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54章

  一时被痛苦和怒其不争冲昏了脑袋提起从前,骆长寄已然满心懊悔。

  所幸他方才将嵇阙离去后自己的一举一动和盘托出时,还是刻意把那些不够体面好看的内容一带而过。

  自己被田瀚抓去牢中还差点死在里头,说到底还是自己太过废物窝囊所致,跟嵇阙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地偏过头,嘟囔了一句:“算了,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

  下一刻,一只记忆中温暖的手缓缓贴在他脸颊上,骆长寄魂牵梦萦的那双眼睛同他此刻距离不过一尺,他想往后退,但当他同那双眼睛中汹涌的情绪打了个照面时,骆长寄的身体像是被悲伤所化成的绳索牢牢地捆在原地动弹不得。

  嵇阙看向他的眼神复杂难言,百感交集,但铺天盖地的心疼如潮水般奔涌而出,险些要将骆长寄淹没。

  好些年前的旧事,按理说心头的伤疤早应该结痂脱落,重新恢复成一块干净的皮肤。然而嵇阙的喜怒于他而言就像是一把叩开心门的锁,他因嵇阙的喜悦而欢欣鼓舞,也同时为了嵇阙的痛苦而体无完肤。

  嵇阙的手径直探向骆长寄的领口,骆长寄当下还没反应过来,竟呆呆站在原地任由嵇阙用手指将领口撑开往里看。

  当嵇阙蹙着眉拉开他衣袖时,他才意识到嵇阙想检查一下他从前可有留下什么伤口。但骆长寄自己都知道,跟嵇阙打了那一场,他身上的青肿不过是看着唬人,嵇阙根本没有下重手,按理说休息个两三日便可好全。

  若是没有田瀚那一出,他根本不可能会伤势加重,如今都过了五年,就算有什么出了血的口子也在发烧好全后一同消失了。

  他有些僵硬地握着嵇阙的手腕,强行将他的手拽开,仓促地站起身:“我先走了。”

  他没再看嵇阙的眼睛,只慌忙地将手抽走,踉跄两步推开了房门,沿着回廊没头没脑往外冲,差点撞上候在外头的斛阳。

  斛阳目送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去,挠了挠头,走到檐廊下恭敬地同嵇阙一拱手:“主子。”

  嵇阙坐在蒲团上,见他神色有异便知他心中所想,淡淡道:“都听见了?”

  这也并不稀奇,斛阳就站在门外,书斋也并不怎么隔音,方才骆长寄情绪激动时声音也较平常大些,斛阳若是说自己没听见才像是扯谎。

  斛阳硬着头皮点头,斟酌片刻后道:“主子,没想到骆阁主他……”

  嵇阙打断了他的斟酌:“这几日朝中如何了?”

  这是没打算同他商讨此事。斛阳见状也没再多问,简洁地道:

  “商家难免有些兔死狐悲,近日都格外小心,至于谈壑没有多余动向,似乎也并未有霍柏龄切断来往的意思。”

  “很正常,今上大发雷霆时,霍柏龄也能为刘文山求得一线生机,就是因为哪怕今上知晓这些人皆乃霍柏龄扶持上位,但他还是担心朝中离不得霍柏龄。谈壑选择同霍柏龄合作,倒不是不能理解。”嵇阙阖着眼道。

  斛阳问道:“可惜没有直接证据,还有江州谈家为他作保,否则也能同今上证明他心怀不轨了。”

  嵇阙评价:“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如今的局势,该着急的人是他,而不是我啊。”

  斛阳想到了什么,皱起眉来问道:“说起来,骆阁主不是商恪的幕僚吗?此次商家差点被牵连,商恪不会给他找麻烦吧?”

  嵇阙顿了顿,似乎是在脑中对商恪进行了一番掂量,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他不如小念。”

  斛阳嘴角抽了抽,是是是,谁都不如你家骆阁主。

  但似乎方才同骆长寄的谈话并不能轻易地从嵇阙的脑海中消失,因而他沉默片刻后又道:“你派一个近卫去他府上,时时刻刻关注他的动向,若有任何危险,都立刻回来报告。”

  斛阳松了口气,低下头应承:“是。”

  *

  不如骆阁主的商恪商公子此时正落座于骆长寄的案几旁,但相比前两次的从容不迫,他双手摁在膝盖上,还时不时地动来动去,一不留神就撞倒了骆长寄桌上一盏小巧玲珑的青瓷茶器。

  一只手从一旁伸了过来稳稳地接住了茶器将其稳定地推到中央,骆长寄的袍角从案几旁轻柔划过,随后坐到了商恪的对面。

  在商恪眼中,骆长寄此刻耷拉着眼睛,看上去一副没睡好没什么精神的样子,眼角也氤氲了些红晕。商恪也不免会错了意,不轻不重地点了两下桌子:

  “长寄兄此次一路奔波,结果却不尽人意,想必长寄兄一时失意也是在所难免。”

  骆长寄没抬眼,就商恪的品行,哪怕嘴上说着“在所难免”,心中难免失望介意。

  他并不应答商恪的话,而是反问:

  “不尽人意?商公子何以见得呢?”

  商恪不自然地撇了撇嘴,干笑了一声:“没能成功阻拦阮风疾提交证据,也没能成功刺杀安澜君,难道并非不尽人意么?”

  “哦?”骆长寄吹了下茶碗上的浮沫,“我记得商公子当日只是命在下去抚川监察进度,其他的可没交代别的。”

  商恪瞪大了眼睛,哭笑不得:“骆阁主这话说得,在此之前我不是已经同骆阁主商议好了吗?所谓‘检查进度’也不过是场面上的话罢了,骆阁主可莫要半路反悔捅我一刀啊。”

  “商公子当日给我寄信时明确提出了两个要求。”骆长寄道,“一,推翻霍柏龄让商大学士得以取而代之,二,杀掉安澜君嵇阙,没错吧?”

  商恪点了点头。

  骆长寄冷淡地道:“为了助商公子实现这两个要求,我已经尽可能地替商公子筹谋。商公子以为此次应当协助彭怀远将嵇阙拖下水,因此才派我前往抚川。

  “古人云,料敌在心,察机在目,因形而作胜于众,善之善者矣1。若是我依原本的法子,届时被嵇阙和阮风疾察觉到你才是幕后推手,他们便不会轻易放过商家。霍柏龄能保下刘文山,但他会愿意保下你商家吗?”

  商恪双手抱胸,看上去并没有完全信服,忿忿地道:“若是骆阁主提前将那证人毁尸灭迹,彭怀远的丑事又何至于暴露?阁主因自身之故没能完成任务,却将其推诿到我身上,是否太不讲道理了?”

  骆长寄笑了一声:“究竟是我不讲道理,还是一开始商公子便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盼着能一举将二人齐齐拉下马?我一早便告知过商公子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你不该太过高估我方,也不该太过小瞧西境的实力。”

  他毫不客气地将商恪劈头盖脸地问责了一番,商恪脸上已有不虞之色,但并未发作,骆长寄接着道:

  “彭怀远和冯韵台这一对翁婿,听信了刘文山的教唆同流合污,却又没那个脑子瞒天过海,被揭发只是时间问题。刘文山把算盘打到了西境军资上,若是阮风疾不予以反击,满朝上下都要以为他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他话锋一转,又道:“商公子在御前呆的时日也不短了,想必对你们的这位皇帝有所了解吧。”

  商恪怔了怔,道:“多少有些吧,但论了解,大概抵不过我爹。”

  骆长寄颔首,道:“元辉帝登基时尚且年幼,又由辅政大臣教养,哪怕到了如今的岁数,也时不时同辅政大臣们明里暗里地争夺着话语权,渴望着有一日能对朝政全权做主,却又舍不得霍柏龄为自己提供的便利,因此只能这样不尴不尬地处着。

  “这样的元辉帝,此生最恨被人蒙蔽欺骗,被臣子挑战自己的权威,而他更不能忍受的,便是有人越俎代庖。

  “对他来说,事实是怎样并没有那么重要。嵇阙在朝堂上对吕谌提供的证据拒不承认,态度敷衍,因此元辉帝会暴怒,却并不会真的将安澜君如何,最多关几个月消气。

  “但是彭怀远刘文山等人却胆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顶着填补户部亏空的名义挪用军资。最愚蠢的并非是他们做了这件事,而是他们不该以货船爆炸作引,又在御前口口声声是为了替圣上分忧,还利用了元辉帝对安澜君复杂的感情。

  “这比越俎代庖更加严重,等同于挑衅元辉帝的君威,踩在真龙头上兴风作浪,一旦东窗事发,结局就是个死。”

  “但商大学士同刘文山彭怀远之流却并不一样。”骆长寄见商恪若有所思,继续巧妙地引导他,“他们在明面上并无交集,彭怀远刘文山落马对商家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商恪听到这儿后心头一动,迫不及待地道:“先生请说来。”

  “如今霍柏龄失了左膀,要再培养一个如刘文山般好用之人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若是不能在此时将他打压下去,恐怕之后想再等来一个机会就难了。”

  商恪思忖片刻后道:“我爹毕竟是霍柏龄的学生,想必没那么容易取得陛下的信赖。”

  “那便是商大学士需要考虑的事情了。”骆长寄无动于衷。

  商恪蹙眉凝思片刻,转瞬间又回到了平日里眉开眼笑的模样,道:“先生说得对,那安澜君眼下虽解除了禁足,但陛下对他的顾虑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罢了,想必半月后便会有新的机会。”

  骆长寄顿了一下,问:“什么?”

  商恪朝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答非所问地说:“琅安公主莅临南虞,想来也有月余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唐赵蕤《反经》

  小念说话现在能这么引经据典,比起嵇阙对他的教导,还是在阁主培训的时候神医对他教导更多些。

  至于他为啥对朝堂中的这些人这么了解,也是因为有特地派漱锋阁的属下收集过很多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