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尾山同雨歇山同样位于京郊,但凤尾山坐东向西,国宗正位于凤尾山山腰,晨起时见朝阳。今日淅沥雨色过后,凤尾山好似笼有大片烟霞,晌午时分日光洒下时更是日间绝景。
山间清幽,虚空落泉千仞,零星水珠飞溅到一双洁净的皂靴旁。青年合起手中的油纸伞,伞的一圈绲边蹭在他雪白衣袖上,几滴尚未干透的雨滴微沾,但他却全不在意。青年着霜青滚金边的外袍,内有水墨纹长衣,衬得他白皙的面容更为冷肃。是颇正式的打扮。
青年的目光停留在山泉垂柳上良久,垂下眼没有言语,但目光中隐隐有几分百感交集的味道。
不远处传来草木被靴底碾压发出的轻响,青年随即回过头去,却并未看见来人。青年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草丛,静静地道:“阁下既已前来,为何不现身?”
他原以为自己的提问当会像泥牛入海般毫无响应,但草丛背后传来熟悉的低笑,让他没有办法全然忽视。
正当他皱起眉头,那人突然开口了:“漱锋阁,骆阁主?”
霜青色外袍的青年的眉头并未舒展开来。隔着一段距离,来人能看清他狭长的眼和淡白的唇,额上的眉心坠货真价实。
青年沉声道:“正是。”
草丛后面那人却像是故意要同他唱反调,无赖地拖长声音:“不——你不是他。”
骆长寄扬起眉毛,并不回应他的无赖话,直奔主题地道:“三日前,有人以绝芳门门主的名号约我前来凤尾山相见,如今我来赴了约,阁下也是时候说明来意了吧。”
那人含糊地笑了一声:“赴我的约,比赴清谈会重要?”
骆长寄似笑非笑地:“阁下这样问有意思吗?”
“听说,阁中的众长老,并未真正地同你聊过……上任阁主的从前?”
骆长寄眼神一凝,死死盯着声音来处,冷声道:“笑话,事关血亲,怎会不宣之于口。”
“纵然有心隐瞒,凭阁主对他们的信任,想必也不会怀疑吧。”
“满口胡言。”骆长寄忽而拔剑,直直朝发声的树丛刺去,然而原本算好的方向却扑了个空。
“你当真从来不好奇他们的来历?也从来不质疑,为何这些同你非亲非故的人,会待你如同亲子吗?”飘渺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细听时总觉着有些扭曲味道,响彻他耳侧,让他无法分辨其来源。
传音入密!
骆长寄牙关紧咬,长剑熟练地在手中打了个圈,挥臂朝身侧劈去,刹那后刀刃竟被人猛地攥在手心,鲜红的血从锋利的剑身淌下流到了手背上。而当骆长寄看清来人面容时,手中刃剧烈地颤抖了片刻,险些要从手心滑落在地。
他瞳孔无限放大,眼中的错乱,迷茫,不敢置信堆积得近乎满溢。他好像什么都忘记,嘴唇张开又闭合,看着面前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却始终唤不出那个唤过千百遍的名字。
“阿…阿雁?”
蓦地,独属于雁归的,深邃而英俊的笑容模糊在眼前,取而代之的是后脑勺一阵眩晕,他喘着气试图直起身子,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地往后倒去。
当他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感觉到一双温暖到滚烫的手揽住了自己的后腰,阻止自己头指地撞上去。来人安静地端详了他沉睡的面容过后,发出含义不明的嗤笑。
*
“虽然我大致能猜到,绝芳门门主,又或者是国宗宗主,不会只派你一人来雨歇山。但如今在这半山隘的,应当只有你吧?”
骆长寄慢条斯理地看了石阶左右两眼,挑眉向她确认。
女子双眼倏然瞪大:“游清渠,你什么意思!”
“哈。”骆长寄像是觉得荒唐,“到了这个地步还要指鹿为马,是在诓骗你自己?”
女子嘴唇微张,眼中顿生慌乱:“所以,你,你真的是……”
“行了。”骆长寄朝她抬了抬下巴,“你是哪朵花儿?”
女子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但看见他脸上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时顿时了悟,立时怒火滔天,恨声道:“你!——”
见陆骞和骆长寄都用同样的眼神看向她,她紧咬嘴唇,抬起头,用倨傲的姿态道:“绝芳门三弟子,玉簪!”
骆长寄颔首:“若是我没猜错,今日的清谈会,你们宗主原本便应承了要来,还顺便往我府上递了请帖请我过府一叙。
“清谈会是能够同如今北燕朝中众位德高望重的文臣以及文老见面交谈,观察他们是否可为我们所用的机会,因此你们宗主料想到我不会推拒。你们大概早就在我身边埋下了密探,知道我心心念念着要找到你们,因此刻意在同一时间给我下了请帖。
“出于某种缘故,你们很好奇我究竟会选哪边,好奇真正的我究竟会现身于雨歇山还是凤尾山。因此你们在两边同时设了人手,在此处看到你时,我便猜到,你们的宗主原本以为,去见他的人会是我。”
他停顿了片刻,加重语气:“也就是说,你们对漱锋阁知根知底,知道如今在阆京的只有我和神医二人,阁中亦只我们通晓易容术。我只需稍稍一演,你就立刻钻进套中,认定了我就是游清渠。”
玉簪的脸色好像她刚生吞了一个青柿子。
“所以,原先的那位真正的国宗宗主,兴许他确然存在过,但早已被你们杀掉以绝后患。如今的国宗,早已被江湖门派绝芳门蚕食鲸吞了。”
骆长寄偏过头:“我说的有哪点不对,你都可以随时纠正。”
玉簪梗着脖子怒瞪着骆长寄,过后气急反笑:“真不愧是游神医看好的人,到底是不一样。”
“如此说来,你们也算是承认了。”骆长寄不置可否。
“劝陆涣暂避锋芒的,想必也是你们吧?一个江湖门主,竟能将朝堂搅出满室风云,若非你们三番五次想杀我灭口,骆某简直要道一声佩服了。”
玉簪眼珠一转,直勾勾地盯着骆长寄,突然又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怀大仇得报的恣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她凑上前几步,用刻意压得柔和的嗓音道:“小阁主,我倒是高看你了。原来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这狂妄的口气搞得一旁的陆骞也皱了皱鼻子:“有话直说,少阴阳怪气。”
玉簪充耳不闻,骆长寄眼中的困惑让她更加兴奋,自顾自地道:“我还以为,你如今同我,同宗主这样叫嚣,是早已知个中因果,跑过来寻仇了呢!”
骆长寄挑起眉:“你如此狂妄,是真当我拿你没法吗?”
陆骞不耐烦了:“跟她废话什么,能打了吗?”
这显然并不是在征求骆长寄的意见,因为他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了玉簪的脖颈将她拎起来,玉簪显然不是个任人宰割的主,在他腕间翻身借力一脚朝他面门踢去,趁着陆骞避让时成功脱身,咯咯笑道:“翊王殿下,别急着出手呀!你身边这位小阁主还有话想问呢!”
骆长寄轻嗤一声:“我问,难道你就会坦诚相告吗?”
“当然不会。”玉簪挑起眉,“我猜,有些事你尚且一知半解,但是同你很是亲近的那位安澜君…已经猜了个大概了吧?”
还没等骆长寄回应,天边响起嘹亮的鸟啼,一只通体乌黑眼下雪白的游隼降落在了玉簪肩上,玉簪将他足间捆着的信件展开来看,忽然笑得更加开心了。她将那信件撕碎往山间一撒,大笑道:“小阁主,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同我浪费时间了!
“你对那位扮作成你的神医如此相信,可为何我的宗主已经回信于我,而他却久久没有传信于你呢?”
她又宽宏大量般挥了挥手:“算啦,姑奶奶看你实在可怜,就代替游清渠,哦不,代替我家宗主同你传句话吧。
她用轻得接近气声的暧昧音量重复信中的话:“‘他在我手上。’”
“‘你来吗,小阁主?’”
*
雨歇山同凤尾山相隔不远,当骆长寄匆匆辞别陆骞后,连下山的路也不走,足尖轻点在树干上借力,以轻功在山间繁密的树冠间穿行,直到他跃身而起,在凤尾山脚的巨石上停驻。他半眯着眼遥望着山腰上那座宏伟的庙宇,默默地磨了磨牙。
凤尾山上草木茂盛,古朴木屋前更有千朵万朵压枝低的花朵,有的拥有名姓,有的只是山间微不足道不为人知的小花,就这样热热闹闹地挤作一团,满怀生机与欣悦。
血红色的袍边擦过开得正艳的月季,主人倾身向前,将怀中人缓缓放置在檐廊边。
下一刻,他手指探到“骆长寄”耳旁,将覆盖在他脸上那层不属于他的面皮彻底撕下,又将那张废弃的面皮揉成团扔到自己视野中顾及不到的地方,随后将目光严丝合缝地贴到眼前人的面庞上。
不知是否是因此前戴着另一张脸的缘故,游清渠的面容比平日里还要苍白,显得面孔愈发清癯孱弱,透着几分病容。
那人凝视着他,好像过了短短一刻,又好像时隔多年。
他抬起手,似乎想将游清渠耳边几绺头发挽到耳后,还没等手指够到游清渠的发鬓,便突然被身下人握住了手臂,狠狠地往外一翻!
他眸光在短时间的怔愣后立刻转变为暴戾,没有开口,就着此刻的姿势将游清渠狠狠按倒在冰冷的木板上,二人无声又竭尽全力地同对方缠斗在一起,仿佛此刻他们不再是漱锋阁的长老,绝芳门的门主,而是大字不识的庄稼汉,单凭着蛮力试图将对方制服!
游清渠在你来我往不留情面的拳头雨中占了上风,两手将他的胳膊摁在地上,用腿夹住对方双腿让他无法逃脱。
他不再如面对骆长寄时那样温文狡黠,而是难得牙关紧咬,满面通红的狰狞模样,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为什么会知道雁归!!”
国宗宗主躺在他身下猛咳了两声,不怒反笑,轻声道:“游先生猜不到么?”
他压低声线:“兴许是因为…他当年便是死在我手上?”
游清渠嗓音沙哑:“你说什么?”
宗主探出手,瞬间反客为主,趁游清渠的怔愣将他按倒在地,哼笑道:“我早就知道你,囫囵谷的清渠公子。你可真是一如既往地…在维护着那个乱臣贼子的孽种啊。”
游清渠拼尽全力一拳朝他挥去,吼道:“你说谁是乱臣贼子!”
“怎么不是!”
宗主的声音甚至盖过了游清渠,他似乎不再执着维持着自己优雅的气度,反而咧开嘴露出残忍的笑容:“你从来都不知道你的戚阁主姓甚名谁吧!我告诉你,他不姓戚,姓顾!定远侯顾泓的顾!
“他跟他老子一样,同自个儿新妇一起烧死在熊熊大火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