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95章

  “在吕谌家中发现他的遗体后,朝中自然是一片哗然。”

  周燮如今恢复了安澜君麾下将领的身份,亦得遵循无传召不得回都的铁律。因此他遵照安澜君的指示给奉遥去了封信,也因此获悉了大多数能够道于外人的消息。

  “中书令坚持此事需要彻查,带着刑部的人将吕府从上到下翻了个底儿朝天,还真让他们找到了些东西。”

  周燮欲言又止,嵇阙瞥了他一眼:“说来。”

  周燮无法,只能道:“具体找到了什么奉大人没提,只写了中书令认定刺杀吕谌者,乃一名春华殿内侍。现场留下了明显行迹,而那内侍被麒麟卫抓住亦供认不讳,口口声声称是嫣夫人指使,随后当着嫣夫人和圣上的面,服毒自尽了。”

  他又艰难地道:“奉大人还隐晦提及到…嫣夫人出身邠州,吕谌又一向同我们不对付,皇上保不齐会怀疑这是我们重新揽权后的报复。”

  斛阳在一旁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屁话?春华殿的内侍平日里甚至从不近前侍奉,跟嫣夫人有何直接干系?”

  嵇阙不声不响地瞥了阮风疾一眼,只见他垂首不语,指间夹着一张已拆封的信笺。

  “总而言之,现在嫣夫人被变相软禁,苏奉察还在调查,就等一个结果。”

  阮风疾朝嵇阙招了招手,嵇阙偏过头去:“怎得了?”

  阮风疾道:“你此前同我说过,在葳陵,抚川时都有人在暗中做手脚?”

  嵇阙:“怎么?此事也同他们相干?”

  阮风疾摇了摇头:“不清楚。信中只提及到,想要我们多加着眼一江湖门派。阿繁她…她托人辗转才送出信,信上笔墨不多。”

  “什么门派?”

  阮风疾道:“名为‘绝芳门’,古怪的名字,此前也未曾听说,但阿繁不会浪费传信的机会,吕谌遇刺,此门派定然功不可没。”

  嵇阙有些意外:“你…”他想到了什么,恍然地道,“你此前说的可信之人,就是繁姐?”

  阮风疾沉默片刻后,难得没再玩笑,低声道:“她一直同我保持着联络,皇上三不五时去她殿中找她诉苦,若是有何要事,她都会派人送信通知于我。

  “你也知,玉罗道中人不少是同她一样曾流落风尘的良家女,她走前只带了六瑶和九宿,其他的都在邠州这边归我娘领着…因此送信知会我并不难。”

  嵇阙叹了口气:“师兄,你同我解释这些做什么?繁姐什么样的人我会不知道?”

  阮风疾神情尴尬了一瞬,嵇阙沉吟片刻后道:“若是苏晏林着手调查,事情倒会好办许多。小念在北燕追查国宗,苏晏林若是真得到了什么跟绝芳门有关的信息,也及时跟他们通报一声。”

  阮风疾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就按你说的吧。”

  *

  身为麒麟卫,在此之前就没有什么脏活累活是苏晏林没做过的。因此当他将春华殿内侍的遗体从土里刨出来的时候,心中几乎没有一丝波澜。

  遗体刚刚下葬不久,尸臭味从泥土中扑面而来。苏晏林屏住呼吸将他身上的衣服解开检查了一番,最终在他的右臂上找到了一枚花形刺青。

  他从衣领中抽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片,上头正是当日骆长寄寄给他的信中那朵神形兼备的扶桑花。

  苏晏林将两朵花比对了一番,心中有了底:花形十分相似,只在花瓣的层次上有些细微的差别。

  可是为何呢?

  自嫣夫人被禁足宫中后,皇后置之不理,宸妃贵妃幸灾乐祸,一时间春华殿的处境堪称凄凉。从前被拨到春华殿服侍的小丫鬟哭天抢地以为万事终了,但春华殿的主人并未慌了手脚,反而沉着地让他们将宫门紧闭,自发地将春华殿变成了一座孤城。

  九宿和六瑶的沉稳仅次于嫣夫人,好像只要嫣夫人对此不在意,那她们也毫无异议,只有小丫鬟们跳脚了几日,随后也乖顺下来。

  没有皇上造访,嫣夫人似乎并未因此日日垂泪难眠,当小丫头在她面前开无伤大雅的玩笑时,她甚至会配合地勾起嘴角,那是平日里她几乎没有闲心做的事。

  这日六瑶和九宿去取份例,嫣夫人则独自倚在长榻软枕上临字。门窗并未关严,一阵风过时渡来院中似有若无的花香。嫣夫人若有所感地抬起头,迎面撞上了锦袍男子淡漠的目光。

  他静默地立于榻前,微微颔首向她示意:“嫣夫人。”

  嫣夫人手中的羊毫一抖,在宣纸上划出了难看的墨迹。她低头不语,慢慢地重新抬起头来,向面前人问好:“苏奉察。”

  她顿了顿,又问道:“是皇上派你来的吗?”

  苏晏林垂眼,干脆地道:“准确地说,是私人请求。

  “娘娘送信邠州,告知绝芳门于此案作用,在查清此事前,我不会通报。”

  嫣夫人听到“绝芳门”三字时,眼中迷茫尽数散开。她将羊毫笔放下,看向苏晏林:“若是我同意和苏奉察协作,苏奉察有把握替我洗清身上的罪名吗?”

  苏晏林面不改色:“看娘娘的诚意。”

  嫣夫人听到此言后弯起了唇角:“是安澜君同奉察大人送的信吧。”她坐端正后,用平静的目光直视苏晏林,“奉察想要看到什么样的诚意呢?”

  “比如,你和绝芳门是否相干。”

  嫣夫人并未立刻回答,反而淡淡地道:“奉察自然知晓,身为宫妃,同宫外人勾结传信是个什么罪过。”

  苏晏林眼睛眨也不眨:“当然。”

  “我带着我的诚意来,奉察若是能够体察,便将这些话带回去说给将军听,若是不能,我今日的话,信与不信,也全在将军。”

  虽说嫣夫人并未直接言明,但在邠州去除任何前提修饰,只提将军二字,那便只可能是平西将军阮风疾。

  苏晏林再次重复了一遍:“当然。”

  嫣夫人近乎无意识地用指尖捻住了手中的一方玉色罗帕。还没等苏晏林开口,嫣夫人道:“既然如此,奉察请问吧。”

  “绝芳门和北燕国宗之间,是否存在联系?”

  嫣夫人轻轻眨了眨眼。她有很长的眼睫,扇动时有如蝴蝶振翅。她似乎并不意外苏晏林对此事的探究程度,只是轻描淡写道:“绝芳门自始至终,都属于如今的国宗。但原本的国宗,却并不属于绝芳门。我这样说,奉察能明白吗?”

  苏晏林沉下眉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接着将他从那名内侍右臂绘出的五瓣莲摁到嫣夫人面前的矮桌上,抛出下一个问题:“五瓣莲,和北燕国宗的标志扶桑,区别在何处?”

  嫣夫人看都没看那两张薄笺,道:“以扶桑为志,乃宗主首创,但只有在宗中高等级的弟子能够拥有扶桑图样的刺青。至于这五瓣莲,我只知并非国宗所有,也并不仅仅归宗主管制。”

  苏晏林皱眉:“他们还听命于谁?”

  嫣夫人道:“我不清楚对方身份,但绝芳门暗流并不仅仅在中原涌动。”

  苏晏林眨了两次眼,似乎明了了嫣夫人话中的意义,又好像什么也漠不关心。他又道:“那名内侍为何会被放在你的宫中?”

  闻言,嫣夫人今日第一次露出了些许讥嘲的神色。她长吁了一口气凝望着房梁,随后不轻不重地道:“在此之前,我只以为是为了看紧我。”

  监视宫妃?苏晏林心中满怀疑窦,但也只能暂且按下不表。

  他问出了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北燕国宗,或者说绝芳门,是否早同朔郯有所勾连?”

  嫣夫人脸色比方才白了一些,但神色未变,她正要开口,忽闻紧闭的殿门外有些许响动,小皇子快活的声音隔着一整个宫殿朝他们传来:“嫣娘娘,父皇带我来看您啦!”

  闻声,嫣夫人难得流露出一丝慌乱神色,她朝苏晏林投去一瞥,示意他赶紧离开,苏晏林自然了解,他趁着殿门尚未有人响应时压低声音快速道:

  “我会尽快找到此人的死同夫人无关的证据,我传信于夫人前,请务必莫要打草惊蛇。”

  语罢,几乎是在殿门被推开的一瞬间,苏晏林闪身翻出了窗外。嫣夫人不自然地深吸了口气,随后又立刻拈起羊毫,装出临摹诗词的模样。

  殿门被人从外打开时,头一个闯进来的竟是被六瑶和九宿弯腰护着的小皇子,他仰起头朝嫣夫人灿烂地笑开,咧开缺了门牙的小嘴,冲上来扑到她怀中,将小脑袋哼哧哼哧地钻在她怀中腻歪:“嫣娘娘,娘娘,我可想您了,您想我没有?”

  嫣夫人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想了呢,煦煦这两日过得开心吗?”

  小皇子抿着小嘴巴想了想,苦着脸道:“还好吧,父皇要给我请太傅教导我学习,可我……”

  “学习是你作为皇子的本分,有什么可不开心的?”

  嫣夫人将小皇子抱起来放到靠枕上,蹲下身朝嵇晔行礼:“皇上万安。”

  嵇晔大步走来,不着痕迹地将嫣夫人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简略地道:“起来吧。”

  嫣夫人朝六瑶使了个眼色,六瑶会意地走过来笑眯眯地对小皇子道:“小殿下,我和九宿姐姐陪你去花园里头玩儿好不好?”

  小皇子当真好骗好哄,待六瑶和九宿哄着将他带出殿门后,嵇晔开口了:“夫人似乎清减了许多。”

  嫣夫人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还未开口,嵇晔便道:“麒麟卫近日查明,吕尚书的死夫人并不知情,但毕竟内侍出自你宫中,多少要做个样子给朝臣们看。”

  他顿了顿,还是决定安抚一句:“这些日子,夫人受委屈了。”

  嫣夫人将罗帕掩在嘴边轻咳了几声,有些疲惫地道:“朝中重臣身死,皇上摒除私欲一视同仁乃是分内之事。嫔妾不理朝政,也不爱出门,偶尔一次出门便撞上这些事,看来确实是嫔妾没有福分,嫔妾从明日起便去佛堂诵经,为吕大人超度。”

  嫔妃为朝臣的死超度未免太过颠倒尊卑,嵇晔自然不依:“夫人不必操劳,这种事情自有法华殿的大师去做。”

  嫣夫人平和地道:“嫔妾并无所出,平日里又不能为陛下分忧。等臣妾为吕大人制好经幡,自会去佛堂为大人诵经祈福,以表哀悼。”

  嵇晔盯着她看了许久。

  这个来自边境的绝色佳人,仿佛从入宫第一日开始,就是如此这般的柔顺恭敬。

  当嵇晔在西北犒军宴上看见献舞的梅落繁时,见惯美人的帝王也为那副倾城色而失神迷心。一国之君没有得不到的女人,他不顾随行众人的反对,当即便下令带她一并回都。

  佳人被送入宫,步履端庄地走上大殿时,嵇晔满心欢喜,难得放下帝王架子,问起佳人芳名。

  而她就如今日一般无二地垂着眼答:“民女梅嫣。”

  嵇晔喜不自胜,立刻将她的名字起为封号,在梅落繁初入宫中时对她更是不胜荣宠,甚至脑袋一热将小皇子寄养在她名下。

  那时的他并未察觉,她的美中永远夹杂着些疏离,好像没有什么能够真正地让她甘愿敞开胸怀,更没有什么人能让她彻底地陷入。

  再绝色的佳人也总有看腻的一天。嵇晔没过多久就转投了新进宫的嫔妃的怀抱,他对此毫无愧疚,甚至心中深处有一丝自己也难以言明的侥幸。

  梅落繁一朝失宠,整个后宫的女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甚至嵇晔自己在某日得闲往春华殿去时,心中也有种超乎常态的信心。

  既然她已经因那副疏离之态吃够了苦头,想必就不会再用那种淡漠的方法来对待一国之君了。

  然而待他迈过春华殿的门槛,看向坐在榻上的女人时,她并未感到惊讶,只是不慌不忙地起身跪下,如同他上一次来她殿中时那样低头道:“皇上万安。”

  他试过所有的方法,冷待她,责骂她,但无论如何她始终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既不掺和宫斗,也不爱往其他嫔妃宫中凑,甚至连在宫中找一个平日里聊天的伴儿都不愿意。她太静了,当冬日里她坐在窗前裹着大氅看雪时,眼珠被雪光映照得近乎透明,好像随时会在乍暖还寒时跟殿外的雪沫般润物细无声地消逝。她连消失,都是寂静无声的。

  嵇晔在同她相处数年后,渐渐不再渴望从她身上获取跟其他妃嫔那样的回馈。梅落繁有一个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好处,那就是她的不在意。嵇晔从前因此而感到不忿,现今却认为无甚不可。她不像皇后,宸妃,贵妃那样坐拥世家背景,因而不必担忧同她倾吐时,她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将会如何波诡云谲。

  嵇晔同她宣泄自己在朝堂中满腔无处诉的愤怒和烦躁时,她永远会默默地听着,好像都听了进去,又好像什么也不在乎。

  嵇晔觉得,能够让自己一次又一次踏进她殿中的缘由,似乎正是因为这一份不在意。

  那是他身居高处,从来不敢说,也不曾有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梅嫣,小字落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