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翕亲王身死,何少书被判诛九族的消息传到骆长寄耳中时,他正陪着游清渠在园中撒药草种子。虽说游清渠身为曾经的药谷谷主,灵丹妙药尽数藏于锦囊中,但种植药草亦是他亘古不变的兴趣。
骆长寄听到纪明则同他汇报这个消息时眉毛都没动一下,嗯了一声:“九殿下作何反应?”
“据说是翊王殿下亲自手刃的翕亲王,皇上也对此表示默认。”纪明则顿了顿,又道,“殿下来信也是迟早的事。”
骆长寄轻嗤一声:“笑话。他不来,我就不能去找他?他别忘了翕亲王能这样快发动兵变,也是神医去太医院散播消息的功劳。”
“翊王殿下既然同公主殿下和姜大姑娘交好,料想不会是那种忘恩负义之徒。”
游清渠正低头撒花种,闻言抿嘴笑:“原来小阁主在外头的时候这样威风呀。”
骆长寄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假装没有听见这句话。田小思帮神医递了水壶,好奇地道:“阁主为何没有亲手解决那个老猢狲呢?”
“我同他无冤无仇,有何必要亲自动手?”骆长寄道,“陆欣的病症反复无常,翕亲王早已没了耐性,只需稍稍一激,便可令他自投罗网。
“再者……翕亲王抛弃莫欺雪和臻宁母女在先,又将她视为交换利益的筹码,陆骞早已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我若是不给他这个机会,岂不是太过无情?”
纪明则若有所悟:“这样说来,翊王岂不是欠了阁主一个大人情?”
“人情算不上。给他机会手刃翕亲王不过是一份见面礼罢了。”骆长寄轻飘飘地道。
“难啃的骨头还在后头。只有把国宗和那些朔郯老鼠之间的关系连根挖出来,朔郯才不至于像今天这般志得意满。”
游清渠站起身来,将一只手放在他肩头,轻声问他:“这就是你一直想做的事吗?”
骆长寄嘴唇动了动,却道:“不。”
他垂下眼来:“这只是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事罢了。”
游清渠看着骆长寄,隐隐觉得,这个“你们”之中,不仅仅指的是漱锋阁众人。
*
彼时,狼行关。
月前,朔郯由喀维尔领兵,发动了四年来对南虞的第一场战役,这同时也是嵇阙和喀维尔的第一次交手。战局僵持大半月,最终勉强打成平手,各自从交战地退回营帐,休养生息。
嵇阙回到狼行关的头日,刚好等来开战的圣旨。在此之前,嵇晔虽然恢复了嵇阙叱风营统帅的身份,然而对于本应他所得的西境兵马大帅的位置却是只字未提。
周燮和斛阳都替他愤慨难言,但嵇阙似乎并没有那么在意,反而格外用心地利用了这一点。他离开邠州四年,西境也有了诸多变化,正需好好了解一番,顺便同叱风营的将士们进行磨合。
然而,令他的两位嫡系感到分外担忧的是,安澜君的事必躬亲已经到了几乎每场战役他都会自请前去的地步,并且行动大胆到好像丝毫不在意自己是否受伤。
周燮某日在陈大夫为他包扎伤口时问起他为何如此拼命,嵇阙白着脸,几乎不动嘴唇地道:“硕鼠和朔郯骑兵之间的联系,在战场上也能窥得一二。
“他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忙,不能再让他因为朔郯的事情心力交瘁。”
即便嵇阙并不过多解释,亲信们也知晓“他”指的是漱锋阁的那位年轻阁主。
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阴沉夜。嵇阙正坐在火堆旁看着时不时蹦起来的火星子出神,后背却突然被人拍了一掌:“在想什么呢。”
此人除阮风疾以外自然不作他想。他在嵇阙旁边的横木上坐下,自如地接过嵇阙的酒囊饮了一口,痛快地咂了咂嘴。
“回想之前的战局罢了。”嵇阙皱了皱眉,“喝你自己的成不成?”
“我懒得回去拿了。啧,你莫不是受了你那位小朋友的感染,也变得小气起来?”阮风疾横他一眼。
嵇阙哼了一声,怜悯地看他:“你最好能在他面前也这么说。”
阮风疾回想起他和骆长寄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朝自己拔刀的冷寒面容,心中打了个寒噤,嘴上却不肯服输:“我还怕他?”
嵇阙嘁了一声,垂头安静了片刻,忽然道:“我其实从前也曾想过,有没有一日,我们不必再数年如一日地守在狼行关。
“但细细想来,大约不能。
“中原地大物博,西凉地界却黄沙漫漫,免不得要来争抢我们的地盘。恶劣的环境催生出坚韧的身躯,他们生在马背上,卧在黄沙里,天生就比我们更懂得如何厮杀。”
“好好的怎得突然想起这个?”阮风疾偏过头,“中原除了大汉那位封狼居胥的冠军侯,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守,而不是争夺。”
嵇阙扶住膝盖,舒展了下头肩,道:“守城不好么,能把狼行关守好不让外敌进犯,对城中百姓来说已然是功德无量了。”
阮风疾闭着眼睛,一针见血地:“倘若有一天,让你将狼行关抛下往后退的人是天子呢?”
嵇阙突然不动了。他将手臂放下来,斜眼睨着阮风疾:“你明明知道答案还要问,不就是想试探我和你的态度是否一样吗?”
心思被人揭穿,阮风疾倒也不恼,只挑了挑眉。
嵇阙沉默片刻道:“师兄可还记得,我刚来鸪城的时候?”
阮风疾哼声:“想忘也忘不了啊,全军同年龄的小子加在一起都没你刺儿头,被抽多少根鞭子嘴里也永远没个把门儿,净说些传到葳陵就要掉脑袋的话。”
嵇阙平静地道:“既然如此,我的态度,你也应当明了了。”
阮风疾突然笑了一声,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倒是比前两年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鲜活多了。”
嵇阙:“有么?”
“怎么没有?”阮风疾揭穿他,“别人也就罢了,安澜君少时的样子,我还有军中的老人可都还记得呢。
“也不知道如今的你,看到十八岁的安澜君在炉火边半拍半唱着‘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1的风姿,该作何感想啊?”
嵇阙无语片刻,闭上眼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脸没办法地笑出声来。
阮风疾道:“你笑什么?”
嵇阙道:“无甚。只是想到小念快要满十四那年的事了。
“那时我同时在跟周燮和苏晏林联系,忙着处理一些明面上要过得去的差事,有时无暇顾及于他。他从小就是个乖孩子,没人理也不恼不闹,就在我身边临王之涣。不知怎得,就突然睁着双大眼睛,看着我冷不丁问了一句,‘先生,西出阳关,还有故人吗?’”
他弯起唇角:“我当时正喝酒呢,听这话酒一下就醒了大半了。”
阮风疾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道:“我说这话你别不爱听。你那徒弟聪明是聪明,但聪明有时候未必是什么好事,越聪明的人越容易对这周而复始的天下感到疲惫,从而信马由缰地一意孤行起来。”
嵇阙唔了一声,风过时沙砾进眼,他不得不紧闭着眼睛试图让眼泪将其冲刷掉,睁开眼时夜巡的骑兵已经来到他面前,身姿端正地道:“统帅,粮草到了请您过去清点。”
“知道了。”嵇阙站起来跟着他走,突然想到了什么,笑着回过头来,用嘴型对阮风疾说了一句话。
黑灯瞎火的,阮风疾压根没看清,在风中大声朝他吼:“你说啥?再说一遍!”
嵇阙翻身跨上马背,乐不可支地朝他吼了回去:“我说,不怕!有我拴着他呢,跑不了!”
等嵇阙带着粮草回来时眉头紧锁,就连跟在他身后的骑兵也皆是臊眉耷眼没一点儿精神。见他们几个皆是如此神情,阮风疾的玩心去了大半,立时严肃地起身恢复了自己将军的风范,沉声问:“怎么了?”
那几个骑兵正要开口又哽了一下,嵇阙接过话头,沉声道:“项祚在押运途中遇袭身亡。”
阮风疾瞳孔骤然一缩:“什么?!”
骑兵里头相对而言较为冷静亦嗓音微颤:“我们中途在粮马道上扎营休息了一夜,半夜起来听到有响动,正要整装待发时,有一队人马突然袭击,项将军为了保护粮草不被偷走,惨死刀下。我们不敢再多做停留,只好带着项将军的遗体连夜赶了回来…”
阮风疾急促地吸了几口气,转头时两眼已然猩红,紧紧咬着牙槽队嵇阙道:“难不成……又是那帮老东西……”
嵇阙沉吟片刻,眉头依旧紧皱:“这对他们有何益处?”
阮风疾短促地哈了一声,将手中的酒囊重重地往地上一砸:“当年因他们的缘故粮草久久未能送到,那可是人命关天,我们日夜忧惧枕戈待旦就怕走错一步,他们在后头倒是悠闲得很!益处?!难道让南虞失了国土对他们就有益处吗!”
阮风疾已多年不曾动这样的气,此次实属风声鹤唳,可见狼行关兵败对他的阴影之深。嵇阙不声不响地沉默片刻,他心知自己官复原职一定让那些人有所忌惮,但故技重施…是不是未免也太过愚蠢了?”
他思忖良久后,开口了:“这样。趁着这半个月的空闲,我亲自去趟粮马道。”
阮风疾自然应允。此事刻不容缓,嵇阙即刻启程,大约在五日后向阮风疾传来了第一封信。
嵇阙虽说字里行间平静而游刃有余,但阮风疾看着却险些要将信纸捏碎。
“当地匪帮同朔郯骑兵勾结…土匪偷卖粮草的同时还负责做朔郯的眼线……”
读着嵇阙的军报,阮风疾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躁动的情绪缓和下来,安慰自己道,好在他们此次发现及时将匪窝铲除,否则留待日后形成规模,定然要为祸四方。
然而,前脚嵇阙剿灭匪帮往狼行关赶,后脚斥候就带来了新的消息。当斥候着急忙慌地跪在他面前时,同嵇阙道:“安澜君,是葳陵的消息。”
嵇阙还没当回事,心不在焉地:“何事?”
“…刑部尚书吕谌昨夜于家中暴毙。”
嵇阙眼神一凝,霍然起身,在原地转了片刻后,抬眼时已是目光凌厉,不紧不慢地道:
“传我的令,此事让所有知情人烂到肚子里去,若我听到鸪城内外有一个人在谈论此事,即刻提头来见。”
作者有话要说:
西出阳关无故人,等你从狼行关回来的时候,我还能再与你相见吗?
1:之前忘标了,出自辛弃疾《贺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