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56章

  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张弼原本官居吏部右侍郎,同尚书职位仅差一步之遥,奈何胡伸常年大权独揽,压得他一丝喘气儿的机会都无。前阵子因着左侍郎桂三通的牵连,胡伸从云端之上坠落下去,如今不过官居六品,算是被驱逐出了京官的核心圈层。

  张弼一朝上位,还没来得及耍耍威风烧烧自己那三把火,门下省的彭怀远和户部的刘文山便接连垮台,搞得他哪怕有些别的心思如今也被打压了下去不敢随意冒头。

  从前同胡伸交好的那一党官员在胡伸被降职后确然是惶惶了一段时日,但见着如今朝堂上的抨击对象早已从胡伸桂三通转移到了刘文山彭怀远身上,他们也不必再担心自己被牵连,于是又像从前那样大开集会,唯一的区别不过是簇拥在最中间的那个人变了而已。

  自刘文山下台,朝中以从前的胡党(如今的赵党)以及霍党为两派,皆不约而同地对空缺出来的户部尚书一职虎视眈眈,明里暗里地想要将自己这边的人得到这个位置,一时间户部尚书之位风头无两。

  这也引发了近一年以来朝堂上最乌烟瘴气的一次争吵,嵇晔每逢下朝都不再立刻赶回丹若殿,而是先步伐踉跄地栽进后宫的解语花们的怀抱。

  每逢早朝,两拨人心怀鬼胎地互相问安后,便开始将话题引向了重位空悬太久恐易使朝中人心惶惶,择婿大典期间多国来朝,还需尽快任命人选云云。先是赵党这边叫嚣着他们的新头目应该当选,吕谌这边又不同意还想举荐同自己交好的官员。

  双方互相看对方都觉得牙根痒痒,若是可以不顾文官的礼仪大体,想必一个个都直接摘掉官帽跟对方破口大骂起来:

  “前阵子工部的错漏阁下才勉强补上,现在倒是信心满满地来打起了户部尚书的如意算盘,真当满朝文武看不出你勃勃野心吗!”

  “你!本官欲接管户部也是为了替皇上分忧为百姓筹谋,你休要以己度人!”

  就在朝堂上下唾沫星子乱喷得嵇晔几欲耳鸣之时,无视众人灼灼目光从容出列人正是魏希。

  他朝嵇晔遥遥地行礼,随后朗声道:“臣以为,刘文山先前陆续利用多种办法来填补户部坏账却始终治标不治本的关键原因在于,我朝一直沿用着从前征税的策略,却对发展民间经商格外抵触,然而若是民间商贾始终低落,百姓也没有多余的钱用来交税,拆东补西,费日增而无已,最终的结局就是整面墙的轰然倒塌。”

  魏希平和如涓涓流水一般的嗓音对于此刻的嵇晔而言就如久旱逢甘霖,他迫不及待地道:“那魏爱卿有何高见?”

  魏希颔首后道:“如今想来,撤去从前对商贾的限制,鼓励民间从商方为正解。”

  他此言一出便料想到了群臣的反应,以吕谌为代表的一帮老臣首先跳出来急赤白脸地反对:

  “好哇魏希,从前见你不声不响,一出声便扬言要坏了老祖宗立下的规矩,你这是忤逆啊!”

  “没错!士农工商,商排最末,若是给商人优待让他们为朝堂交税来获得特殊待遇,那跟鬻官卖爵有什么区别?!”

  魏希八风不动,沉稳地回答:“诸位不必着急给我扣这么大的帽子,魏某担待不起,不过是就事论事,倘若阁下有最优解,言慎愿闻其详。”

  吕谌颤着手指着他:“魏言慎!你想做出一番事业,却也不是这样莽撞,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往后会如何!”

  魏希淡淡道:“往后之事自有后人评说,我等只需问心无愧便是。”

  待早朝散会,吕谌同霍柏龄一同走出大殿时仍旧不满地背着手念叨了一路,霍柏龄今日朝上并没有怎么开口,看了他一眼说:

  “你今日太冒进了。本来皇上就已经对同刘文山交好的官员心怀不满,现在出声不过就是当一只出头鸟,左右不了皇上的决策。”

  吕谌咬牙切齿:“那莫非就要对魏希那小子听之任之吗?”

  霍柏龄轻飘飘地说:“初出茅庐的小子,满怀着不切实际的妄想,你以为,说一句鼓励商贾,便是能轻易做到的?”

  吕谌闻言不吭气了。霍柏龄摇了摇头,远眺天边日头当空,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后,缓缓道:

  “原先的胡党换了当家人,最近又跃跃欲试了起来,少不得要拿琅安公主的择婿大典做文章。你若是真有闲,不如看看他们的动静,一个乡野出身的秀才满嘴大放厥词,不值得一听。”

  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嘱咐自己身旁的小厮:“去商府给商大公子送封信,请他来府上用晚膳吧。”

  *

  酉时,奉宅。

  骆长寄面对奉遥一而再再而三请他留下用晚膳的邀请,不厌其烦地推拒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再多加叨扰了,魏大人还在书斋,少卿快回去吧。”

  他并未再如那日洞中那般,亲切地唤奉遥崇远。

  奉遥自回都后便持续不断地往公主府发请帖请骆长寄过府,骆长寄前阵子不在王都,折子都是方竹收着,如今都有一指高了。

  骆长寄无法,今日便趁着奉遥休沐前去拜访。没想到二人一同用了午膳后,魏希竟然到访,身上仍着官服。奉遥看上去倒是不惊讶,忙上前问他怎么今日前来。

  魏希坐下同骆长寄行礼,又呷了口茶后,揉了揉眉心道:“方才陛下下旨,将户部交由我来管。”

  奉遥看上去又是喜又是忧,喜是魏希的才华终于得陛下青眼,忧的却是如今户部就是一摊烂泥,想要将其重新整顿可并非一朝一夕。

  魏希道:“今日我便将账本都拿出来一册一册地核对计算。”他长吁了口气,“刘文山此前将亏空全部填进了税收,又通过地方官行贿中饱私囊,若是此前他并未被贬,没个三五年光景,南虞怕是要被硕鼠蛀空。”

  二人谈论的皆是朝政,以骆长寄的身份本不该一直在旁边听着,因此在奉遥和魏希二人停下来喝茶时,他借口有事起身告辞。

  他拒绝了奉遥热情的邀约,钻进了马车一路驰行,顺利到达公主府后门时,却发现门口已经拴有一匹高大神骏的马匹,还朝自己嘶了两声。

  骆长寄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打开门,疾步朝小院的方向赶,但却为时已晚。嵇阙如临风玉树般伫立在小院中央,而田小思,纪明则,方竹和莫寻的脑袋探出墙外,哪怕隔着一片竹林,骆长寄也能将他们窸窸簌簌的议论之声听得一清二楚:

  “安澜君都等了多久了?半个时辰有了吧?”这是方竹的声音。

  “阁主去奉宅也有些时辰了,谁能去给他传个话啊,安澜君就这么等着,看上去怪可怜的。”这是田小思的声音。

  “啧!等半个时辰怎么了?阁主在漱锋阁迎风落泪对月长吁苦等无果的时候,他可是在葳陵享清福呢,恐怕早就把我们阁主忘了!”方竹不服气地说。

  “一直以来阁主不说,我们做下属的也不好问,莫寻,你是陪着阁主一路过来的,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啊?”这个有些迟疑的是为人厚道的纪明则。

  “……问游先生去,我怎么会知道。”莫寻有些无语。

  “你竟然不知道?!亏你还是阁主手下第一个还是最信任的暗卫,你竟然连阁主的情史都丝毫不关心!阁主若是受了情伤,要我看,十有八九是这个人害的!”

  “阁主受没受情伤我不知,但他回春山外前确实一病不起,若不是阁主性情坚韧,换了旁人怕是早就过身了。”

  方竹一锤定音:“你看吧!我就说,定然是他甩了阁主头也不回地回了南虞,害得阁主举目无亲又被奸人所害才流落诏狱,偏偏阁主还忘不了他,追到了南虞来,呜呜呜呜呜呜呜,阁主好可怜——”

  骆长寄隔着好远都能听见的话,嵇阙想必也听得一清二楚。他忍无可忍走近了几步,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院墙内喋喋不休的讨论瞬间静了下来,下一刻,纷纷高声地对老远外的骆长寄宣称“我去打扫”“我有任务”随后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这群人都跟漱锋阁里那几个为老不尊的学坏了,平日里见着他就不声不响装乖,私下里编排起他嘴皮子倒是利落得很!

  骆长寄正想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将这几个人身上的任务再加重一倍,嵇阙却已然发现了他的存在,偏过头朝他笑了笑。

  骆长寄呼吸一窒,顿时又有些后悔方才出声。

  骆长寄不喜欢同别人交代过往,因而他现在一想到那日同嵇阙说起他离去后自己的遭遇便只觉面孔涨红恨不得将自己就地掩埋。

  总而言之,他还没做好自然面对嵇阙的准备。

  骆长寄无视了嵇阙的目光,目不斜视地朝檐廊走去。然而没等他走两步,他便听见了身后亦步亦趋的脚步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时对上了嵇阙微微含笑的眼睛,顿时又哑了火,只能语气平板地问:“安澜君还有什么事吗。”

  嵇阙自如地停下脚步:“啊,这件事,说来话长。”

  骆长寄面无表情地将身子转回去。

  “之前我欠骆阁主一杯茶,今日特意来兑。”

  骆长寄咬牙。嵇阙除了在云州时几时还叫过他骆阁主,定然是方才的话都被他听了个十成十!

  任务再添两倍,没得跑了。

  这时,他耳边忽觉一阵温热吐息,那处的皮肤立时痒到了他心里去:“同你护的那位公主殿下有关。”

  半刻钟后,骆长寄跟在嵇阙身后再度走进了安澜君府的大门。

  隔着一片荷塘,他隐隐能听见里头有些谈话的声音。骆长寄在来时便知道嵇阙不会在大事上同他玩笑,找他过府喝盏茶,就当真是喝茶而已。

  哽在喉头不上不下的那块石头落地后,并没有令他立刻感到轻松,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环绕于心。

  嵇阙此时出声道:“我们回来了。”

  门从里头被一把推开,斛阳唤了一声主子,看见骆长寄后没有再迟疑,朝他颔首唤了声骆阁主。

  很多人都以为嵇阙从前身为武将应当不爱读书,但进了他的书斋后又常常大为震撼。书架上的书本塞得满满当当,其中不乏兵法,但也有许多只是些闲散时阅读的诗集,甚至还有几本《药草集》和《当世医疏》。

  骆长寄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又同房中唯一没见过的陌生人打了个照面。那人只着寻常便装,眼神淡薄,气质冷冽如甘泉。神医常说骆长寄不爱说话时也看起来十分冷淡不在意,但面前的男人浑身的冷意却透着一股不苟言笑的正经味道。

  嵇阙走进来,抬手同骆长寄介绍:“这位是麒麟卫奉察苏晏林。”

  又朝苏晏林道:“这位就是漱锋阁阁主骆长寄。”

  苏晏林微微颔首:“骆阁主,久仰了。”

  骆长寄跪坐下来,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后才道:“幸会,苏奉察。”

  “我得知,骆阁主此次特意来南虞跑一趟,是受北燕首席女官姜照言所托,护送琅安公主来南虞并保护公主的安危。”二人没有什么旧可叙,因此问过好后,苏晏林直奔主题。

  骆长寄闻言挑了挑眉,勾了下嘴角:“麒麟卫当真如传闻中那般神通广大,消息网遍布中原。”

  苏晏林全然没有不好意思,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话,又平静地道:“无意冒犯,我想请问骆阁主同意姜姑娘所托前来南虞的理由。”

  骆长寄道:“不算冒犯,只是很突兀。”

  苏晏林颔首:“麒麟卫应圣上之托,排查所有异域人员,哪怕是安澜君旧识,也不能例外。”

  骆长寄耸了耸肩:“没什么大不了的,早年我受过姜姑娘的恩,还她一个人情也实属情理之中。”

  苏晏林一板一眼:“就骆阁主在葳陵的行动轨迹而言,似乎保护公主人身安全并不在首位。”

  拉拢朝臣才是。

  不过机敏如苏晏林,他并未将最后这句话说出口。

  骆长寄笑了笑,道:“具体如何保护公主,是我同公主之间做的协定。”

  苏晏林淡淡地道:“阁主不必对我有敌意,以后便是一条船上的人,给阁主行方便也应当应分。”

  骆长寄闻言迟疑了片刻,皱了皱眉,对苏晏林所说的“一条船上的人”十分不解。

  苏晏林没有错过骆长寄眼中的不解,但他对此似乎抱有同样的困惑,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一旁慢腾腾喝茶地嵇阙身上。

  这时嵇阙才慢半拍地啊了一声:“哦,我忘了同你解释了。”

  他道:“小念…骆阁主平时事务繁忙,难免做不到面面俱到。所以我拜托了苏奉察,来帮阁主分分忧。”

  骆长寄安静了半晌,问道:“为什么?”

  嵇阙也平静地看向他:“公主若不愿嫁入南虞王室,总得有人想办法承担后果,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