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59章

  嵇晔和皇后落座后,钱措给了擂台边的内侍一个眼神,对方会意,重重地敲了敲手边的金锣,高声地宣布了盛典的开始。

  骆长寄同商恪同坐一席,嵇阙和周燮坐在对面,同他相隔约有几丈远。周燮似乎在同嵇阙汇报交代些什么,神色比以往都要认真得多。

  嵇阙一手拈着酒樽,神色有些漫不经心,甚至低垂着眼睛不知道看向何处,但骆长寄知道,对方说得每一句话,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陆阔的坐席同嵇阙相隔不远,但陆阔并未多分给嵇阙多少眼神,反而频频探过脑袋往对面瞧。

  擂台边的内侍喊道:“楼国廷尉正大公子费如许,对阵虢国大司马三公子廖忠!”

  两名青年各自走上一方擂台,在中央停住脚步,同对方浅施一礼后,一个从腰间拔剑,另一个举起手中红缨枪,低喝一声挥出第一道招式。

  他二人皆是武将出身,因而相较于其他的公子哥,他们的打斗对于看客来说更加有看点些,因而楼阁上不少如同商恪这般来看热闹的官眷都瞧得津津有味。

  陆阔却好似有些坐不住了。

  他同那个年轻人低语了两句,对方点了点头,谦卑地低下头跟着陆阔往楼阁对面走去。

  虽说陆阔不可能识得他,但保险起见,骆长寄还是将头转了过去。

  两个人从自己身边走过,又在嵇晔的坐席边停下了脚步,陆阔颇恭敬地朝嵇晔拱手作揖:“参见南虞陛下。”

  嵇晔正同皇后说话,见陆阔走来便先一步终止了话题,和蔼地道:“衢江王,上次你同梁王一道访南虞,大约是五年前的事了吧?”

  “陛下好记性。”陆阔微微欠了欠身,“本王还记得那时初到葳陵,葳陵在群山之中靖河沿岸,城中又热闹繁华,想必也是因陛下的英明治理,才有葳陵今日的富丽气象。”

  刚开始陆阔的吹捧之言还颇能让嵇晔自尊心得到满足,笑眯眯地听着。但陆阔越吹越离谱,什么当世第一人杰地灵北燕自愧弗如,若是让旁人听了去免不了要生口舌是非,因此他轻咳一声,将目光投向陆阔身后的年轻人:

  “殿下身后的这位是?……”

  陆阔仿佛才想起来自己还带着别人,大大咧咧地哦一声,这才对嵇晔介绍道:

  “这位是北燕国宗四弟子,凌霄师父。”

  凌霄颔首行礼,不卑不亢地同嵇晔问了声好。南虞并未如同北燕设有国宗,嵇晔颇有几分兴趣,竟也令钱措搬来两张椅子,同凌霄交谈了起来。

  骆长寄听到“国宗”二字时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忽地联想起了田小思今晨同他说的绘有红色花卉的马车。

  排除两名外交重臣和陆阔,乘坐这辆特殊马车的,岂不是只剩这名叫凌霄的国宗弟子了?国宗又为何派他同使臣一道来南虞?

  台下金锣鸣响,费如许和廖忠的对决最终落下帷幕,费如许赢得了这场比试的胜利,趁着满座正在为他的胜出叫好,骆长寄赶忙看向嵇阙的方向,却见他仍在不紧不慢地同周燮喝酒。

  嵇阙的眼睛是一等一的好使,哪怕此刻并未看他也能通过余光感知到自己的动作。

  骆长寄想起他们在马车中的约定,顿时又觉得十分汗颜。他硬着头皮,忍辱负重地朝嵇阙的方向狠狠眨了三下眼睛。

  等他完成这个若是被人发现便会羞耻欲死的动作后,嵇阙似乎仍然没有看他的方向,只是嘴角微弯了一下,随后拈起了竹筷有意无意地在一旁的杯盏上敲了两下。

  骆长寄:“……”

  自己在马车上时当真是被这人的色相迷了心窍,怎么就真的相信了他的鬼话!

  新一轮的比试再次在锣声响起时开始,楼阁另一侧,嫣夫人用绢帕轻掩嘴唇,掩饰地咳了两声,随后牵起小皇子走到了嵇晔面前,福了福身,轻轻地道:

  “陛下,妾身昨夜吹了风,现在身体有些不适,便先行告退了。”

  嵇晔神色古怪地看着她,欲言又止了片刻,还是一旁的皇后道:“妹妹身子不适,便先回去休息吧。”

  嫣夫人应了声“是”,垂眸退下。小皇子似是有些不舍地连连回头看擂台的方向,但嫣夫人步履坚定,一次也没有回头。

  待她慢慢地走下承恩楼,来到后花园时,一双皂靴停步在她面前。她也停下了脚步,抬头一看,正好对上了凌霄冰冷的眼神。

  凌霄并未多分一个眼神给她身边的小皇子,口吻不近人情:“嫣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另一边同样借了一步说话的骆长寄和嵇阙从承恩阁移步至云汀。云汀上回廊九曲,幽静空旷,明亮的日光穿过繁茂古树的缝隙,柔柔地包裹住回廊尽头的花苑。

  骆长寄先一步转过身,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严肃地道:“我有件事要同你说。”

  嵇阙挑了挑眉道:“挺巧,我也是。”他朝骆长寄伸出一只手,颇有礼地,“你先说?”

  骆长寄眉头微皱,一面思索着尝试着得出结论,一面道:

  “在此之前,我们不是没有听说过北燕国宗的存在。可说来也古怪,说是护佑北燕国祚,但我在北燕十余年也未曾听闻他有过什么建树,只知陆欣对国宗很是信任,凡是重大决策必然会请去商议。”

  他踯躅片刻又道:“但他们既然这次派了人但是这次跟着衢江王来,陆阔又明显是梁王的人,许是他们已然选择了自己在朝中的站队。”

  颂诚帝陆欣把持朝政已有五十余年,他如今也年过花甲,膝下子嗣无数,而太子在五年前便被废黜,至今东宫也未有新人入驻。朝中如今分庭抗礼的是颂诚帝的胞弟翕亲王,以及皇六子梁王陆涣。

  陆欣如今也是一只脚迈进棺材的人了,朝中已然不是如南虞般暗潮涌动,而是摆在明面上的争权夺位。陆欣虽对自己胞弟和陆涣的作为心知肚明,但却迟迟没有立储,任凭朝中势力被他二人瓜分。

  据姜照言所说,近几年国宗宗主出入宫闱越发频繁,而陆欣对这个宗主似乎在各种意义上都格外依仗,因此国宗的站队在朝中至关重要,甚至很有可能就是陆欣传位于胞弟还是六子的决定性因素。

  他将北燕朝局大致同嵇阙说来,但嵇阙似乎并未露出惊讶神情,骆长寄便晓得这些年嵇阙虽看似烂在葳陵,却对这大昶中多国纷争秘辛都看在眼中,只是佯装不知。

  嵇阙用手贴上了雕栏上的一小道不明显的缺口,闻言笑了笑道:“如果他们的立场很大程度上决定了颂诚帝的决策的话,他们这次跟来就更有意思了。”

  骆长寄疑惑:“为何?”

  嵇阙将目光移到了骆长寄的面孔上,半晌后,慢慢地道:“这就是我要同你说的事情。

  “镇守于南虞辽北的主将梁俭老将军,近日书信与我透了口风,说楼虢二国在边境有异常兵力集结,大约是冲着北燕去的。”

  他开口时语气轻飘飘的,但骆长寄似乎从中听出了些沉重的东西。

  他思索片刻后恍然:“怪不得此前将琅安送来南虞又长时间不管不问,想必是早已对此有所觉察。琅安的婚事就是他们是否要进行下一步动作前最大的筹码,如今战事已然迫在眉睫,才派陆阔着急忙慌地赶来葳陵打算亡羊补牢一下两国的关系。”

  骆长寄顿了一下,意识到了些什么,直勾勾地看向他:“你现在将此事告知于我,是因为阮将军已经准备将此事上报了吗?”

  所以那位阮将军今日才没有出席大典?

  嵇阙停留在他身上的眼神比寻常时更久,随后用带有一丝微讶的口吻问:“你怎么知道,是阮风疾准备上报,而不是我?”

  骆长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隐忍片刻,缓声说出自己的分析:“楼虢地处南虞以北,要说观察到异常情况也只可能是阮风疾,所以他才会趁着这次回都述职来请君上的军令。

  “可是,为什么?”

  嵇阙好整以暇地:“什么为什么?”

  骆长寄深深看向他,眼神再无遮掩,吐出一句:“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嵇阙微笑道:“我不知道啊。”

  见他到了这一步还要装傻,骆长寄冷笑一声,凑上前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当我傻吗?你此前特地让他们从你手上讨到便宜,让嵇晔对你生出同情,难道只是因为你有大慈悲,见不得这些老匹夫英年早逝?”

  嵇阙知道骆长寄聪慧过人,哪怕自己什么表情都没有他也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不对,但他的聪慧敏感还是远超他能想象的地步。

  他看着骆长寄,半是呼唤半是叹息地叫了一声:“小念啊。”

  他知道很多事其实是瞒不住小念的,但是有些腌臜的伎俩以及他从前不屑一顾的算计,他不希望骆长寄知晓。哪怕只能瞒过一时。

  “主子……?”回廊另一侧传来迟疑的声音,骆长寄瞥去,是周燮有些局促地站在那儿,有些欲言又止。

  骆长寄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主动从嵇阙身前撤后几步,垂眸说了句:“先走了。”

  嵇阙却在他转身前搭住了他的肩,道:“待会儿我去找你,同我一起走。”

  他嗓音平和如初,在骆长寄的耳中听上去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味道。

  骆长寄没应,但他内心深处十分清楚。

  他永远不可能真正地拒绝嵇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