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思如今虽说刀法大有进益,但传音入密的功夫还远远没修到家,因而骆长寄坐在一旁将他嘀咕的小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并未费心去解释,目光在孟霜筠身上又停留了半晌后,自然地移开了。
阡山派的掌门踱步至擂台上,优雅地朝四方观战台颔首行礼,随后变戏法一般在半空中一挥袖。顷刻间,一只灰身白点,姜黄足喙的游隼挺立于他肩上,狡猾锐利的黑色眼珠傲慢地扫视了众人后,长鸣一声,扑扇着宽阔的羽翼腾身而起,沿着观战台上空翱翔一圈后,落脚于扶鸣台高台上的栏杆上,睥睨四方。
“这是扶鸣试剑的传统,由前代魁首放飞一只游隼,作为试剑开端。”纪明则悄声为骆长寄解释。
“为什么非得是隼不可?鸽子不是比隼温驯得多吗?”田小思探过脑袋来问。
纪明则道:“据说是因为旷华君和定远侯皆豢养了一只游隼,陪伴他们一路征战,死亦同穴。”
骆长寄闭着眼:“都是后人放大的细节,实际上究竟有没有那一只隼并不重要,只是需要给这场盛会添加些传说色彩罢了。”
论理来说,负责主持这场盛会的担子向来都落在前代魁首身上,然而这也并非是定死的规矩。就好比在八年前扶鸣试剑胜出的空彻大师便以寒山寺近日香火颇旺事务繁杂的缘由,将主持盛会的任务给推拒掉了。
这也怨不得空彻大师对此敬谢不敏,因是这扶鸣试剑看着风光,其实光是在扶鸣山上招待这五湖四海的江湖客就需要提前将近一年的时间着手准备。从座次安排,拟邀来客,负责核对来客邀请函的人选,甚至是南方观战台各位贵客平时的饮食喜好都得拿捏到位。
空彻大师一把年纪,着实不在乎也不想管青云楼掌门的小女儿爱吃酸枣还是酸梨。然而当旁人看来繁琐的重担落在迟鸿响的肩头时,他看上去却丝毫不嫌麻烦,反而干得有滋有味。
就骆长寄看来,阡山派本就是江湖第一大派,派中人口足有千余人,迟鸿响不仅将阡山派料理得井井有条,还能抽空主办这扶鸣试剑,实在是很有些本事。
就算他骆长寄有这个本事,怕是也没这个闲心。
迟鸿响虽在扶鸣试剑中执牛耳,却并不负责门面上一些看上去不入流的事务。这些事务被分摊给了一些阡山派的弟子,就好比此刻扬眉吐气地站在擂台边的阡山派大弟子白昼。
他酝酿片刻后,高声对四方江湖客道:“诸方豪杰齐聚扶鸣,只为和同辈中人一较高下,我代前任扶鸣试剑魁首,‘千山行客’迟掌门,愿诸位尽展武学才能,站上扶鸣顶峰!”
迎接他话头的是各门各派的弟子欢呼雀跃的叫喊声。骆长寄走出葳陵没多久,已经习惯了葳陵官员们垂首肃穆的环境,突然融入了四周用响彻云霄的咆哮来表示热情的场合,竟也并未感到不适应或者厌烦。
白昼手中持鼓棒,缓步踱至擂台边赤身白面的大鼓边,高声道:“今次我将敲响代表扶鸣试剑的第一棒!”
鼓声沉沉震彻耳边,白昼就在这样长久的鸣响和众人的欢呼声中喊出了第一对角逐者的名号:
“烈风楼少主荀天海,对阵青云楼大弟子卓祯!”
烈风楼和青云楼都算得上是名门大派,由坐于南台之上的门派打响第一次对决,也算是彰显了名门的态度。
骆长寄能听见南台爆发了一阵尖叫声,有一个熟悉的嗓音格外清晰:“是我们大师兄!大师兄上啊!给他点颜色瞧瞧!”
荀天海一身烈火般的赤红长袍,他斜睨了对面身着青衣步履沉稳的卓祯一眼,不阴不阳地讥笑一声,懒懒地拔出刀来:“卓师兄,让我来看看你该如何予我颜色吧?”
神色一凛,垂下眼来不欲答话。白昼一声令下,卓祯抽出长剑挽出剑花,旋身向荀天海刺去。
“‘纤云弄巧’第一式,青云楼的当家剑法。”骆长寄道。
纪明则勒住田小思脖子把他往前推了一下:“好好看!阁主带你来可不是让你在这儿吃果子的。”
田小思正要辩驳,纪明则抢先一步:“欸,我记得好像过几日莫姑娘就要上吴邶来了,你是想让我把你这几日的表现汇报给她听吗?”
莫寻的名字是当真管用,田小思立刻坐直坐正,将目光投向擂台边,突然哎了一声指着擂台方向疑惑地道:“那青云楼的大师兄是怎么了?怎得好像一直在躲闪?”
骆长寄紧盯着卓祯和荀天海没有开口,纪明则也看出不对来,皱着眉看向骆长寄:“阁主,荀天海他……”
骆长寄将一根手指放在嘴边,拦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若你我都能看出来,南台的人定然也能。且看看这局结束后的动向。”
不过一刻钟后,荀天海的刀已抵在卓祯胸前。
长达两刻钟的打斗以荀天海的胜出告终,卓祯胸口起伏片刻,最终还是颓然将长剑放下,轻声道:“是我输了。”
四方哗然。虽说江湖高手云集,但青云楼的卓祯也并非岌岌无名,以一手规整刚硬的剑法闻名,性格也同剑法一般板正诚实,在青云楼中深受弟子爱戴。
卓祯落败,连南台的几位大人物也流露出一丝微讶来。只有孟霜筠和迟鸿响二人,一个眼睛翻了翻后移开视线,另一个保持着亘古不变的笑意,好像真心希望两名角逐者都能胜出。
青云楼的弟子闹哄哄的,声响颇有些大,就连他们的掌门也回过身去皱眉轻斥了几句,但弟子们像是分外愤慨,就连隔着挺远距离的北边观战台的骆长寄等人也能从一片喧哗中捕捉到几个“卑鄙”“阴招”“小人”的字样。
弟子们嚷了半天发现如此群起而攻之无用,最后推举了一个弟子站起来,骆长寄打眼一瞅,心想巧了,果真是茶馆中满心欢喜地推测青云楼大师兄可能夺得魁首的那名弟子。
只见他昂首挺胸站直,指向荀天海的方向怒斥道:“迟掌门,我们都看到了,荀少主在同大师兄打斗的时候除了用他那把刀对阵,在他手中,胯间,甚至脚底皆藏有暗器,如此这般,哪怕赢了,也依旧胜之不武!”
“没错!胜之不武!”
等青云楼众弟子叫嚣了一番“胜之不武”后,白昼有些为难地看向迟鸿响的方向,而荀天海冷笑一声,重复了一遍:“胜之不武?”
他阴阳怪气地啧啧两声,转向那名弟子,语重心长地道:“阁下怕是忘了,扶鸣试剑的规矩里,向来就没有不许使用暗器这一条,今日来此参加比试的,诸如天玑门一类主攻暗杀的门派,莫非你也要他们将袖中暗器尽数抛掉再上台打斗?”
“你!你胡搅蛮缠!众人皆知虽说规矩里头没有不能使暗器这一条,但向来奉行以刀剑入道者不得用暗器同对手打斗——”
“既然没有这条规矩,那我胜出不就是天经地义?”
荀天海丝毫不怯对方将规矩拿来说事,显然是早将规矩摸懂吃透来投机取巧取胜的。他话锋一转:
“再者,正经同我打斗的你们大师兄还没说什么呢,你们青云楼的人倒开始跳上跳下了,莫非是你们大师兄格外输不起,才让你们等他输了以后帮他吹嘘诡辩,以获得些心里安慰的吗?”
那弟子气得几乎红了眼:“你还敢诡辩!你这个卑鄙小人——”
“够了!”
众人目光投向方才一直静默无语,此刻突然出声的卓祯,他将剑插回剑鞘,掩下眼中的不甘和遗憾,端正地同荀天海略施一礼:
“此次确然是荀少主获胜,青云楼也并非是输不起,祝荀少主此行走得长远。”
随后他就如走上擂台时别无二致的稳健步伐走下擂台,朝此刻被气哭的小弟子走去。从骆长寄的角度,还能看见他拍着对方的背柔声安慰。
“卓祯是真君子。”纪明则感叹道。
骆长寄没有否认。卓祯并非是不知道荀天海是在钻规矩的空子,但对方是烈风楼的少主,而烈风楼同青云楼两家门派在江湖上皆有声名,日后不可能毫无交集,若是此刻将场面闹得太难看,传出去就是整个青云楼陪他蒙羞。
身为门派大弟子,他用自己一人的失败换取全门的脸面,足显其君子之风。
骆长寄看向南台,迟鸿响的表情同方才没有丝毫变化,当真是十分沉得住气。而孟霜筠则面色不虞,微微抿着唇直视前方,并不看荀天海的方向。
“听闻孟宫主为人正派,嫉恶如仇,想来十分看不惯荀天海的阴险做派。”纪明则道。
骆长寄动了动嘴角:“是吗。”
田小思在一旁愤愤不平地:“要我看那个叫荀什么的当真小人,想赢想疯了,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他在强词夺理,不过就是仗着自己有个好爹罢了。”
骆长寄却没有兴趣再执着于荀天海的小人行径。他低声问了纪明则一句:“扶鸣试剑一共几日?”
纪明则道:“三日,不过有时候会视比试情况延长一两天,我记得大约十六年前吧,有一届足足举办了十五日,搞得许多门派最后几天都不想来了……”
三日,这样短的时间。
骆长寄揪紧了袖口,如今自己在吴邶,莫寻方竹等人在春山外,他根本无从得知战场上的情况。现在战况如何,嵇阙又如何,他统统不知道。
这种事情无从全盘掌控的感觉实在太不妙了,每当想起都令他坐立难安。
覃阳到吴邶刚好三日路程,嵇阙当真能赶回来见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来说这种比武场合,门派们也只会带自己最优秀的弟子来,一方面本来就是角逐谁是最强的,如果连同门也打不过就没有意义,另一方面大家还是都挺忙的,在扶鸣山耗十天半个月还是太超过了,旅费都不知道要花多少钱...这么想来,每四年的这个时候,吴邶的客栈怕是都要赚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