,我最喜欢同你呆在一起,我不在乎你究竟是谁,只想这样陪着你坐一会儿,不论多晚,哪怕只有一刻钟也好。

  但是那时少年人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因此这番贴心熨衬的话,他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自那日起,骆长寄开始使尽手段对梁乐好。定时定点地给他做饭做小点心,卯足了劲练功只为了得他一声称赞,梁乐睡在檐廊下也会将他吃力地搬回房中替他擦脸给他盖被。

  他十几年的光阴,第一次得到的温情来源于梁乐,他愿意涌泉相报,将自己有的温情尽数赠与他。

  那时的骆长寄尚且年少,但却有平常少年人一辈子也换不来的敏锐直觉,难说他是否是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但那时他压根没想太多,只是以飞蛾扑火的劲儿头将自己那些难以言说的依赖展现给梁乐看。

  他时不时会去泼香楼里替丽娘写写字算算账挣点外快,顺便听丽娘和屠户唠唠叨叨些他们从前的过往。

  丽娘说:“你们别看我现在这样,从前未许人家待字闺中时,那前来求娶的人要踏破门槛,我爹好不容易替我相中了一个,我隔着屏风瞧了一眼,也觉得满意得很,对方当即便下聘,要娶我回去做新妇。

  “可惜啊,那个男人什么都好,就是命不好。还没等我嫁过去,就病死了。我家那时正在风口浪尖,压根没法再替我留心新的亲事,再等后来我家败落,我流落容裳班,一直到现在,顶着望门寡的身份这么多年,刚开始我还觉得烦闷,现在只觉得当个有钱的寡妇可太轻松了。”

  还没等丽娘讲完自己的从前事,家中的仆从便来报告,对骆长寄道:“公子,梁先生回府了。”

  骆长寄写字的手一顿,抬起头便急切地问:“他吃过饭没有?沐浴了吗?”

  还没等下人回答,他先放下笔猝然起身:“我今日便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们。”

  丽娘诶了一声:“今日怎么这么早就要回去?”

  骆长寄看上去是真的很着急,但还是停下了脚步回答了丽娘的话:“先生前两日说想吃梅花汤饼,现在时候不早了,我材料都买好了,就等回家做了。”

  待骆长寄的身影消失在了人群中,丽娘缓缓地看向一旁的神医,犹豫着道:“神医,你有没有觉着……”

  神医沉默地将扇子啪地合起来,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三月春如期而至,小园孤榭间,满树桃花灼灼,倒映在乍暖还寒的春水中,当真占取一季韶光。

  霎那间,寒光乍现,凌厉剑风裹起一地落花,压枝累累的花朵似乎有些不堪重负,纷纷逃离枝头任凭剑风狂舞,一树红雨乱落,却似晚霞漫天。

  树下,一袭白衫的骆长寄身姿翩翩,数朵羸弱花瓣在无数看不清的剑影下被劈得零零散散,落在他的衣襟发梢里。

  梁乐一头青丝披散,仅着一件皱皱巴巴的长衫,似乎是刚从床上爬起来没多久,一手撑着脑袋看骆长寄舞剑,一面命下人将封口坛子搬来。

  待骆长寄将剑收回鞘中,他笑吟吟地道:“运气练得如何了?游神医教你许久,何不同先生也展示展示。”

  骆长寄练剑时神色不苟言笑,放下剑后看向梁乐时眼神又陡然间变得柔软。他环顾四周,提气凝神,双掌缓缓下降,将气沉于丹田,随后一脚踏地,四周飘落的桃花瓣应声而起,骆长寄将其聚集在一处后,脚尖一抬,桃花瓣悉数落进了一早准备好的坛子里,骆长寄俯身将坛盖给盖上了。

  梁乐月前新置办的下人走进庭院中时,正好瞧见骆长寄站在桃花坛子边儿上,梁乐在旁边为他拊掌,骆长寄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又看见他们走了过来头埋得更低,小声嗔怪一般让梁乐快停下。

  负责日常洒扫的宋婶感叹道:“没想到骆公子平日里不善言辞,倒是同主子颇为亲近。”

  负责打理庭院的洪叔道:“骆公子同主子如此交心,比起学生,我倒觉得比亲儿子也不差什么了!”

  骆长寄本人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态度的转变,他只是对梁乐道:“泡满一月便可以喝了,届时你少喝些,一日莫要用超过三杯。”

  梁乐弯着眼睛看他,尾音拖得长长地答应了声是,然后嗓音压低玩笑似地埋怨:“小念真是长大了,已经要管先生每日饮几杯酒了。”

  骆长寄心头一动,感觉身体里鲜血都加快了速度在血脉中冲刷流淌,他耳根通红,垂下头不言语。

  他们一同在阆京小院中,看完了一整个四季。

  但就在那一年冬时,梁乐变得令骆长寄有些陌生。

  他开始时不时地看着月亮发呆,但哪怕骆长寄坐在他身边,他也不过是同骆长寄分享同一壶酒,但不再如聊起闲散话本那般说起自己的过往。

  骆长寄看不懂他眼中流露的忧愁和喜乐,而他逐渐开始为这种不理解而感到焦躁恐慌。

  他好像开始察觉到有什么事情渐渐脱离掌控。

  他开始试图对梁乐做出弥补,对梁乐的任何要求,甚至算不上要求的要求都予取予求,就算是梁乐现在告诉他自己想要天上的星星,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架上梯子去给他摘。

  但这似乎起到了反效果。梁乐不再像从前那样自然地直视他的眼睛,甚至不像从前他所承诺骆长寄的那样按时回家吃饭,只在饭桌上留一张字条,希望骆长寄在自己不在家时去泼香楼寻神医和丽娘,练武读书时有任何不懂之处也可以请他们为他解答。

  骆长寄不明白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只能在他鲜少能同梁乐相处的时间加倍小心翼翼,以期同梁乐能回到从前。

  日子就这样不尴不尬地过,直到那个桃花落尽,乌云蔽月的春天。

  骆长寄熟稔地将热腾腾的晚崧冬笋汤端到梁乐面前时,梁乐见他仅着一件单衣,皱了皱眉将披风解了下来,不知为何犹豫了片刻,最终只是用手将披风递给了他。

  骆长寄双手接过披风,把自己团团包裹了起来,还偷偷把脸埋进去深吸了一口气。

  二人就这样面朝对方静坐了许久,梁乐开口了:“小念。”

  骆长寄正用心替他掸掉袍子上的灰尘,闻言嗯了一声。

  “我可能要回家去了。”

  骆长寄停留在袍子上的手一僵。

  随后,他像是无事发生似的,重复着方才的动作,好像梁乐的袍子上的灰尘根本掸不掉似的,语气平淡地道:“好啊。南虞地域辽阔,地貌丰美,我也很想去见识见识。”

  话虽如此,他的手却近乎不正常地发起抖来,梁乐一把抓住他的手,声音放缓:“小念,别这样。”

  此言一出,骆长寄便明白了。

  他是并不打算带自己回南虞的。

  虽说一年前自己便有所预期,但他还是不想放弃努力,想要拼尽全力向梁乐展现自己的价值,好像这样自己便能如愿以偿。

  骆长寄并非没有经历过希望落空,但这次带给他的感觉似乎非比寻常,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心脏一连串地抽痛着,翻涌着,好像五脏六腑都要移位。

  兴许就是在这个时候,骆长寄虽然还并不晓得梁乐便是南虞的安澜君,但已然隐隐意识到,那便是梁乐从梁乐,变成嵇阙的瞬间。

  他又想到了什么,抬眼看嵇阙,茫然地问:“所以,你此前让我同神医他们好好相处,是因为你不想要我了吗?”

  嵇阙闭了闭眼,嘴唇微张,但骆长寄没有给他回话的机会。

  他怯懦地攥住了披风一角,讪讪地问:“是我太难养了吗?

  “是我,不够听话吗?

  “我知道我不会说话,但我都可以改的,我说得出就做的到的。”

  嵇阙胸膛剧烈地起伏,伏在蒲团上的手由于过分用力甚至暴起了青筋,但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并不想用这些问题伤害他,委婉地回答:

  “小念,你知道的,我并不在乎那些。”

  骆长寄沉默了片刻,声音很轻:“那你在意什么?”

  他突然不想再掩饰,不再试图在嵇阙面前时时刻刻扮演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徒弟,他神色平静,却用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激烈而尖刻的语气问:

  “是你每个月都要固定通信的那个师兄,还是你夜里不睡觉看着月亮想的人,又或者…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嵇阙显然没想到自己同别人写信联系时骆长寄其实都知道,他眉头微皱,对骆长寄道:

  “小念,别说了。”

  骆长寄歪头看他,半晌后笑了,他说:“好啊。”

  下一刻,他从腰间拔出自己的佩剑,剑尖指地,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那你同我打一场。若是我赢了,我就当方才什么也没听见,要是我输了,我三跪九叩送你回南虞。怎么样,赌吗?”

  嵇阙有很久没有说话,久到骆长寄握着剑柄的手都开始冒虚汗,他害怕嵇阙说自己不愿同他打这个赌,那他便连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都没了。

  但嵇阙最终站起身来,从书斋中取出尘封已久的剑匣,从里头抽出一把银色的长剑。

  这是骆长寄第一次看见嵇阙使剑,他想着,兴许也可能是今生最后一次。

  他喉头微动,长剑率先在半空舞出一道剑花向嵇阙刺去。

  相较起第一次同嵇阙比剑时二十招便惨淡落败,这一次刀光剑影中有了些孤注一掷的味道。

  骆长寄并不是在同平常过招那般同嵇阙比拼,而是拼着一条命在同他斗法,仿佛早就忘了每一招剑法对自己消耗多大,嵇阙的反击又会给他带来了多少皮肉伤。

  这种找死一般疯狂打法令嵇阙眉头越皱越紧,他几度试图闪身将骆长寄往后推,但骆长寄还是不知死活地向前冲,脸上,四肢无数道口子都在往外渗血,他却全然不顾。

  下一刻,嵇阙一掌过去正中他胸口,骆长寄躲闪不及,嗓子眼中冒出一阵腥气,嵇阙反剪了他双手在背后,骆长寄伏在地上重重地喘气,却还是不甘心地挣扎不肯认输,试图同嵇阙再打一场。

  嵇阙眼中似有熊熊火焰燃烧,他平日里面对骆长寄时素来好声好气,从不对他高声叫喊,就连如今这样愤怒都没有将音量提高,只是冷声质问道:

  “我教你用剑,不是让你这样自轻自贱,你是想用自己的命来威胁谁?”

  骆长寄趴在地上鼻青脸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叫嚣着疼痛,他动弹不得,却还努力地想要抬头看嵇阙,可还没等他重新将那个好久没用的可怜眼神调度好,首先看见的便是嵇阙此刻毫无波澜的神情。

  他打了个冷战,生生将眼中的乞求憋了回去,眼神渐渐黯淡了下来。

  下一刻,他听见了嵇阙平静而残忍的嗓音,他说:

  “如果我曾经给过你一些错觉,我向你道歉。

  “但我是并不需要你的。”

  他的耳朵紧贴着地面,他听得清每一声沉重的脚步,可他甚至连直起身去拉住对方的袍角都做不到,只能颤动着嘴唇,用他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呢喃着:“一,二,三,四……”

  数到第十三声时,他的世界万籁俱寂。

  嵇阙想要离开骆长寄的世界,只用了不到十三步而已。

  而那之后,骆长寄的运气似乎只在一夜之间便被全部抽走。

  嵇阙离去前几日神医和丽娘便因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先离开阆京一段时日,只让屠户留下对骆长寄照拂一二。

  然而还没等他的伤好全,小院的大门便被一群身着软甲的官兵一脚踹开,每个人都手持一柄长枪,走在后头的竟是许久不见的田瀚,他双手叉腰狂笑不止地道:

  “怪说不得骆府上下都找不着你,原来你压根不是骆家人啊!骆澧捡回来的不知好歹的小叫花子,老子给脸都不要,那便不要怪我不留情了!”

  骆长寄从他的话中提取到的有用信息是,第一,他要进牢狱了,第二,骆家已经不是从前的骆家了。

  他知道骆澧在朝中同人结党暗暗扶持着太子上位,但如今太子尚在朝中,而骆家却在一个月前被尽数抄家,想必是做了太子的垫脚石的缘故。

  他记得嵇阙给他买的那身深青色绸衣被人粗鲁地薅下,随后将破烂得闻着有股臭汗馊味的深灰衣裤裤丢到他脚边,讥嘲道:

  “行了,都到咱们这儿来了,原也不用穿那么好的。”

  因着田瀚的“特殊照顾”,骆长寄被关进了待遇最差,这个时节最冷的牢房中,每日需背着重八十斤的枷号,不得不长时间倚靠在围墙上,否则稍不注意,那枷号便可能在一个转身之间勒断他的脖颈。

  关在他隔壁牢房中的是一对母女俩,母亲白发苍苍,脸色蜡黄,已然是不好的征兆,女儿自称姓莫名寻,看上去脸色苍白,油污满面头发像一团枯草,但似乎底子不错,还会些功夫。每当狱卒巡逻的间隙,他们都会聊上一刻不咸不淡的天。

  然而还未等他将牢角落里的小老鼠混熟关系,牢房的大门便再度被狱卒打开。

  “别磨叽,快点,跟我们走!”

  他在天昏地暗中被送入了暗房之中,枷号刚刚被摘下又即刻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木架之上,那狱卒看向他的眼神藏着些浮于表面的怜悯,然而口头却十分不客气地道:

  “田大公子说,你不仅出手砸坏了他的脑袋,还顺走了他私藏的一串金子打的首饰,是他要送给母亲的贺礼,如今着这贺礼可在你手上?”

  骆长寄重重咳了两声,闻言只觉得荒唐可笑:“我的住处被你们搜刮得一干二净,若是真有什么黄金首饰,又岂能不被察觉?”

  “你这是什么态度?”那狱卒挥鞭直下,一记狠绝的鞭子打在了他胸膛上,火辣辣的痛,但这痛于他而言,却着实算不得什么。

  “田大公子交代了,若是找不出这首饰也没关系,田家不缺这点钱,但是务必要我们好好伺候你小子,莫要你在这牢狱之中,过得太舒服惬意。”

  那狱卒背过手去,吩咐两边新来的卒子:“给我打!”

  作用于肌肤表面的痛意在持续不断的鞭打中逐渐蔓延到深处,青红鞭痕也在一记又一记响亮的鞭打声中皮开肉绽。

  骆长寄强忍着不发出声音,面庞的汗滴不断,好像整个人刚从沸水里捞出一般,双眼无神,两颊红肿,从刻入骨髓的痛意逐渐到失去痛觉,大约过了将近两个时辰,随后便被人像丢一团垃圾一样丢回了原本的牢房。

  冷汗涔涔之间,浑身鞭伤无可救药,他的病还未好全便再度复发,在狱中发起高热险些便过了身去。

  初初挨打时,他还会念起嵇阙,想起他在院中练功时每每有个小擦碰,嵇阙都会立刻从房檐上跃下。嵇阙微微皱眉盯着他伤处看的样子,都让他觉得赏心悦目。大约是他从小没人疼爱,好不容易抓到一份关怀,便自发地认为,那便是心疼。

  然而,当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血流满地,身上的口子刚有愈合趋势便再度绽开时,他才终于迟缓地意识到,他的先生不会回来救自己。

  他说了,他原本是并不需要自己的。既然已经不被需要,那骆长寄的生死,嵇阙又何须挂怀呢?

  当屠户闯进牢房时,骆长寄昏昏沉沉,浑身像在血池里沐浴过,嘴角却白得没有丝毫血色,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唯有母女二人用手跨过栅门,助他服下屠户带来的草药后才勉强能吊起精神。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间滑下,樊屠户看得双眼通红,恨不得此时便将面前的铁门徒手掰开将骆长寄带走,但却被骆长寄一只手制止了。

  他将孱弱的身子半倚靠在铁门边上,用已经沙哑的不似他自己嗓音的声音连带着比比划划,对屠户道:“我知……我知屠户并非寻常人,我若想从此处光明正大地走出去,田瀚便必不得善终。”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咳,听到田瀚名字时莫寻母女面面相觑,莫寻问道:

  “这个田瀚,是否是瘦高个,细长眼,一口黄牙,有娈童癖好,还常常同吏部员外郎的儿子胡骁一同在京中出现的那个?”

  除了最后一条,骆长寄几乎可以确认他们所说的是同一个人。莫寻从地上猛地站起,差点踩到脚边的镣铐,通红着眼睛,咬牙切齿:

  “那胡骁便是将我和娘陷害入狱的罪魁祸首,若非我们势单力薄,在阆京中又无亲眷,我定然杀之与后快,何必像此刻这般,在牢房中坐以待毙!”

  骆长寄的头脑从未如此清醒过,他伸出一只手,颤巍巍地伸向屠户,然后轻声细语地对他说:“负责…断案的,想必是廷尉府,若是田瀚在京中的恶行早已人尽皆知,便应尽可能找寻从前的被害人家眷,联合起来到廷尉府前鸣鼓申诉,我听闻廷尉府赵大人颇为嫉恶如仇,若是此法,或可奏效。”

  在说完那句话后,骆长寄便陷入了昏迷,足足三日后,屠户传来了新的信息。受害者并不难打听,但难的是需要说服他们愿意联合去廷尉府击鼓鸣冤,此事若无权贵打头,平常人家为保自身性命,没有一个敢铤而走险。

  而就在这四面楚歌的境地中,骆长寄的牢房外传来一阵绫罗曳地的声音。

  一个身着黑衣将脸遮得密密实实的女子悄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当她放下兜帽,露出一张五官平平的脸,但抵在眉宇间那股说一不二的坚毅之气却令她散发着一股凌厉决绝的光芒。

  她半跪在地上,丝毫不介意地面的阴冷潮湿,用冷静的语气同骆长寄自我介绍:“幸会,骆公子。我是姜照言。”

  这下不止骆长寄,就连他身后的母女也猛地抬起了头。

  没有人不认识姜照言,他是北燕颂诚帝身边唯一的首席女官,行事果决远胜男儿,就连六部尚书见了她也要尊称一句“姜大姑娘”。

  姜照言道:“得知骆公子遭遇,我深表同情。然而做决策的并非是我,而是廷尉府,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将靠着职位之便收缴的零散证据送于廷尉府,而接下来如何做,便全靠骆公子。”

  骆长寄平缓地吸了一口气,客观地问:“您为何要选择同我合作呢?这对姜大姑娘有何益处吗?”

  姜照言也十分坦诚,并不遮掩,她道:“我幼时便是孤女,在一卷诗书投入翰林被文大学士赏识前,也曾被田瀚骚扰,但他家从前在朝中风头无两,即便是我,也求告无门,如今骆家被抄,田家格外嚣张,早已引起圣上不满,趁此机会有仇报仇,才不枉活一世。”

  骆长寄嘴角动了动,随后挣扎着调整了姿势,同样半跪在姜照言面前,沉声道:“此事若成,我欠姜姑娘一个人情。只要力所能及,定然将此恩相报。”

  有了姜照言的检举,自然也给予了众人信心。

  廷尉府一时门庭若市,吏部,礼部还有几个商贾家的儿子皆被牵扯其中。

  待廷尉府最终判定斩首时,阆京举城欢庆,神医得知消息后立刻往阆京赶,然跑死了几匹马依旧姗姗来迟,只赶得及在牢房中替莫寻母亲诊病。

  然而,莫寻母亲本有旧疾,又吃过刑罚的苦头,能撑到现在已经算是福大命大,在神医和屠户将他们几人带出牢狱后,已然是油尽灯枯,哪怕是妙手如神医,也终究无力回天。

  骆长寄亲自寻了一座灵山,将莫寻的母亲好好安葬,而莫寻跪在母亲的坟前,给骆长寄磕了一个头,俯首在骆长寄脚边颤声道:

  “公子助我母女报血仇,莫寻无以为报,愿凭一身武艺投公子名下,从今往后奉公子为主,沥胆披肝,誓于死节。”

  夜里,几人暂居泼香楼,骆长寄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便索性出门走走。泼香楼后院有一座四角亭,大致是午后供客人纳凉歇息的地方,此刻空无一人,连个灯笼都没挂。骆长寄安静地斜躺在四角亭上,眼神扫过楼阁掩映的万家灯火。

  忽然,他听见身旁传来细碎响动,他不用回头都知道看到的会是神医缝缝补补几遭的破烂衣角。神医促膝坐在他身旁,静静地陪着他。

  骆长寄毫无征兆地开口:“今日莫寻说从此归我门下。”

  神医耐心地嗯了一声。

  “可是啊,”骆长寄顿了顿,“我自己都没个家,又如何能收留她呢。”

  神医轻笑了一声,用毋庸置疑的口吻道:“你怎么会没有家呢。”

  骆长寄转头看他,神色冷静清明地问:“因为你们识得我父母,因此想要将你们的家分我一半吗?”

  神医同他对视了半晌,叹了一声:“到底是瞒不过你。”

  “你们也并没有努力想瞒。”骆长寄指出,“要不然也不会在头一次见到我时看起来那么难过。”

  神医愣了愣,随后失笑:“那么明显吗?”

  他又道:“听说,你爹娘只留给你了一枚白玉坠?”

  骆长寄摸了摸自己的小兜,闷头嗯了一声,把那枚坠子摊在手上递过去。

  神医轻轻拈起那枚坠子,盯着背后的孟字看了半晌,长吁了一口气:“果然是孟孟从前贴身带着的东西。”

  骆长寄过了很久才问:“我爹娘,是什么样的人?”

  神医唔了一声:“孟孟嘛,长得一副不落凡尘娇弱仙子模样,打起架来那叫一个凶,还有性格,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有主见,你爹压根拧不过她。”

  骆长寄努力在脑海中描绘着母亲的形象,感到心脏咚咚跳得很厉害,他又问:“那我爹呢?”

  神医微微一笑:“阿晚……是个自己什么也没有的时候,也愿意把遮雨的伞分别人一半的人。

  “他曾经说,漱锋阁若只是他一个人的,那未免太寂寥了些。

  “因此,天下之大,江湖之远。无论走到何处,漱锋阁永远是我们的容身之处。”

  骆长寄听得怔神,神医用一只胳膊轻轻搭住他肩膀:“从前种种,跟我们一起回漱锋阁,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我们活着一日,漱锋阁便一日是你的归处,你行走天涯回身时看到的退路。

  “小念,跟我们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杀就此结束!我这个人有时候有种很莫名其妙的执拗,比如一定要在某个章节点前结束,不想拖太多章去讲回忆的部分。阿阙和小念之间的回忆也就到此为止啦。

  阿阙有他的苦衷,其实后来的小念不是不能懂......但是受过的伤是不会褪去的,这也是他重逢后没那么轻易原谅阿阙的原因。

  虽然受刑又高烧险些死掉,但是小念没有真正放弃过自己。并不仅仅是因为嵇阙,更是因为他现在终于拥有了羁绊。(有股夏目友人帐的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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