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92章

  秋去春来时,绵绵新雨唤醒了空山。

  一人撑伞兀自低头走在山中,长靴踩在泥泞中发出的声响同雨声融为一体。他偶尔经过溪水边时,会小心地提起长衣下摆,如此才不至于被蔓延而来泥泞雨水弄脏。

  前朝有句诗,有道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幽静的山中偶有布谷鸟啼,振翅欲飞的身形倒影在寒潭之上,倒是为这场春日的雨增添了别样意趣。

  草长莺飞的三月天里,绿色的山谷中万千百草无人看管肆意疯长,甚至蜿蜒地攀行到了从前山谷中人开辟的小道上。

  如今这些小道早已落荒,曾经充满笑声的山谷,也早已将生活的空间让渡给了花草。这也令囫囵谷,成为了真正的药乡。

  待游清渠顺着泥泞的荒道一路跋涉到山谷深处,一处偌大的吊脚楼最终在幽山草木的掩映中显露了身形。然而,吊脚楼年久失修,早已晃颓不堪看,蛛网遍布,上好的木头也早已被雨水泡得没了原先的鲜亮颜色。

  游清渠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楼下,不知道过了多久后,才撑着伞转身离开。

  他并未走远,只是绕过吊脚楼,走到一处山间空地。此处山隘深深,芳草萋萋,囫囵谷弟子们还在时,此处便是是谷主静修之地,外人不得随意打扰。

  春雨逐渐转小,不再将花草打得凄惨,反而更像是清修的花仙吸饱了露水,纷纷昂扬地抬起头来。环绕在花草中央那块寂静的石碑看上去依旧如当年被人插在土中时一般无二,只是常年被雨水浇灌,边角石料有些许褪色。

  这也无可避免。若是没了每年姗姗来迟的春雨,哪来鼻间氤氲的芬芳。

  游清渠将伞随意地撇到一旁,他难得没再穿着自己以往的破布袍子,只着别无修饰的白色长衣,宽宽大大地笼罩住他消瘦的身躯。

  不顾蒙蒙细雨打湿发尾衣裳,他就这样蹲下来,手指轻柔地抚弄了一下石碑上隽永的刻字:

  梵陇神教 雁归之墓

  游清渠动作很慢,指尖粗粝的触感令他流连。他缓缓闭上眼,又好像不舍得将目光远离那两个字太久。

  半晌后,他轻声道:“是我,我回来看你了。

  “近日雨水充沛,我还是怕地下太寒冷,所以在去阆京的路上顺便过来看看。”

  他环顾了一下石碑四周,又微微笑了一下:“万物都像从前那样喜爱你,花草都围绕你盛开。”

  “小念今年已经及冠了,时间过得可真快。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在阆京看到他…我偷偷去的,一把年纪不怕羞,躲在门外听墙根,你可别笑话我啊。

  “我好想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性情如何,有没有被好好照顾,会不会因他爹娘不在被人欺负。”

  好像单单想到小阁主,便会带给他无限趣乐一般,他弯了弯嘴角:“他生得像他娘,没继承到他爹那没正形的一星半点儿,皱着眉头的样子,你怕是都分辨不出谁是儿子,谁是老子。”

  “可他真的,是个特别好的孩子,好到……”他欲言又止,似乎在想如何形容,最后低声道,“好到我们隔着他瞧见故人的时候,都会打心底生出愧怍。”

  他沉默好久,眼睫低垂:“不知道是不是年岁大了,总是想起从前。这几日我…又梦见你,我想,那大约是你想见我了。

  “可是真正的你在哪儿呢?阿雁。在哪儿呢?

  “为什么我找不到。”

  他嘴角下垂,但还是克制着汹涌情绪,有些自嘲地:“我啊,走了那么多次梵陇,我明明知道那已经变成了朔郯的土地。但我想着,边境以西不用土葬,兴许我还能在他们手里找到你,哪怕是你的一部分。

  “很傻吧?你在天上怕不是要笑出声来了。

  “你从前跟我说,人一旦死了,躯体便没有任何意义,人已经不在了。

  “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我发现……”

  游清渠露出一个苦笑:“我好像真的,连一件属于你的东西都不曾有过。”

  “真是愚蠢啊。”

  他自言自语地评价着自己,又道:“我如今做着许多,也许你不再认可的事。我也不求什么,只求一个无愧于心。

  “等到我哪天去见阿晚和孟孟的时候,不会被他们指着鼻子骂。

  “也许你不能明白…我知道你从未像我一样,将漱锋阁视为归处。”

  正当他在絮絮地对着墓碑吐露着积攒了一年的话时,吊脚楼的一处断壁残垣下,仿佛伫立着一个红色身影。

  他的目光静静地贴在游清渠的后背上,从他的发尾一路流连至脚踝。

  游清渠若有所觉,眉头一皱突然回头。

  细雨飘洒,断壁如旧。原本他感受到什么的地方,好像从始至终都空无一人。

  “幻觉吗。”游清渠喃喃地道。

  *

  自北燕同南虞分裂立国,开国□□孝宣帝励精图治,大有勤勉恪谨之名时常宿于王侯理政之所乾坤殿内,且特意上书“仁勉”二字以正自身。

  到了如今这一代的颂诚帝陆欣掌权后,乾坤殿便仅仅是挂了个名头,颂诚帝平日里起居处理政务的地方迁去了更宽敞华丽,住起来也更舒心的朝歌殿。

  陆欣如今已过古稀之年,精力十分有限,一天之中能有两三个时辰批阅奏折,已经算是侥幸。因此,内阁首辅和首席女官会先他一步筛选奏折,并且着意将那些紧急的文件交予他批复,其他的都由他二位来代劳。

  陆欣看了会儿折子后,双目半敛地倚在紫檀木椅上。姜照言见状便知他偏头痛犯了,走到御座旁浅浅福了福,温声道:“陛下,臣为您按按头吧。”

  陆欣唔了一声,姜照言知道这是答应的意思,随后绕到他身后,老道地替陆欣揉着几个舒缓神经的穴位。陆欣紧皱的眉头有些许舒缓,闭着眼睛道:

  “前几日贪墨案,我记得是交给翕亲王主理,办得怎么样了?”

  姜照言回答道:“回陛下,亲王殿下昨日上奏时还未有进展。想必是忙于公务,耽搁了。”

  陆欣重重地哼了一声:“忙于公务?他一天到晚的,可真是比朕都要忙。”

  姜照言心平气和地道:“琅安公主和亲朔郯,翕亲王许是心怀感伤,以至于近月都有些颓靡之态。”

  陆欣从喉咙里头发出一声冷笑,含混着道:“颓靡?我看他听闻公主出嫁的时候高兴得很!当朕是傻子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没寻求南虞的帮助,转而又想抱朔郯人的大腿,用一个公主玩儿出两样心机,朕可真是小瞧他了!”

  姜照言贴心地奉上茶盏,陆欣将茶放在鼻尖,却并没有喝,近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老五从朕登基开始,便一直盯着朕的龙椅。若非朕膝下子嗣稀薄,又怎会允许,兄终弟及!”

  “翕亲王如今主管三司是陛下的恩典,无论如何,也不该有何不满。”姜照言轻声道。

  陆欣神色阴霾:“他当然有。”

  沉默片刻后,他又道:“他和京畿大营的何少书还是走得很近吗。”

  姜照言如实地道:“前日似乎赴了何大人母亲的寿宴。”

  “有这个劲头,当日问及国策时为何不发一语,成日里只知拉帮结派喝酒赴宴,真是朕的好兄弟好臣子!”

  陆欣情绪激动,不由得哑声咳了起来,姜照言在一旁安抚地道:“陛下莫要动气。”

  陆欣缓了一会儿以后道:“梁王也是一如既往。朕这个儿子,少说也长了八百个心眼。哼,不过,还是不及他母亲。”

  每当提及徐氏,陆欣也往往只是草草带过,并不深入。他突然问道:“我记得,覃阳之战时,是小九亲自把阿初救回来的。”

  阿初是废太子的小名,如今陆欣提起他倒是心平气和许多。

  姜照言嘴唇翕动片刻,应道:“是。”

  “你觉得,小九如何?”

  姜照言沉默半晌后,道:“臣同翊王殿下相交甚少,只是从同僚中得知他为人谦恭严谨,不是浮华浪荡之人。”

  陆欣若有所思地道:“朕这些年,确实很亏待小九,还有容嫔。”

  他沉吟片刻后道:“这样,你带着我的私令,去找他进宫一趟。不要让太监传唤,让那两个知道了怕是又要到我这里来闹腾。”

  姜照言自然知晓所谓“那两个”指的是谁,俯身称是。

  *

  朔郯草原,三王妃帐外。

  当那只通体雪白,颔处有曼妙红纹的鸽子出现在臻宁视野中时,她正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远山,吹奏她最喜爱的曲子《竹问》。那只小鸽子盘旋在阳光下,随后在她愣怔的刹那轻巧地降落在她肩头,她动了动嘴唇,不确定地问:“…小雪?”

  小雪鸣叫了一声,亲昵地啄了啄她的拇指。

  臻宁缓缓伸出手来,在她的小脑袋上摸了摸,轻声道:“大漠黄沙,你一定飞得很累吧。”

  她突然想到自己帐中还有些剩了的菜食,忙回去拿了些递到小雪嘴边。小雪嗅了嗅,倒是一点也不挑食,俯身啄了几口。

  当服侍臻宁的朔郯侍女从帐外走来时,臻宁动了动,小雪被她妥帖藏入了怀中。

  朔郯侍女看见王妃正坐在石头上吹箫,颇感兴趣地凑过去笑道:“王妃,吹箫就这么有意思么?”

  臻宁愣了愣,微笑地道:“其实也就那样,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只是习惯了以后,吹上一会儿,心中会安静许多。”

  朔郯侍女道:“那相较剑术呢?王妃的剑术,就连三塔吉(殿下)都夸,说在朔郯女子中,也没有几个比得上王妃的!”

  臻宁垂着眼,慢慢地道:“剑术,乃立身之本。洞箫……”

  大昶喜爱乐曲,哪怕皇室子弟也个个通晓音律,而北燕的臻宁郡主更是以一手出神入化的洞箫扬名天下。也正因这份名气,她也曾几次随翊王出使别国,交流乐曲心得,在中原皇室中,像她这样的贵女并不多见。

  只是中原的人们并不知晓,这位后封琅安的公主纤细的指间遍布着的是常年习剑而来的刀茧。

  “几年前,足不出户,幸得名家指教,也能凭着箫音得以走出宫门。此物从前于我更像工具,如今偶尔消遣,倒也不差。”

  “您何不吹给塔吉听听,塔吉很喜欢中原乐器,届时夫妻和鸣,不是美事一桩吗!”侍女兴致勃勃地道。

  这时春盏从帐中走出来,见那朔郯侍女始终不走,清了清嗓子道:“王妃,大妃要您觐见,奴婢替您更衣罢。”

  待臻宁终于脱离朔郯侍女视线,她才将可怜兮兮的小雪从怀里放出来,轻声安抚片刻,方拆下信笺来,珍重地读起来。

  良久后,她轻笑一声道:“先生倒是了解我们这位陛下,翕亲王是个什么东西他心中一清二楚只是懒得计较,只有牵涉到他皇家天威以及自身利益时才会真正动怒。”

  她虽然在微笑,但春盏能看出她并非真正的高兴,道:“帝王大多如此。但他们既听不懂箫音,也欣赏不来剑术,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臻宁自然明白春盏是在安慰自己,笑着嗯了一声:“这句话是从长寄先生那里学来的吧?”

  她忽然就这么想起在南虞时的一个那样普通的午后。骆长寄刚同自己杀完一局棋,正闭眼假寐。而她同骆长寄的关系虽并未进展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她也着实想不到骆长寄会和谁无话不谈),但也时不时同彼此闲聊一二打发时间。

  那时她毫无怯意地问骆长寄:“感觉先生较起从前似乎柔和了许多,是因为安澜君吗?”

  骆长寄抬眼看她,臻宁朝他眨了眨眼:“我一早就告知过先生,我在北燕皇宫中数年,也就仅仅学到了些察言观色的本事。”

  骆长寄不置可否,因此臻宁知道这是容许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因此她道:“先生想必真的很在乎安澜君,此前才会随同我一起前往南虞吧。”

  她有些狡黠地眨了眨眼说:“先生可别拿照言从前施予您的恩惠来哄我,我一个局外人,自认当不起先生的涌泉相报。”

  骆长寄用难言的眼神看了她一会儿,道:“你倒是敏锐。这点心思要是用在自己身上可不愁前程。”

  过了好半晌,他才再度开口,嗓音沉静:“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惜花五年时间也要拼足一口气来南虞吗?”

  “为什么?”臻宁问。

  “从前曾有教我读书的先生,说我这个人生性偏激凉薄,这种天性,磨刀挫骨也很难去掉。”

  骆长寄顿了顿,用臻宁从未见过的,冷静到骨子里的态度道:

  “我自小便知道,凉薄之人留不住任何人为我回头,因此,难得有个回头看我一眼的人,我便绝不会在原地等候。”

  骆长寄此言一出,臻宁亦有好久没开口。骆长寄适当地转移了话题道:

  “倒是你,我早便提醒过你,若是要我出手,翕亲王就算是有心,也无法翻身了。想必你知道这一点。”

  臻宁轻声说:“我知道。我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坐在王妃帐中,闭着眼睛任凭朔郯侍女往她的头上佩戴金饰时,臻宁依旧如是作想。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忙的要s,如果有错别字什么的欢迎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