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111章

  是夜。

  事到如今如无头苍蝇一般满城乱找人也是无益,因此嵇阙建议屠户和丽娘先在院中暂且安顿下来休息一夜,再做打算。

  嵇阙回过头时,院中只剩纪明则,田小思以及莫寻三人。他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就连最粗心迟钝的田小思都察觉到他浑身透出的冷肃之气。

  纪明则脸色灰暗,第一个单膝跪在嵇阙面前。田小思平日里敬重纪大哥,见他跪下时吓了一跳,连忙也扑通跪倒在地。莫寻深吸一口气,垂下了骄傲的头颅,半弯下腰,已然是她能够给予嵇阙的最高敬意。

  嵇阙理了理袖口,背过手去,声线平淡:“方才两位前辈在场,我不方便问。现在告诉我,凌霄在哪里?”

  纪明则喉头哽了一下,恨声道:“阁主被掳走后,那个吃里爬外的东西也跟着逃之夭夭了,多半是溜回了自己的旧主膝前。”

  嵇阙哦了一声:“所以你们不仅没有护好主子,还把手头最有用的人放走了。

  “你们阁主把你们从逆境中带出来,就是为了让你们今日这样报答他?”

  他声音轻飘飘地几乎落不到实处,但在三名护卫耳中皆有振聋发聩之效。田小思年纪小,实在憋不住哭出声来,嗓子哑得活像被火燎了:“都是我不对,我昨日点兵时完全没发现他人不见了,我怎么能笨成这样…”

  他几步爬到嵇阙脚边,恳求地拉了拉他的袍角:“你别罚纪大哥了,罚我吧。不是他的错,都怪我!”

  莫寻突然道:“是我的错。这小子懂什么点兵,府中负责钦点亲卫的是我,此事我定然应当负责。待阁主回来,我甘愿前去领罚。”

  嵇阙颔首:“罚当然是要罚的,只不过不是现在。”他问道,“前阵子,此人在府上可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莫寻回忆着慢慢道:“刚开始只不过混吃等死,没半点求生的意向。后来阁主去找过他一次后便逐渐老实了,开始领一些日常巡逻的差事。”

  嵇阙将手揣在袖中来回踱了两步,慢慢道:“我知你们如今怀疑,凌霄便是林不栖步步为营在府上安插的眼线。

  “但是,按照他的能力,想要做到小念身边亲卫的位置应该不难,林不栖想要将小念掳走囚禁也会更加容易。但如你们所说,他并没有这么做。”

  他朝护卫所居的小院方向走去,纪明则和田小思也忙踉跄地站起跟上。骆长寄从不苛待手下的暗卫弟子,几乎每个人都拥有自己单独的卧房,根据时常找寻凌霄给自己跑腿的田小思所说,院中最里头那间用竹帘隔开的门就是凌霄的居所。

  嵇阙路过其他护卫房间的小窗格时,都能看出不少人都爱将小小的一间房堆得琳琅满目。这也无可厚非,人来世上一遭,哪怕是身外之物也总有许多割舍不下的东西。然而凌霄的居所恰恰是对于这条理论的最大驳斥。

  对于一个正当壮年的青年男子的居所而言,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居住过的痕迹,唯有床榻上有些许折痕,桌椅案几皆是纹丝不动,好像从未有人将其拖拽开来使用过似的。

  嵇阙蹲下来,目光落在了桌腿和床腿上,轻声道:“有人来过他的房间。”

  田小思意识到纪明则和莫寻的目光皆落在他身上后,慌忙摆手:“我没有!我从来没进来过!”

  “就是这两天的事。”嵇阙敲了敲桌腿,“凌霄来此也有月余,平日里护卫们一道用饭,用上这套桌椅的机会不多,因此桌腿积了一层薄灰。然而,这一条桌腿的灰明显有拖拽剐蹭的痕迹。”

  莫寻冰雪聪明,接话道:“有人曾在走进这间房时暴力拖拽过桌椅?”

  “不错。”嵇阙道,没有立即站起,手指慢慢地在平滑的地面上游走,突然碰到了一样硬物,他低头一看,发现是陷于地板内里的小铁钉,上头还沾着一小片青色布料。

  嵇阙摸了摸这片布料,不算是特别好的料子,而且磨损的很厉害。他放在鼻间嗅闻片刻,隐约能察觉出是种花卉草药的味道,但他不曾习医,尚且无从分辨。他思索片刻,转头问道:“阆京的朔郯人,一般藏身何处?”

  莫寻道:“都在城郊,阁主先前吩咐了我们列出名单,现下已送到翊王府了。”

  阆京城外有四方城郊,如凤尾山这样的圣山自然是盘踞南侧,如雨歇山这样春秋时分美不胜收的山丘坐落于东方。西边有菩提寺,而北方则被阆京城中的大官喜爱购置的别院所占据,就连陆涣此前领骆长寄踏青的玉兰别院也在北侧。

  嵇阙耐心听完,道:“北郊搜查过吗?”

  莫寻道:“尚未,虽说阁主有姜姑娘的玉牌,但阁主为了不给姑娘惹麻烦,除非应急并不使用。我们没有正当身份,就算前去也只能暗中搜查。”

  此事不假,姜照言是御前的人,又是骆长寄手边最大的底牌,倘若因这样的小事阴沟里翻船,那对彼此而言都得不偿失。

  嵇阙道:“此前你们说,将消息已经知会陆骞了?”

  莫寻颔首:“是,方竹已经赶去翊王府了。”她有些迟疑,“您的意思是……?”

  “陆骞如今掌京畿大营抽不出空来寻人,我猜测,他要是能给,大约会给你们翊王令牌,官场上没什么用,但混进北郊足够了。”

  嵇阙小心地将找到的布料放在手绢中,越过门槛,径直朝丽娘院中走去。

  *

  骆长寄恢复意识时,首先被一股怪味侵袭了感官。他并未立刻吸气,因他随即发现了他的嘴被人塞了东西,口不能言。下一刻他又尝试着动一动手脚,随即不出意外地发现四肢皆被人用麻绳捆住动弹不得。

  他浑身上下唯有眼睛能闪动一二,因此他并未立即出声,反而是先靠着黑暗中更加灵敏的感官去感知自己所在。方才的味道如今再仔细嗅来,大约是陈腐木头被水泡烂的味道。单靠这一点,骆长寄便能肯定自己所在不会是什么单独的房间,极有可能是柴房仓库一类。

  就在此时,正前方传来开锁的响动,他闭上眼睛,乖乖坐在原地装昏。老旧的柴门被人吱呀推开,粗重的脚步声随之响起。

  许多武林人士因常年练习轻功,平日走路也会无意中收敛,来人反而大剌剌地丝毫不怕将自己惊醒。就骆长寄初步判断,至少有两名成年男子。

  他的判断很快得到了验证。其中一个男人急躁地开口:“你快给他看看,怎么还没醒?”

  另一个男人从脚步看虚浮偏重,大概是个大夫,只闻他讷讷应声,随后走上前,却发现骆长寄手被捆在身后,试探地问:“大人,您看能否给他松松绑,以便我诊看一二?……”

  那男人明显生气了,字正腔圆地道:“就这么看!”

  大夫不讲话了,只费力将手指探到骆长寄脉搏处感知了片刻,后头的男人又迫不及待开了口:“他什么时候能醒?”

  大夫无可奈何地道:“你们给他下的是我们最强效的麻沸散,这人至少有两天是动弹不得的,如今时效未过,也是正常的——”

  “正常个屁!”那男人焦躁地道。事到如今骆长寄才听出,此人便是将自己带上马车自称安澜君下属的冯剑。当他坐上马车后没一会儿便发现走的并非苔山方向,冯剑见行迹败露便拿出药来意图将自己迷昏。骆长寄并非毫无防备,甚至他袖间就揣有一柄匕首。

  然而,他最终还是将匕首推回袖中,毫无反抗地任由冯剑制住自己,没留神何时将眉心坠蹭到地上,他视线已然开始模糊,隐约看见官道旁有几个流浪儿在玩闹,思考一瞬后,便狠下心来将眉心坠往官道的方向甩了出去。

  嵇阙进城时不可能会忽略掉这些同曾经的自己有相同遭遇的孩子。

  “我们门主还等着我回去复命呢,他现在这样要死不活的算怎么回事?”冯剑上前,粗鲁地往骆长寄身上踹了一脚,“喂,给我起来!”

  骆长寄保持沉默没有回应他的话,冯剑似乎没什么耐心,正当他想踹第二脚时,门再一次被打开,一个陌生的声音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去和门主复命了吗?”

  冯剑犹豫了片刻,收回脚,慢吞吞地:“门主是要我去,可我才来给这人送饭……”

  门口的人不耐烦地道:“送饭算什么了不得的差事,让你去就赶紧去,我还得去帮着押送那个叛徒。”

  骆长寄的眼睫微不可察地一动。

  冯剑啐了一口,心不甘情不愿地道:“行吧。”回头冲大夫道,“你也可以滚了,记住啊,不许在这里乱窜,办完事儿就出去。”

  大夫应道:“是。”他匆忙将自己的小包袱从地上拖拽起来,一把小刀从包缝中窜出来,掩映在无边的黑暗中。

  “干什么呢?快点出来啊!该锁门了!”冯剑催促。

  “欸!知道了!”他忙三步并作两步跟了过去,趁着柴门落锁前瞥了骆长寄一眼。那把小刀就躺在他膝盖下,只消他用膝盖挪过去,就能把手上的麻绳割断。

  这把刀是今日他早上帮着另一个断了条胳膊的青年看诊时,对方递给他,求他趁看守人不备扔给骆长寄的。

  方才他诊脉时就已经发现对方醒了,只是出于怜悯之心并未告知于冯剑。可那被绑起的青年分明感觉到了刀刃,却只是不紧不慢地坐在原地,甚至在门合到只剩条缝的时候,朝自己弯了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