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57章

  书斋中陷入了一阵难言的静谧。

  苏晏林皱了皱眉,似乎不太满意嵇阙的的茶,伸出手不太明显的将茶杯推到了桌角,随后站起身道:“我得先走一步,不好在你这停留太久。”

  嵇阙早已习惯了苏晏林每次来去匆匆,嘱咐他道:“这次别从后花园翻墙出去,外头是官道,上次差点撞上了吕鲶鱼的马车。”

  “……知道了。”

  等苏晏林离去后,骆长寄才终于再度开口,眼睛停留在嵇阙的鼻梁,额头甚至眉骨,反正避免着同他对视:“你怎么…你什么时候知道……”

  在他发现自己有些犯结巴的时候,骆长寄自发地闭上了嘴巴。

  嵇阙也抿了口新茶,大约今次泡的茶却是不太对人胃口,他喝了一小口后便放下了,道:“猜的。”

  他旋即又露出一个浅笑来:“并不难猜。若是公主对联姻毫无看法,姜姑娘又怎么会费心劳力地请你出山呢。”

  骆长寄不置可否:“我们达成了协议。”

  嵇阙嗯了一声道:“天平的另一侧又是什么呢?可以告诉我吗?”

  骆长寄平视着他,语气不明:“你想做什么。”

  嵇阙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又好像被骆长寄此刻的神情逗乐了,抬起脸来就连嘴唇上翘的那条弯弯的线都好看,笑眯眯地对他说:

  “我想同你结盟。”

  *

  公主府虽说只是暂时挪来供臻宁居住,但好歹也是前朝重臣花重金买来的大宅,哪怕多了两个骆长寄顺手从抚川捡回来的拖油瓶也依旧住得。

  纪明则独自在江湖闯荡多年,从前并未归顺于哪方门派,如今投身入漱锋阁,心中难免有些惴惴不安,担忧自己不能融入。

  第一日见到方竹与莫寻时,他不习惯管比自己年轻一轮的少年少女以“前辈”相称,于是笼统地叫了句:“二位大人好。”

  然而他此言一出,就被方莫二人“这人怕不是有病”的眼神浇了个透。正当他擦了擦汗犹豫着要不要再说两句别的缓和一下这份尴尬,方竹首先道:

  “……不愧是官府出来的人啊,我竟然有一日也配被叫大人了。”

  莫寻冷冷道:“你要实在想,也可以去给阁主磕个头问他以后能不能这么叫你。”

  “别别别!我还没那么想死。”方竹嬉皮笑脸地挥了挥手,又对纪明则招了招手,“听说纪大哥你从今往后便是阁主的亲卫了?牛啊!我申请了好些次阁主都不乐意让我跟着,想来大约阁主还是嫌我功夫不够到位,届时不是我保护他而是他来保护我吧?”

  莫寻道:“也许阁主只是不想天天听你在耳边叽里呱啦苍蝇嗡嗡吧。”

  “那你一天到晚冷着脸不讲话也没见阁主去哪儿都捎上你啊!”方竹立刻揭她短。

  纪明则算是明白了这二人素来插科打诨的习性,配合地笑了笑。

  田小思畏畏缩缩地躲在纪明则后头,纪明则见他始终不敢说话,便将他推到方竹和莫寻中间,朝他二人扬了扬下巴:“这位是田小思,叫他小思就成。”

  莫寻走上前两步,田小思手背在身后,眼睛左瞟右瞟旧识不敢抬头看她。

  这时莫寻开口了:“没练过功夫吧?”

  田小思一惊,差点结巴了一下:“是…是!”又赶忙补充,“但是我力气挺大的!我什么都能干!连做饭我都会!”

  莫寻伸出手一把将他下巴抬了起来端详了一会儿,又一路捏肩捶背地将他的体格掂量了一溜够,最后勉强点了点头:

  “还凑合吧。从明天开始,每日卯时正起扎半个时辰马步,然后就跟你纪大哥一起练刀。”

  田小思比起骆长寄似乎更怵莫寻一些,闻言压根不敢违抗,大声地回应:“是…是!”

  方竹摸了摸下巴:“光练刀能成?我看这小子干瘦了些,练完刀后再练练拳吧。”

  田小思小心地问:“神……阁主每日也要练武吗?”

  “阁主?到了他老人家这个地步哪怕不是一年都不练,咱们府上所有人一窝蜂冲上去也打不过他。”方竹懒洋洋地道。

  “不过阁主每日都有事务处理,每日清晨陪伴你的除了打鸣的公鸡,还有早起看书练剑的阁主。”

  莫寻又道:“身为阁主护卫,”她瞟了一眼田小思,改口道,“即将成为阁主护卫也要记住,凡事严格要求自己而不是要求阁主,阁主说话做事不是你们能够随意置喙的,明白吗?”

  纪明则道:“明白。”他转向田小思,“今日正好无事,先扎个半个时辰马步给我看看基本功吧。”

  次日清晨,骆长寄一如既往地在卯时一刻醒来,正拢着外衣走出卧间,听见庭院中传来的响动不由得脚步一顿。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两道分别来自他新招进阁的护卫的声音便传入耳中:

  “纪大哥!我举着刀多久了?”

  “…一刻钟。”

  “才一刻钟?为什么我感觉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

  “……你的错觉。”

  骆长寄在回廊下静静地站了片刻后,才径直朝书斋走去。

  田小初出茅庐,又长年无人教导,有老道沉稳的纪明则陪在他身边,也能磨磨他的性子。

  骆长寄在檐廊下坐了一个时辰,待他揉揉太阳穴,从书页中抬起头看看满院金黄迷人眼,不经想着,此时的春山外,定然正是幢幢云树秋,黄叶下山头1之景。

  神医定然开始忙碌于采摘满山花草入药,丽娘去年播撒的石榴种子,想必今秋已经长成了硕果累累的石榴树,发动漱锋阁众多弟子们前去采摘了。他走时春山外的扶桑花已经开始冒头,想必如今也已然是一片红浪翻飞的花海了。

  他正怔怔着出神,耳边突然炸出一声:“阁主!您吃石榴吗!我们买了几个回来!”

  骆长寄抬起头,看着田小思捧着个红艳艳的石榴蹲在自己面前,几步之外纪明则正往这个方向赶来,无奈地说:“你这小子,方才怎得不见你跑这么快?”

  骆长寄道了声谢,田小思自告奋勇:“我帮阁主剥!”

  惠婶在一旁看着,赶忙端了个盘子来给田小思接着,田小思一边剥石榴一边兴致勃勃地跟骆长寄汇报自己头一次逛葳陵早市的所见所闻:

  “王都可真是太大了,卖什么的都有,光一条街就抵得上抚川一个镇,人也多,就是菜肉都比抚川贵,鱼也没抚川新鲜——”

  “你不是说要跟阁主汇报你看到的大马车吗?”纪明则将出行时买的肉菜递给一旁的惠婶,回身提醒田小思。

  田小思一拍脑袋:“哦对啊!”他立刻道,“我们还在长天门看到了一队马车,可漂亮可华贵了,木头是那种很深很深的红色,骑马的人还举着北燕的旗帜呢!”

  骆长寄嗯了一声:“想必来的是北燕的某位皇子。”

  田小思搔搔脑袋瓜有些好奇:“为何明明是他们将公主送来结亲,自己却也要派人来,难道想争取把公主再娶回去吗?”

  纪明则闻言呛了口水,骆长寄神色如常地解释道:“北燕皇室派人来南虞并非只有参加择婿这一个理由。”

  田小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道:“他们最后的一辆马车上还画了朵漂亮的花呢,原来北燕皇室还喜欢红色的花呀。

  骆长寄顿了顿:“花?”

  他可不记得北燕皇室有用花作标识的爱好。

  骆长寄不由分说站起身,从书桌上取来笔纸放到田小思身边,轻声问他:“你还记得那花长什么模样吗?”

  田小思犹豫了一下,接过了笔在纸上涂抹片刻,随后翻过来跟骆长寄强调:“是红色的!很漂亮,很大的花!”

  田小思从未学过画,要求他画得神似显然是强人所难,但骆长寄仍旧觉得那花形很是熟悉,名字在嘴边呼之欲出,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他突然想到,前日嵇阙曾说苏晏林可以当他们的帮手,麒麟卫的眼光人脉自不必提,想来会比他在这儿空想更快些。

  骆长寄将那张画着花的宣纸折起来,对纪明则道:

  “将这个送去安澜君府上,就说请他帮着查一下是哪门哪派用此花作标志。”

  “在说我吗?”

  门口传来含笑的嗓音,骆长寄举着的宣纸都忘了递出去,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一身宽袖广身的藏蓝色长袍披雪白肩帔的青年跟在五叔身后从竹林中走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这两日嵇阙自发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次数是不是太多,方才还披在嵇阙身上的大氅就朝他兜头落下。

  嵇阙半弯着腰,一面帮骆长寄系衣带一面嗔怪地看他:“已经是深秋了,怎么还穿的这么薄。”

  骆长寄被包裹在一件大氅中,竟愣怔了一阵。他虽也习武,但比起嵇阙宽肩窄腰的身材到底单薄许多。

  大氅毛茸茸的领子包在骆长寄一张白生生的小脸外头看上去像只小雪兔。嵇阙兀自欣赏了一会儿以后,不着痕迹地碰了碰他柔软的头发,随后交代了自己的来意:

  “今日原是择婿大典的第一日,按理说所有参加者都会露面,既然答应了结盟,今日便同我走一趟吧?”

  骆长寄想到那日纠结片刻后勉强答应结盟提议的确实是自己,现在也不好辩驳,内心挣扎了一会儿,道:

  “公主还没醒,我得同她一道去。”

  “这你不用担心。”嵇阙答得也很痛快,“我会派人去接她的。”

  彼时臻宁并未如骆长寄所想在房中熟睡,反而一夜未合眼,早早地便从床上爬起,在房中呆坐片刻后,唤来春盏,道:“去替我把压箱底的那两身衣服翻出来。”

  身为公主自然华服无数,过季了或不再时兴的衣服臻宁也就交代下人变卖或者捐赠出去。时至今日还能留在箱底的衣裳,春盏自然晓得是哪两身,轻声答道:“是。”

  春盏将衣裳取出来后,有些犹豫地问:“公主今日要穿这身进宫吗?可是奴婢未曾提前熨过,怕是有些皱了……”

  “穿一阵就不皱了。”臻宁不在意地道,见春盏投来更加担忧的眼神,又补充了一句,“放心吧,不会穿这件进宫的。”

  那不过是一件缥色的长衣,相比起那些繁复的宫装看上去甚至朴素得有些简陋,但胜在轻盈方便,不会像平日里那些宫装那般挪不开腿。

  只有春盏知晓,这是公主还未曾被接回亲王府前,最爱的一身衣裙。

  臻宁慢慢地踱至书架旁,从最顶上一层取下一个长形剑匣。尘封已久的剑匣一朝见光,剑刃仿佛都同他的主人一样在轻轻发抖。

  这着实是一把漂亮的剑,剑柄处镶嵌天蓝玉石,剑身约有三尺长,散发着盈盈光辉。

  臻宁伸出手来,轻抚了一下剑柄,以自言自语的声调低低地道:“多年不见了。

  “流风回雪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