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姜照言作保,三人畅通无阻地通过了翊王府门口护卫的查验,姜照言熟门熟路地带着他们几人一路分花拂柳来到王府书斋中。
相比起安澜君府的空空荡荡,陆骞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明显标准严明。春日里头百花齐放,在陆骞府中便可赏去大半,花苑里头层叠怒发着桃李杏,池塘边簇拥繁茂着松竹梅,其中白梅已零落,一场花雨迷蒙,落在众人发梢衣角。
“王爷,是我。”姜照言朝里屋喊了一声,过了良久都没得着回应,骆长寄没忍住问道:“殿下今日当真在府中吗?”
姜照言闻言似乎努力克制着自己翻白眼的冲动,撇嘴笑了一下道:“别说今日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就没见他哪天不在府中的。”
“啧,我一天没看着,就发现你背后说我坏话了。”
一个悠悠的男声从书斋响起,紧随着这道嗓音出现的还有一个晃荡着踢里踏拉的旧道袍的男人,倚靠在门边,嘴角叼着根院中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斜眼看着他们,却并不同他们讲话,只是指了指自己发顶,朝姜照言抬了抬下巴:“花。”
姜照言嗯了声,将花瓣从发梢拈起,却没有丢弃在旁,而是揣进了腰间佩戴的香囊里。
坦白地说,陆骞跟骆长寄想象中差别很大。在姜照言以及嵇阙对他的描述中,他曾经驻守边关多年,文韬武略皆为上乘,却不爱参与王储之争,有几分隐士名流之风,因此骆长寄将他和神医的形象想象得较为贴合。
如今幻想一朝崩塌。骆长寄原以为神医天天旧袍子洗了穿穿了洗已经算是够不讲究了,没想到还能碰上比神医更加不讲究的人,这人还是个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若是没有姜照言介绍,似乎很难将面前这个胡子拉碴又浑身带些混不吝的陆骞,跟“翊王”二字联系在一起。
陆骞感受到了骆长寄的注视,将嘴边的狗尾巴草取下举在手上。他先看向了嵇阙,而嵇阙也微笑着朝他示意了一下。陆骞哼笑一声:“安澜君也来了啊,倒是闲暇。”
随即他瞟了站在嵇阙身边的骆长寄一眼,却挑眉同姜照言道:“这哪家的小子,长得这么俊,你的新目标?”
姜照言哭笑不得:“我算是知道阆京城里关于我的那些风言风语是打哪儿来的了,原来都是你造的谣。”
她用胳膊指向骆长寄,介绍道:“这位是漱锋阁阁主骆长寄,骆先生,他少时也曾在阆京城住过几年。”
陆骞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阆京有什么好的,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见他始终没个正形,姜照言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陆骞哼了一声,胡乱朝他们摆了摆手:“行行行,都来坐下行了吧?”
他看上去分外不情愿,踉跄着几步到桌前提起茶壶放到风炉上烧水,待几人都落座后,又用差点把茶水撒一桌的劲道将茶杯撂到他们面前。
骆长寄和嵇阙对视一眼,暗暗憋住了笑。看来前来拜访一事,姜照言并未提前告知陆骞。不过看陆骞的样子也明白,若是提前告知,他肯定不会放他们进来的。
陆骞将每个人的茶杯满上后,瞅了他们一眼后大马金刀地坐下,道:“都是私下见面,便不用那些虚礼了,膈应,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嵇阙捧起茶杯啜了一口,挑了挑眉,意味深长:“老曼峨虽苦,品到最后却别有滋味。
“听闻王爷从前在边关领兵打仗时常常以此自省,教导全军上下,行军苦,乃是为了百姓能安居乐业。”
陆骞跷起腿,眯了眯眼睛:“都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亏安澜君还记得这么清楚啊。”
他不置可否地:“身为将领,鼓舞一军士气乃我分内之事,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
嵇阙道:“正是如此,我也一直认为,所谓依隐玩世诡时不逢的道理,当为天下行伍之人所不容。”
“哦?”陆骞笑了一声,“此话怎讲?”
姜照言瞥了嵇阙一眼,慢慢地道:“安澜君同样有几年未理战事,但他定然懂得每逢朔郯和边境其他小国的骑兵逼临中原时百姓所受的苦楚。一年中覃阳有多少人在贸易中无故失踪,又有多少良家女子被硕鼠偷卖去朔郯和沙匪处沦为军妓,安澜君不喜依隐玩世诡时不逢,自然是情理之中。”
“也就是说。”陆骞慢条斯理地,“安澜君认为我就是那种,身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人了?”
嵇阙没有否认,只是笑而不答。
陆骞长久地将自己困在府中,让整个阆京的朝臣皇子都认为他是彻底将自己放弃,同颂诚帝那些玩世不恭的闲散王爷别无二致。
骆长寄也端起杯子抿了口,茶苦得他眼睛微眯了一下,放下茶杯,道:“安澜君并非此意,王爷可否听我一言。”
陆骞抄起手看他:“公子但讲无妨。”
骆长寄道:“我一介江湖草莽,不敢危言耸听,亦不敢大事化小。不在朝中却隔岸观火,也知如今翕亲王同梁王在朝中分庭抗礼斗得乌烟瘴气。不由想起多年前的北燕对楼国的廖城之战,那时太子尚在朝中。
“北燕皇帝请二位皇子商议旷日持久的战事的突破口,两位侃侃而谈,然而所言皆纸上谈兵毫无建树。太子自告奋勇地前去押运粮草,粮草却被潜伏入北燕境内的楼国人劫走,还顺带绑走了太子,还是王爷从战场上分出兵力去将太子救回并及时封锁了消息,要不然太子当真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陆骞眉毛挑得越发高:“骆阁主眼通四面耳听八方,但阁主的意思我却不能明白。
“阁主今日来此,究竟是以什么立场同我说这番话的呢?”
骆长寄道:“王爷不知道吗?王爷一心隐世,表面上维持着中立,却在翕亲王和梁王中摇摆不定,我才是那个不了解王爷立场的人。”
陆骞笑道:“就连我父皇都无法抉择,更遑论我呢?”
“颂诚帝迟迟没有做出抉择的缘由我不知道,但就我看来,王爷不做出选择,只是觉得没有人堪当大任罢了。”
姜照言替骆长寄续了一杯茶,骆长寄道了声谢,又淡声道:“骆某冷眼旁观数年,北燕此时政局腐朽成泥,朝中只顾结党站队,却不知早有人在背后盯着等着坐收渔利,替你们掀了这烂的没边儿的王朝。
“王爷是不世出之才,单凭你一人兴许不能力挽狂澜。那何不破旧立新。与其将筹码压在未知上,何不逐鹿天下,让王爷所奉行的信条当真得益于万姓之中?”
陆骞缓缓抬起头看他,半晌笑了一声说:“公子此言,倒确实有几分道理。
“但在下对自己还是心中有数的。”
他道:“我打了半辈子仗,早远离官场斗争多年,相比起我的六哥和皇叔,在朝中之根基深厚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就这样投身于皇储之争,何尝不是一种对百姓的不负责任?”
“殿下的顾虑,我等自然知晓。”骆长寄丝毫没有退缩,“但王爷可曾想过,如今任何一位角逐者就此上位,当真能扶起将倾之大厦吗?以殿下之能,若是手头有兵马相佐,非但不是阻碍,而是筹码。燕君已然年迈,朝廷的汹涌巨浪几近要将他淹没,殿下身为人子,难道不想去将他从水里捞出来吗?”
陆骞冷淡地道:“六哥和皇叔对皇储的争夺已然让父皇头痛已久,倘若我掺和进去,岂不是只会加重他老人家的烦忧?”
“殿下错了。”骆长寄轻声道。
“陛下想要找的并非皇储,而是一个能够托付万里江山的人,一个能够改变国将不国的现状,重整旗鼓恢复往日荣光的人。
“殿下一生征战,为百姓谋得和平与福祉。那便应该晓得,无论是做君主还是扶持一位圣明的君主,都能够避免多少将领忠臣死于阆京的波谲云诡无比巨浪中。只要殿下有心,北燕便气数未尽。”
陆骞闻言,神色有所松动,但还是叹息了一声道:“公子太高看我了。”
骆长寄正想说话,身边的人轻轻拍了拍他手臂,递上一杯晾到温度刚好的茶。骆长寄低下头喝茶,嵇阙开口道:“殿下从前驻守边疆,想必对朔郯于虞燕二国的威胁心中有数。”
陆骞道:“是啊。与其角逐皇位,你们不如劝我重新回覃城来得更快些。”
嵇阙道:“不。正因如此,殿下身为亲王,才更应该回到朝堂上。”
“安澜君此言何意?”
嵇阙长吁了口气:“我和小念来的路上,已经不止一次在北燕境内遇见来去自如的硕鼠。他们同朔郯的骑兵还不同,对北燕熟悉至极来去自由,殿下应当知晓这其中的意义。”
闻言陆骞突然坐正,神色同方才吊儿郎当的模样陡然不同,沉下眼来道:“此言当真?”
“事到如今,我们又何必拿此事来诓殿下呢?”嵇阙直直地看着他,不等陆骞开口又道,“阆京和覃阳中间隔着六个州府上百万人口,难道这些百姓的性命,便不值得王爷挂心了吗?”
陆骞直直地看向他,咬牙:“你怎会说出这种话?”
嵇阙笑了笑:“既如此,王爷若执意隐居于世不争皇储,又有谁会在意去整治朔郯派来的密探?北燕还有余力去面对接下来的战争吗?王爷虽身经百战,但到底肉体凡胎,就算以命相抵,也换不回风雨飘摇下失孤流离的北燕百姓。”
陆骞过了好一会儿没说话。他站起来皱着眉在书斋中绕了两圈,随后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倘若现在要参与皇储之争,自然不能毫无准备。”
姜照言露出了欣慰之色,随后朝骆长寄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
陆骞倘若能够参与皇位角逐,在扶持他的过程中,自己自然也能够名正言顺地调查国宗。骆长寄沉吟片刻后,对陆骞道:“这一点,殿下大可放心,接下来的时间我会留在北燕,助殿下共谋大事。”
他又有些狡黠地道:“至于我有没有助殿下功成的能力,殿下自然可以留待时间考量。”
陆骞抿着嘴唇,两条胳膊大剌剌地撑在腿边,静默片刻后道:“我需要一段时间考虑。”
骆长寄和嵇阙相视一笑,道:“自然。”
此次动员算是十分圆满,往门庭外一看天色已然渐晚。嵇阙还得连夜赶回邠州,不能在北燕多留,骆长寄更是不愿意他跑整整一夜不能歇息,因而起身告退。
待他二人由管家亲自送出王府后,姜照言转过头看向垂头喝茶的陆骞。他一直皱着眉不言语,反而让姜照言有些摸不着头脑,开口问:“他们都走了,现在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了吧?”
陆骞瞥她一眼,眼皮都不抬地说:“还装?”
姜照言疑惑地嗯了声,陆骞嗤笑:“你既然能把他们带回来,想必他们要说的事情你心里也有个七八分主意了吧。说吧,你和臻宁的小算盘是什么时候打起来的?”
姜照言拉下脸来:“骞哥。”
“嗯。”陆骞挑眉,“这个时候可以叫殿下。”
姜照言难得没了首席女官的稳重,负气地偏头过去后,不情不愿地承认:“臻宁去南虞之前。”
陆骞抬头看了她一眼,没什么情绪地说:“是因为觉得我没用,没能保住臻宁,才让她那丧心的爹把她明码标价给卖了?”
姜照言叹了口气,道:“你明知并非如此。
“皇上封臻宁为琅安公主时,她便早知有这样一天,这也并非你的错处。那时边疆沙匪横行,境内又有流寇作乱,你本就够烦心了,她也不忍心让你因为她的事去和陛下硬碰硬。”
陆骞沉默片刻后,直勾勾地看向她:“你也觉得,我应该推翻朝局,改弦易辙?”
姜照言抿嘴笑了。她将披风往后一甩,端正地朝陆骞作了一揖,朗声道:
“身为女子,虽无过人胆识,也无上阵杀敌之勇气,但朝堂之上,照言愿意助翊王殿下一臂之力。”
陆骞哼了一声,将茶倒在茶宠上清洗:“从前不是没有人到我面前来让我参与夺嫡逐鹿天下,你知道那些人的下场是什么吗?”
姜照言没说话。
“我让他们进来好好把话说完,一开始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安澜君确实是个人物,从前在战场上碰见时我就知道,但他身边的那个姓骆的,却不是个易与之人。”
陆骞沉声道:“我见过这种人,表面上把天下苍生挂在嘴边,但其实那不过是他用来说服你的筹码罢了。这种人冷酷无情,根本谁也不在乎。”
姜照言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陆骞打断了。
他哼笑一声:“不过短时间内,只要安澜君还活着,怕是不会让他肆意胡作非为,这才是我松口的原因。”
*
“阆京的景色较起从前更加灰扑扑了许多,商户虽多,但似乎已经没了当年的气象。”
嵇阙闻言勾起嘴角,抬起下巴道:“我倒是知道有个地方很好。”
骆长寄瞥了他一眼,不阴不阳地道:“何处?不会是你从前天天把我扔在府里的时候一个人去摸索的吧?”
嵇阙盯了他半晌不说话,骆长寄被他看的发毛,不自在地问:“做什么?难道不是事实吗?”
嵇阙忽而大笑出声,突然俯身将他拦腰抱起,惹得骆长寄一阵惊叫,随后嵇阙将他抱上马,一夹马肚,竟就这样将他抱在怀中飞驰而去!
骆长寄向来不爱骑马,如今坐在嵇阙怀中被风一遍遍地吹过面庞,却好像真觉出些自己独自御马时所没有的自由肆意来。
待他二人一路来到京郊时,入目的是无尽的高山环绕。夕阳隔着山隘闪出一些稀薄的光晕,栖鸦从迟暮的天际飞回巢穴。在铺天盖地的暮色中,仿佛还能听闻远方的号角声,穿过大江大河,飘散到耳畔。*
骆长寄被嵇阙整个圈在怀中,嵇阙轻声道:“这两天圣旨要送到西境,我得赶回去接旨。”
骆长寄晕晕乎乎地倚在他肩膀上,闻言很警惕地问:“什么圣旨?”
嵇阙噗地笑了一声,看他如此紧张,才如实地道:“接管西北叱风营,同阮家老少二将一起镇守狼行关。”
骆长寄转过身来,正对着嵇阙的面庞,又将他的脸埋到嵇阙胸前,闷闷地道:“你把我也带走吧。”
嵇阙好笑地摸了摸他的耳朵:“不管你的漱锋阁,不管梁王还有陆骞了?”
骆长寄过了一会儿没说话,嵇阙这才把他的脸给捧起来,认真地道:“小念,我很高兴你有了自己想要完成的事情。
“这些年来,我每日做梦时都能想起少年时坐在马背上绕着无常山脉纵行驰骋,山下的愁乡河连绵不绝,鸪城内外都有昔日练兵时的旧影,那是被朔郯骑兵所占据用来当作牧场的战马粮仓,但那更是我的故土,是本应属于邠州的土地。”
他花了五年时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以西境统帅的身份,重新夺回魂牵梦萦的故土。那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终将要完成的事情。
骆长寄静静地看着他,道:“好。”
嵇阙盯着他半晌,轻笑说:“小念怎么这么倔啊。”
骆长寄没说话,又主动把嘴唇送了上去,随后立刻被抱起来摁在怀中肆意亲吻。情到浓时,骆长寄咬着他的嘴唇道:“我要你给我写信。”
嵇阙将他亲得喘不过气,闻言戏谑地问:“要是我不回信怎么办?”
骆长寄抬起下巴,颇有些骄矜的味道:“一月我若收不到一封信,我便亲自过去找你。当着你那些部下的面给你脸色瞧,谁要是拦着我就罚谁滚去睡柴房,你要是敢求情,你就去睡马厩。”
嵇阙笑了,宠溺地道:“马厩多脏啊,就不能让我也去柴房吗?”
骆长寄横了他一眼:“你还敢跟别人一起睡觉,美死你了。”
骆长寄憋不住大笑出声,揪了一把骆长寄的脸颊肉:“那不行啊,我只跟我们念念睡觉。”
骆长寄似是也被他肉麻到了,但又十分喜欢,大胆地道:“那你回来的时候,我要你抱着我睡。”
嵇阙扬眉:“这么主动?那真是便宜在下了。”
年轻的一对眷侣就这样在天地见证下再度陷入拥吻。此处没有杜鹃,唯有寒鸦在执着地嘶叫,好像同样在哀求着将行的游子早早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