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82章

  熟悉的黑色身影轻巧地从天而降时,田小思着实吃惊了一番,正想上前提醒对方那是自家阁主的座位,那人却转过头来拉下兜帽,弯着眼睛朝田小思笑。

  田小思从小就听水寨中的储爷爷讲九尾狐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九尾狐会化作容貌极盛的女子侍奉君前,她们的美貌获得了国君的赏识,最终落得个祸国殃民的下场。因而在他的想法中,容貌绝丽之人向来同祸国殃民之类的悲惨下场挂钩。

  自己不过是帮着对方替骆长寄传了一次话,他最喜欢的神仙哥哥就瞬间失魂落魄,好像整个人的神采都被妖鬼吸走了似的。

  田小思全心全意维护着骆长寄,因而看到这个狐妖似的男人挂着跟从前一般无二的笑容出现时,他心头难免涌起些许异样来。于是他撇了撇嘴,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嵇阙看着这小孩的别扭样觉得格外新鲜,逗他:“怎么啦?”

  田小思皱着眉:“你来做什么?”

  嵇阙手撑着下巴,挑了挑眉:“我?我来寻你骆哥哥呀。”

  那轻佻口气,那如丝媚眼,田小思受不了地转过头去,学着莫姐姐的口气,小声骂了句:“轻薄!”

  嵇阙逗完小孩,又偏过头静静看向擂台方向。

  他虽不知小念为何站上擂台,但想必自有他一番道理。可惜他将自己暴露在明处,而他要找的人却依旧隐匿在暗处,眼下是他们落了下乘。

  纪明则全神贯注地看着擂台的方向无暇顾及他们的动静,田小思憋不住事,将屁股往嵇阙的方向挪了两步,咕哝着道:

  “为什么我觉得孟宫主看阁主的眼神好奇怪,她看别人的眼神不是这样的。”

  嵇阙将胳膊靠在后脑勺上:“许是见他如见故人吧。”

  此时此刻嵇阙从观战台走向擂台时,骆长寄的眼睛几乎黏在了他身上,寸步不离。孟霜筠看了看骆长寄的眼神,又望向嵇阙的方向,突然道:

  “阁下既然同这位小兄弟相识,就也应该明白扶鸣试剑的规矩吧?”

  她沉声道:“比拼双方不得借助外力胜出,否则便算作弃权。”

  嵇阙啊了一声:“真对不住,我此前有些忙,只来得及在来的路上了解一下。”

  孟霜筠:“既然如此——”

  “不过我师兄十年前参加扶鸣试剑时,扶鸣试剑挑战还须是同辈较量,否则便是不公。怎得如今这规矩是被埋没了?”

  孟霜筠白了脸。这一条规矩早年确实有过,但由于扶鸣魁首只能有一位,因此哪怕并非同辈,在必要之时也需同前辈进行较量,因此早年这条规矩也就形同无物了。

  然而,此次是她先向骆长寄发出挑战,而并非小辈自发同长辈碰撞。嵇阙这岂非是拐着弯子暗指她倚老卖老欺负小辈?

  迟鸿响见状出来打圆场:“这位小兄弟有所不知,说鸣试剑的规矩都是有协调余地的,方才孟宫主也问了这位小兄弟是否应战,而他答应了,因此便不算无效。”

  嵇阙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随后道:“我明白了。所以孟宫主想要打破的规矩都是有协调余地的,像我们这等小辈便是坏了规矩不成体统,是这个意思不是?”

  孟霜筠气急:“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

  骆长寄心知出来同孟霜筠打这一场是因自己莽撞,孟霜筠让他弃权也算是全了体面,因而他本想趁这个机会下台。

  嵇阙却在此时突然出现,又当着众人的面轻飘飘地怼得孟霜筠下不来台,这是……在维护自己吗?

  他抿了抿嘴唇,忍不住想伸出手想去够嵇阙的衣袖,却又不好太张扬,因此只借着早春衣衫的遮挡,悄悄蹭了蹭嵇阙的手指。

  骆长寄动作很小,但还是被孟霜筠捕捉到了。她眯起了眼,又多了几分不悦。

  嵇阙意外地低头看了他一眼,骆长寄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羞耻,正欲把手往回缩,但嵇阙慢慢张开手掌,将他的手包裹在自己手心。

  骆长寄一惊,手指都蜷曲起来,埋下头不吭声了。嵇阙面色极为自然,好像全然不知袖子下在做些什么小动作,朗声道:

  “罢了,既然这次双方都坏了规矩,不如再来一场定胜负?我们这边呢,就是我和这位小兄弟,孟宫主呢,也可择一位同辈之人与我二人相斗,如何,这样算公平了吧?”

  这听上去确然算是个较为合理的提议。既挽回了局面,也周全了孟霜筠作为武林前辈的自尊。倘若这遭当真这样输给一个岌岌无名的小辈,那孟霜筠还如何在江湖立足?

  孟霜筠尚未应声,身后便传来熟悉的温和嗓音:“师妹,可否让我来助你一战?”

  青云楼掌门大惊失色,连忙摁住迟鸿响的胳膊,低声道:“鸿响,你掺和他们的事做什么?不是说好今年不再比了吗?”

  迟鸿响摇了摇头:“孟师妹有难,我自当相助。这是我从前承诺她的。”

  随后他便在众人瞠目结舌中站起身来,坚定地朝孟霜筠走去。

  孟霜筠看着迟鸿响满面春风地站到自己身旁,倒也不好再推拒嵇阙的要求,清了清喉咙,矜持地要开口,却险些被眼前的一幕辣了眼睛——

  骆长寄见孟霜筠的视线不再停留在他二人身上,趁此机会赶紧将嵇阙拉到一边盯着他脸上的伤口,焦急地小声问:“你真要跟他们打?你不是才从覃阳回来吗?可有受伤?”

  他越想越觉得不行,“要不我还是跟他们提,此次算我们认输好了……”

  “欸欸。”嵇阙用一只胳膊拦住了骆长寄的去路,瘪了瘪嘴假装难过地道,“好不容易见到我,第一句话就问这个吗?”

  骆长寄嘴巴微张,一时语塞。

  嵇阙评价道: “小念好冷酷。”

  “不是!”骆长寄急道,“你好好回答——”

  “咳咳!”孟霜筠见他二人你侬我侬的情态一时无语,咳嗽了两声,不客气地道,“二位就让这么多武林人士等着你们说悄悄话吗?”

  嵇阙笑了一声,似乎全然不觉得让别人等着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从容道:“开始吧。”

  白昼自认无权主持师父的战局,因此退位让贤给了寒山寺的空彻大师。

  孟霜筠迟鸿响占据擂台右侧,同骆长寄和嵇阙两两相对。

  南方观礼台的弟子掌门们齐齐起身,有的眉飞色舞,有的焦头烂额。

  这可是赌上阡山派和秋蟾宫两大门派尊严的比试!

  孟霜筠和迟鸿响对视一眼,拔剑于身前,屏息垂立片刻,如两道翩跹翻飞的星风,奇诡地飘逸而来。他二人出手后,骆长寄便知迟孟能够被捧到如今的高度,自然有其道理。

  且不论二人武功内力之深厚,单单是他们几十年来养成的默契便世无其二,这份难得的默契,足以令他们合力施展的剑法所向披靡。

  剑光点点,身姿翩翩,骆长寄和嵇阙百般拼刺都无法近二人身,战况一时陷入了僵局。

  白昼退回南台,站在青云楼掌门身边观战。台上四人打得正酣,白昼忍不住问:“您看,迟掌门和孟宫主会赢吗?”

  青云楼掌门瞟了他一眼,笑道:“你啊,身为大弟子,莫非还不清楚自己师父的功力吗?那可是几十年日积月累沉淀下来的内力,哪是两个半大小子能攻破的。方才那穿白衣服赢了孟宫主不过是侥幸而已,你看看,他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

  他指向擂台,脸色突然一变,颤巍巍且不敢相信地:“他们这是…胜了?”

  擂台之上,正当骆长寄这一侧落于下风时,嵇阙凌空跃起,从擂台边的树上折了朵山花下来别到骆长寄耳后,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

  那年桃花树下,他的拼尽全力却往往敌不过嵇阙轻描淡写的一指。如今沉稳的小阁主也曾负气地蹲到地上将脸埋进膝盖,不管嵇阙怎么哄都不肯起来。

  不过片刻,他感觉到耳后一阵微痒,不自觉便伸手去将耳朵上别的东西拿下来,那是朵开得正艳的春桃。他抬起头来正对上嵇阙笑盈盈的目光,那人大剌剌地蹲在自个儿面前,全然没个先生样,轻声说:“先生教你一招。”

  轻柔的话语连带着耳畔的热意,他都历历在目。

  骆长寄呼出一口长气,握紧手中刃,几步跃身而起,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那是邈云剑法的起式,而他这样破罐破摔的动作,毫不意外地令孟霜筠瞳孔一缩。

  他看得好笑。分明一早便有猜测,又何故做出这般惊色呢?

  嵇阙立刻响应。他身法诡谲飘忽不定,挡在骆长寄身前牵制住了迟孟二人的视线,而骆长寄皂靴轻点,纵跃上前,单腿直立在嵇阙的长剑上!

  下一刻,骆长寄长剑横到迟孟双剑之间,借力打力,竟当真让这牢不可破的双剑有了崩塌之兆,骆长寄咬牙狠命一推,迟孟趔趄,双剑不约而同往后一撤,而这原本令对手不得近身的剑法,竟就这样被二人攻破了!

  孟霜筠死死瞪着骆长寄的方向,她对方才看到的邈云剑法确信无疑,拔剑便奔向骆长寄的方向便要追击,却被一道黑影挡在身前。

  此人正是嵇阙!

  骆长寄一边喘着气一边站在嵇阙身后,这几乎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嵇阙同人不分伯仲地打斗。原来嵇阙用剑时神情是这样的,虽没有平常轻松,但也不见得有多么严肃,每一剑向对手砍去时力道都刚好,既不会大幅度消耗体力,又能在最大范围之内给予对手重击。

  嵇阙挡在骆长寄面前,同孟霜筠和迟鸿响二人打斗,看上去完全不落下风。三人凌空而上,在扶鸣山顶的几棵巨树之上频频借力,穿梭于山花绿叶之间。

  刀来剑往间,迟鸿响发现了面前黑衣青年灵活出剑时偶然乍现的疏漏,眸光一闪立时侧身刺去,嵇阙手一歪,长剑竟当真脱手,在擂台上砸了个叮啷响。

  嵇阙见状一跃而下,姿态优雅,脸不红气不喘地看着两位额头发汗的老前辈,微笑道:

  “看来是我们输了啊。”

  嵇阙自然知晓,在众目睽睽之下,败给江湖的老前辈后大方退场,既体现角逐者的胆色,又全了年轻一辈的体面。

  可他又是为何要在骆长寄即将输给孟霜筠时出声提醒,让孟霜筠落败,又在迟鸿响和孟霜筠二人一起向他们挑战之后才选择失败离场呢?

  骆长寄心头暖烘烘的,仿佛那些自他心头生长的尖刺,隔空被一只手温柔地抚平了。

  无论世间多少人认定他的行为无理莽撞,不顾大局只为泄私愤,嵇阙永远是那个将他诸多不忿和痛苦奉为圭臬,花费比否决骆长寄多几倍的时间和精力,只为了替自己的小徒弟出一口恶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