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115章

  一个时辰前,柴房内。

  骆长寄跪坐在承重柱前,面前有一矮几用来盛放碗盘,凌乱的麻绳被随意丢在一旁。相比起前几日那点儿馊茶淡饭,今日呈给他的菜色近乎趋近于奢靡。三菜一汤,还有一碗糙米饭。

  从他被绑进此间柴房的第一日起,他便能嗅到饭菜中麻沸散的味道,显然林不栖根本不欲掩盖他试图将骆长寄困住的念头。至于饭菜,骆长寄每次只用一些,并不多用,药效只会麻痹他的一部分神经,但大脑依旧清醒。他用匕首将麻绳割断,趁着周边没有弟子把守,在这座山庄中游荡。

  这显然是林不栖私有的一座位于城郊的别院。他人在院中,难以判断其方位,但根据每日太阳东升西落来看,他大抵知道自己身在北郊。

  骆长寄被关押已有四日光景,已经根据他每日出来“游荡”的时辰大致统计出了一张时辰表。他清楚每日有哪些弟子会从此经过,也知道穿过花苑,沿着回廊一直走,最大的一间敞院,就是林不栖的居所。

  就在林不栖被人唤进宫中的时候,他趁机悄然潜入了庭院。从居所中的的装潢布置来看,林不栖做事甚有条理,从不会有乱丢乱放的习惯,就连书本都会分门别类地归置在不同的地方。骆长寄遍寻不得,长吁一口气。

  早知林不栖不会就这样随意地将要紧物事放在随处可见的地方,骆长寄也算不得如何懊恼。他弯下腰,试图在地面的犄角旮旯寻找一些不易察觉的证据。

  林不栖好风雅,房中一色器具皆有古意,倘若有文人墨客造访,势必要为他于装潢的布置上的品味啧啧称奇,房中打扫得也很干净,几乎留不下任何把柄。

  长长的湘妃榻前,有一红木香案,下头摆置着银质炭盆,骆长寄凑近一嗅,感觉到炭火刚刚烧完的木香犹存。

  如今已是暮春,林不栖有何必要动用炭盆?

  骆长寄轻手轻脚地将炭盆拿出,用手将里头几块燃完的炭拨弄了两下,竟当真在灰烬里头摸到了些同炭灰质感不同的东西。他将其收拢进掌心抽出来一看,竟是一片还没能全然烧干净的信纸!

  这种信纸显然同平常的宣纸不同,哪怕被火烧了片刻也并不影响辨认,可惜这张纸上只有一枚印章。他又在灰烬堆里翻找了片刻,林不栖确实谨慎,没有留下其他的确切信息,手头唯一有价值的就是这枚带有印章的纸片。

  他将纸片仔细地放进衣兜,又将方才所触碰过的东西一一归位,这才溜出了庭院。在赶回柴房的路上,他敏锐察觉到走廊尽头前有议论之声,听声音,似乎是时常跟在林不栖身后,常常用孺慕崇拜的眼神看着他的那朵花儿——具体叫什么他记不清了。

  小花儿听上去饱含着自得,甚至没有压低自己的声线:

  【“门主曾将多少弟子求而不得的殊荣,诛杀漱锋阁骆长寄的任务赐予于你,而你却将门主的好意弃如敝履,既然如此,也休要怪我不顾往日同门情谊,除之而后快了!”】

  骆长寄闻言并不感到惊讶。林不栖若只是将他绑来折磨两日,再同自己唠叨两句有的没的,那他才会戒备对方是否另有打算。林不栖对自己起了杀心不是一日两日,没想着用他来威胁嵇阙或者漱锋阁众人已然算是他的“君子之风”。

  小花儿似乎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还在里头跟着什么人喋喋不休,骆长寄趁此机会翻过回廊的阑干,三步并并作两步地钻进了柴房,蹲在地上,冷静地做起了打算。

  这几日他在此处的收获算不上丰富,但无疑证实了一些他此前的猜测。在那日也是唯一一次林不栖与他的正面交锋之中,骆长寄竟发觉,对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无坚不摧。

  就好像自己同凌霄的初次打斗时那样。二人本当不分伯仲,而自己却无意间拿捏住了凌霄的命脉,让他不能随意对自己出手。

  而林不栖的命脉……他是否能像此前利用凌霄对将离的感情那般,化被动为主动,将其视为林不栖的弱点随意拿捏呢?

  蓦地,他感受到了微弱的刺痛,这种痛楚并不强烈,但似乎并不作用于皮肤表面,而是从他的大脑深处向他发送的警告。

  刹那间,骆长寄猛地摁住了太阳穴,用力地咬紧了后牙根承受着一阵排山倒海而来的晕眩,不过少时,他便大汗淋漓,勉强将身体倚靠在承重柱上,胃中有呕吐冲动,他甚至不敢睁开眼睛,好像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都足以将他杀死。

  混沌的脑海深处,他回忆着这铺天盖地的晕眩来源究竟为何,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又是一阵直压颅顶的痛楚,他捂住耳朵制止耳鸣,奋力抗拒着身体,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却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清,眼前熟悉的景物被暗沉的黑与炫目的白笼罩,好像被硬塞入了一个黑白两色的万花镜。

  下一刻,因为突如其来的痛楚,他双腿不受控制地往前一蹬,正好将面前的矮几一脚踹翻,菜汁和汤水飞溅,瓷器碎地发出的清脆响动终于为他的大脑唤回了一丝清醒!

  是今日那奢靡的菜式?不,他今日根本一口没动,就是为了能在院中探查时保持绝对清醒,他还平平稳稳地走入了林不栖的别院……

  他脑中忽然闪过自己将纸片从炭盆中拾起,揣进兜中的画面。

  大意了。

  林不栖如此敏锐之人,难道会对自己偷偷溜出柴房探访无知无觉?又怎会连几张字条都处理不掉!

  这次的晕眩同此前麻沸散带来的四肢无力不同,骆长寄向来对自己的自控能力以及对毒药的抵御能力十分自信,而这下在纸片上的接触性毒药效何其猛烈,他不过是用手捻起看了两眼,就已经几近丧失了行动能力,沦为一条不被理智所支配的兽。

  这样下去,别说给游清渠传信,他能平安逃出去都是个问题!

  比起身体的不受控制,骆长寄的大脑仍旧能够运转。他眼冒金星,双眼几乎无法正常视物,手指往腰间摸索,腰间放着匕首的地方却空无一物。

  该死,一定是他翻滚时不小心掉在了其他地方!

  骆长寄勉强稳住身形,在不至于令自己呕吐的情况下,将眼睛睁开,手指猛地往地上摁,试图搜寻能够代替匕首的物事。

  忽然,指尖一痛,骆长寄顺势将那东西抓在手心,凑得离自己极近,这才辨别出来,似乎是方才用于盛菜,又被他打碎的瓷盘一角。

  骆长寄跟游清渠学过一段时间医理,虽算不上精通,在真正懂行之人面前勉强充个赤脚大夫,但至少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倘若身中迷幻之毒,需割肉放血,一来保持清醒不至于因沦陷于痛苦而做出更加过激之事,而来也能促使毒素加快排出。

  诚然排出毒素不是这么简单的事,骆长寄也不可能坐在这里干等,只要能够随意走动,流点血又算什么?

  他将瓷片最为锋利的一角远离自己的脉搏,在一处不打紧的位置先划拉出一条血口来,感受到汩汩鲜血从伤口流到手腕又滴下,他的意识也恢复了三分,至少眼前已能勉强视物。

  他忽地抬眼,感受到一道赤裸裸的光线照射进阴暗的柴房,失策,他如今这个情况,耳朵眼睛一同罢工,根本不能像从前那般,轻而易举地捕捉到十里开外的脚步声。

  是林不栖手下的人来了!

  骆长寄从未如此急功近利,他立刻在方才的口子边上又划了一道,闭着眼享受着痛楚给他带来的清醒,捂着胳膊摇摇欲坠地站起,猛地朝有光的地方冲去——

  下一刻,他就这样撞进了一个宽厚的,散发着熟悉的浅淡香气的胸膛上。

  骆长寄没有反应过来对方是谁,因此还挣扎着想要将手抬起,却有一只略带薄茧的大手朝他伤口的地方探去,没有直接触碰,似乎欲言又止,然后又将手放下。

  骆长寄努力眨了好几下眼睛,首先对上的是来人嘴角紧紧抿起的线,往上是挺拔的鼻梁,然后是此刻晦暗不明地望向自己的深邃眼睛。

  是他。

  骆长寄迟钝而呆滞地看向嵇阙,下意识飞快地将手中的碎瓷片藏到了身后不让对方看见上头沾上的血珠。

  这一瞬间,他好像理解了面前这个人不愿将伤口给自己看的心情。

  不是对彼此有所隐瞒,只是因为太过了解,光是在脑中幻想到对方眼中可能会出现得那种具象的,足以涌出眸泉将自己淹没的心痛,他也会感到胆怯和痛苦,好像一个从未受过疼爱的小孩,面对突然起来的爱意,总是那样的没有底气。

  熟悉的声音响起时,令人如坠冰窟:“骆念,你想干什么?”

  骆长寄怔愣片刻,方才没能碰触到他的手突然绕到了他身后,近乎粗暴地将他手中的瓷片夺走了。骆长寄嘴唇微张,喃喃道:“你…来了啊。”

  他一直以为那封信是林不栖编来骗他的,却没想到当真有这样一封信。失而复得的喜悦适当地减轻了他的痛苦,但方才紧绷的神经以及用割伤自己换来的清醒顷刻间再度被抽走。

  骆长寄的身体突然变得格外沉重,他能感知到自己似乎往后仰倒而去,因为嵇阙的声音从复杂的愤怒和冷淡中突然变调,喊他:“小念!”

  终于不是叫全名了。

  骆长寄这样想着。也许他不是彻底丧失了行走和思考的能力,只是一颗时刻警戒的心终于落地,任由疲惫和疼痛将自己麻痹,因为他知道在他再度醒来前,嵇阙会把他带回家,那里有月华无边,有花香满园。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好!大家有没有买樱桃吃!酸酸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