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64章

  苏晏林一回头,目不斜视地朝承恩楼的反方向走去。

  他并未分给众人一个眼色,但众人还是因他为南虞争回了脸面而感到兴奋不已,也不知是哪个姑娘将案几上用来装饰的紫薇花枝扔向他,顷刻间一场紫薇花雨自楼阁之上飘散而下,沾留在了苏晏林的发间衣角处。

  就连朔郯使团这样彻头彻尾的外人,也能明了这紫薇花雨中所包含的情愫,因此面色十分阴沉地盯着苏晏林离去的方向,窸悉簌簌地不知在跟同伴耳语什么。

  除却方才被苏晏林惩治得灰溜溜的朔郯使团,一眨不眨地盯着苏晏林的背影的还有楼阁上静坐的臻宁公主。她自然是目睹完整场打斗,虽说她武艺不能同苏晏林相提并论,但因十分专注,到底也看出了些什么,忽而秀眉微皱。

  苏晏林面色如常,脚步稳健,但当他身边的下属将苏晏林方才解下的玉牌递给他时,苏晏林却并未立刻弯下腰将玉牌系回腰间,反而只是攥在手中,同下属轻声交代了几句什么便离开了。

  她抿了抿唇,轻声对一旁的春盏交代:“明日去九悠堂替我寻一位大夫来。”

  嵇阙这边,斛阳看着苏晏林的背影叹道:“不愧是苏奉察,强者到哪里都是强者。”

  嵇阙也难得看苏晏林完完整整地打上一场,闻言兴致盎然地道:“他最厉害的还是判断对手的实力,他心知论蛮力加罗可以胜过在场所有人,因此在走上擂台前便以想好了要以柔克刚的战术,不错。”

  另一侧,商恪也一边拊掌一边对骆长寄道:“到底是麒麟卫啊,不过看样子苏奉察只是来打一场撑个场面的,想想也是,皇上也不会要他娶琅安……”

  他后头又喋喋不休了些什么,骆长寄已经全然听不见了。他的注意力已全然被坐在自己对面垂眸浅笑的嵇阙给攫去了。

  嵇阙在苏晏林从天而降走向擂台开始,头一次倾身向前认真地看完了一整场比拼,具体同斛阳说了些什么内容,骆长寄闭着眼睛都能猜到。

  骆长寄第一次同苏晏林见面时,苏晏林并未因嵇阙突然将自己带回府而产生任何意外而不快,只是冷静地同自己问了声好。

  他眼中并未有周燮初见他时的警惕和揣摩,没有暗地里对自己身份和目的的猜测,他的目光清明而直接,仿佛随时都可以将骆长寄看穿,只是出于礼仪不便道出结论。

  这种被人看透的感觉已经很多年没有碰到过。

  同嵇阙初见时嵇阙流露出荒唐而惊诧的眼神时,骆长寄会为嵇阙无法轻易看透自己感到快意。虽说如今他的一言一行已经骗不到对方,但他十分讨厌这种内心被大剌剌地展示在阳光下给人分析察看的感觉。

  骆长寄为人处事淡漠,但他了解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会因为嵇阙表露出对别的人的欣赏而感到嫉妒不安,也会在事情没有按照自己预料中发展时而感到焦躁,更时常因嵇阙的一言一行负气。身边的暗卫常赞自己从容有度,但他自己却清楚,自己如今甚至比不上幼时在阆京沿路乞讨时从容大度。

  他少年时从容,是因他一无所有,也因此无惧失去,而他如今的从容……放在苏晏林和嵇阙身边,可就不够看了。

  单单这几日的相处,骆长寄便能大致将苏晏林这样一个人勾勒出一个饱满的形象。

  他可以是坚定的,直接的,忠诚的,正直的,但他不会是虚伪的,阴暗的,不安的。

  而就嵇阙能同苏晏林交好数年这一点可以看出,嵇阙无疑十分欣赏他的人格。

  这些同骆长寄丝毫不沾边的人格。

  骆长寄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将一口没喝的茶水推回案几上,随后对商恪道:“今日便先告退了,往后若还有要事,再去寻商公子商议。”

  商恪笑眯眯地:“好啊。”他越过骆长寄,对一直不声不响站在骆长寄身侧的绿柔语重心长地道,“绿柔,可要好好服侍骆先生啊。”

  绿柔抖了抖,颤巍巍地朝商恪磕了一个头:“是。”

  骆长寄远远地眺望了嵇阙一眼,对方并未再向自己看过来,只是一边喝酒一边同周燮说着什么。

  他转过头,不再看楼阁对面的方向。

  纪明则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等待骆长寄。骆长寄盛典进行到一半时传令莫寻让她提前备一辆马车和田小思一起护送公主回去,又让纪明则再备了辆小型马车在宫外候着。

  纪明则起初不明白骆长寄的用意,而在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个面容陌生妩媚的女子时短暂地呆滞了片刻,就听见骆长寄神色冷淡地吩咐:“你先进去等着。”

  绿柔怯怯地点头应了,就在绿柔钻进马车后,骆长寄凑到了纪明则面前,用近乎气声的声音道:“回去交代方竹他们,从今往后,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放在心里头过一遍,明白了吗?”

  纪明则瞥了一眼马车的方向,了然地低头:“是。”

  *

  翌日,朝会。

  阮风疾和嵇阙一前一后走入殿内时,看见一向在朝中没什么存在感的兵部尚书裴谅手中握着一面长长的文书,满脸踌躇满志。

  阮风疾和嵇阙隔空对视了一眼后,便各自神态自若地站在原位,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

  果不其然,在朝会开始没多久,裴谅便出列,朝嵇晔行礼后,高声道:

  “禀皇上,兵部昨日收到了辽北梁俭老将军发回的军报,在南虞和北燕边境处观测到楼国和虢国二国的集结联军,梁老将军判断这支军队所对方向应是北燕覃城。”

  他话音刚落,朝中便已有窸簌议论之声频频响起,嵇晔慢慢地眯起了眼睛,换了一个姿势:“既然是对北燕的讨伐,我南虞想必不便轻易出面吧。”

  “回陛下,”裴谅道,“若平常时,楼国亦或虢国对北燕生起异心,确然不足为惧。但北燕却在近两月前将琅安公主送往南虞,又特意令多国前往南虞为公主择婿,臣以为,此事并非偶然。

  “倘若南虞不愿以公主同北燕结盟,北燕便会即刻同朔郯达成盟约,届时南虞必定骑虎难下。因此,臣请陛下钦令,派军前往北燕边境先一步击退楼虢大军,以绝后患!”

  若说方才还只是朝中有些议论之声,裴谅此言一出,朝中众臣已然忍不住开始高声批判起来:

  “裴谅,我朝近来安稳没有战事侵扰,你这是想没事找事,平白无故浪费我军储备!”

  “陛下,臣有本要奏!”

  “陛下,臣以为裴尚书此言甚为不妥,单楼虢二国任意一国都不能成事,但倘若他们形成联军,那便具有一定规模,如今我国与北燕尚未结盟,如今驰援未必能起到正向效果,更于我南虞无益!”

  “于我南虞无益?”裴谅也火了。他是武将出身,虽说书读的比一般武将多,但论耍嘴皮子自然是吵不过这群官场浸淫多年的老油子的,于是他并不同他们争吵,而是转向嵇晔的方向,朗声道:

  “陛下,古时晋献公欲假道于虞以伐虢时,宫之奇谏虞公曰,‘夫虞之与虢,若车之有轮,轮依于车,车亦依轮。虞之与虢,相恃而势也。若假之道,虢朝亡而虞夕从之矣。’南虞同北燕一衣带水,一旦楼虢联军攻破北燕防线,若我南虞不前往相助,北燕便会朝朔郯求救,倘若那时朔郯同北燕形成新的结盟,往后再来讨伐我南虞,岂不是易如反掌之事?!”

  不得不说,裴谅的话确实说退了好几个方才还满场喷唾沫星子的文臣,但也有的依旧不服气,嘀咕道:

  “往后之事尚无定论,目前国库并不充裕,此时贸然出兵,朝中更加拮据,届时仗打完了国库亏空可怎么好?”

  “关于这点,臣亦有本上奏。”魏希出声。

  关于国库之事,自然不会有人比现任的户部尚书更有话语权。嵇晔朝他点了点头:“魏爱卿请讲。”

  魏希欠身行礼后,娓娓道来:“臣以为,若持续用国库不充裕为借口不抵抗外患,只会陷入轮回反复。外患与内忧若同时迸发必然国将不国,因此外患不除,我国不继续发展民间经商,南虞壮大便无从谈起。”

  赵池鹤阴阳怪气地道:“魏大人嘴上说得好听,不过是想借打仗来推行新政罢了。”

  魏希丝毫不退让:“若是新政能救国,魏某做这个马前卒也无不可!”

  赵池鹤听到“救国”二字嗤笑一声,正欲借这点讥讽魏希不知所谓空有抱负,一个清冷的嗓音从边角处响起:

  “禀皇上,臣有别的看法。”

  他立刻看向出声的人,却险些下巴掉地。出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常年在朝会时一心一意扮演哑巴的苏晏林。

  麒麟卫向来只为皇上所调遣,除非嵇晔开口,麒麟卫向来不轻易启奏。因此嵇晔对苏晏林出声也颇感意外,不过还是允了:“苏爱卿说来。”

  苏晏林上前一步,行礼后淡淡地看向裴谅道:“裴大人言之有理,但也需考虑现实。阮将军和梁老将军作为主帅都不可随意离开自己所镇守的地界,若朔郯趁此机会攻打西境或辽北,岂非得不偿失?”

  嵇晔眉头紧皱,看样子是说到了他心坎儿上,不轻不重地道:“苏爱卿所言甚是。”

  这确实是出兵时必然需要考虑到的问题。若是出兵北燕后,却因地界无人镇守被朔郯趁虚而入,那此刻的他们也只不过是好高骛远罢了。

  “既然如此,臣愿前往。”

  嵇晔猛地抬头,只见自朝会开始便一直沉默不语的嵇阙神色肃然地出列,郑重朝自己作了一揖,朗声道:

  “臣虽赋闲几年,但如今朝中正愁用人之际,臣不敢无动于衷,因此,臣自请前往北燕,扫清楼虢联军,以绝后患!”

  其实在裴谅上奏时,嵇晔已然想到了嵇阙,甚至还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他和阮风疾的反应。

  阮风疾神色如常,只有在听到裴谅关于战事的推测时才皱眉了片刻,而嵇阙则在听到楼虢联军集结时便神色凝重,低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两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眼神交集。

  嵇晔正不动声色地思考着,商岳却上前一步,侧首看向嵇阙道:“陛下,臣有本上奏。”

  虽说他并未立刻点出自己对嵇阙的不赞同,但满朝文武也不是傻子,自然晓得他紧跟着嵇阙之后上奏是在打什么算盘。

  嵇晔不可能猜不到,但他也只能道:“道来。”

  商岳欠身行礼,随后转向嵇阙,言辞犀利地道:“臣以为,安澜君一向声称自己不涉党争不理军务,爆炸案前后却并未安分呆在葳陵也是不争的事实。虽说彭怀远和冯韵台确然是此案元凶,但安澜君在皇上传唤时不提前赶回葳陵仍旧形迹可疑。”

  嵇阙抄着手道:“商大学士,这样的揣测同我自请前往北燕有何关系吗?”

  “当然有关!”商岳哼道,“安澜君分明已经摘官卸职却又对朝中事频频插手,莫非,是想重新接掌西北军务吗?!”

  朝中一片哗然,吕谌见有机会参嵇阙一本自然不会错过,亦拿腔拿调地开口:“不仅如此,若是此番能够一击即中自然是好,可安澜君就算是再如何天纵奇才,到底也有几年未涉军务,此番贸然前去,老臣以为不妥。

  “除非,安澜君自请前往,是为了助谁推行新政,那这可就……”

  他故意将话头停在这个引人遐想的地方。嵇阙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将手背到身后,扬起眉道:

  “各位同僚,若是想要攻击在下也烦请拿出切实证据,凭空捏造的揣测,还恕嵇某不能自发认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