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128章

  “小念!” 丽娘又唤了一声,终于将骆长寄唤醒。

  他看向她,丽娘无声地朝神医的方向怒了努嘴,骆长寄从房檐一跃而下,蹲到神医身边:“现在如何了?”

  丽娘道:“已经封住六穴阻止毒液扩散了。”

  骆长寄在神医随身携带的小药包中找寻了半天,终于找到一颗勉强能用的平息丸喂给游清渠,随后探了探他的脉象,神色一凛:“不行,半个时辰内必须赶紧施针。”

  游清渠看着他微微笑开,骆长寄:“你还笑!”

  “看你这副样子,不知道的以为我快要去了呢。”游清渠嘴角隐隐渗出血来,却当真不甚在意,还有心情调侃骆长寄,见骆长寄的脸色又垮了两分,才伸手给他顺了顺毛,“好了,我只需要一片平坦的地方,不用你来,我可以自己给自己施针。”

  骆长寄看了看月色,估摸着如今已将近寅时末了,方竹并未同陆骞一道来顾宅,是否……

  他猛地抬头,确信自己在顾宅充斥的火光和厮杀声中听到了马蹄声!

  他飞身跃上房檐确认来人后,一路轻巧踱至大门口的檐壁上,倒挂其上,趁众人不备,朗声大喊:“姜大姑娘到!——”

  陆骞正用刀背猛击面前兵卫的腹部,闻言立刻回头,随后用声如洪钟的嗓音大吼:“京畿大营,统统撤刀让位!再说一次,撤刀让位!”

  众将士劈下最后一刀后回身奔向两方墙根挺身站立,南军欲追,李翀猛地扯住了其中一个的披风尾端,喝道:“等等!”

  雪白的骏马如沐月华,姜照言一袭大红官袍坐于其上,神色冷肃,待她策马跨入门槛,京畿大营的将士齐齐躬身为她让位,姜照言盯着李翀,平静地道:“李翀,凌晨时分不在城墙外巡逻看守,来此何故?”

  李翀阴阳怪气地:“姜大姑娘有所不知,本总领是领了皇上的圣旨,前来缉拿叛贼翊王,谁料他竟不肯受降,负隅顽抗。怎么,姜大姑娘,不会要站在他那边吧?”

  姜照言道:“倘若翊王当真谋反,我自然不会姑息。在此之前,还请总领将圣旨交由我核对一二。”

  她语气不容置疑,态度亦如往常那般公私分明,李翀悻悻地,将那耀武扬威了好久的圣旨放到了姜照言手心。

  姜照言摊开圣旨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片刻后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笑。

  这声笑立时激起了李翀的不满,他拉下脸道:“姜姑娘此举何意?”

  姜照言将圣旨摊开,道:“李翀,你可知道,为何圣旨独一无二,不可复刻?”

  李翀皱眉:“为何?”

  “用以制作圣旨的竹简,绸布,乃至墨汁,笔迹都有极为严格的规制,竹简只能为金玉满堂竹,而绸布唯有云雁锦可入帝王手,墨汁和毛笔自不必提,这两年来,负责撰写圣旨的只有我以及几位翰林院的大学士。”

  她抖了抖手中的“圣旨”,不苟言笑地抬眼看李翀:“你这圣旨,竹简比惯用的轻盈,绸布手感粗糙不如云雁锦细腻,甚至字迹都是对我姜照言的拙劣模仿。李翀,是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她每一句说完,李翀的脸色便要比方才白上一分,他梗着脖子道:“不是,这圣旨是翰林院的陈大学士亲自交予我的,不可能有错——”

  “哦?”姜照言偏过头,冷冷地道,“那可不凑巧了。陈大学士近日偶感风寒,同陛下告了三日假。李总司,若你没有别的要说,我便要以伪造圣旨擅领南军冒犯京畿大营的罪名,请你去廷尉府走一趟了。”

  她给陆骞使了个眼色,陆骞颔首,手下护卫立时几步上前将李翀拉下马后反剪他双手,李翀见事迹败露,气急败坏地大吼:

  “姜照言!你他妈敢动我?你这不知睡了多少男人上位的臭婊子,为了你姘头污蔑老子,你他娘不得好死!——”

  “放肆!” 姜照言夺过陆骞手中的马鞭,自上往下往李翀脊背上抽了一鞭,昂首凛声,“我乃颂诚帝亲封女尚书,无论内阁文书还是宫中诏令无一不过我手,岂容你污言秽语颠倒黑白?无论是在御前对质,还是请廷尉府严查,我姜照言奉陪到底,但倘若你胆敢伪造圣旨后再惊扰圣驾,你的死诏,便由我亲笔撰书!

  “现在,把他给我带走!”

  陆骞和手下一并押送李翀入宫,南军齐齐卸甲听候发落,姜照言走前,朝骆长寄的方向垂首作了一揖,上马往宫城奔去。方才还人满为患的顾宅在一刻钟之内又重回无人之境。

  屠户将游清渠往肩上一送背起来,敏捷地踩上房檐,恨恨地道:“姓雁的狗东西,真是我看错他了,竟然使这种阴招。”

  游清渠咳嗽了两声,疲惫地道:“不是他,是他的弟子。”

  “那有什么区别?!” 屠户气道,“师徒二人沆瀣一气,不过是替他将他不屑于用的不入流的手段用了而已!你现在还替他说话干什么!”

  游清渠无奈地道:“我没有。”然而屠户根本听不进去,骆长寄道:“我才给他用了平息丸,莫要让他乱动,等上了马车我来替他施针。”

  “不着急。”游清渠道,“你家安澜君呢?”

  骆长寄道:“去堵林不栖的那帮下属了。”

  游清渠眉眼微皱:“你说他们走的是哪个方向?”

  “西南方。”

  游清渠此刻尽量不能动弹,看上去努力克制住咳嗽的冲动,嗓音微哑:“我们不能等了,现在就必须马上走,林不栖不会沉寂太久的,没时间休养生息了,必须立刻,立刻去南虞——”

  话音未落,他两眼一翻,似乎终究撑不住陷入了晕厥。

  “神医!”“阿渠!”

  *

  阮氏家将们将最后一个被他们抓住的门主利索地捆住靠在巨石边,他们用的绳索皆乃特制,还将他们三三两两皆串联在一处打上死结扣在脑袋上,但凡有任何一个想要逃跑,剩下的人的脑袋都会随即被扯断。

  在确认他们身上都无尖锐之物过后,家将走到站在山崖下的嵇阙身旁,道:“安澜君,已经放话给廷尉府的赵大人,让他们自行来领人了。”

  嵇阙玩弄着手中的短刀柄:“放了几个?”

  家将道:“按您的要求,只将那些最狂热忠诚的绑了,其他的都尽数放走了,约莫有八十余个。”

  嵇阙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他们提早便预计到这群听风就是雨的江湖人并不知道林不栖真正的目的,而是被他的巧言令色所蒙骗。若是全部逮捕归案,依北燕朝局,定会统统斩首,届时想必会令武林中众人对朝廷心生不满,往后又有血雨腥风也未可知。

  “逃跑的那些人,您真的不打算追了吗?”家将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嵇阙笑了笑:“那些人虽说被林不栖所鼓舞,却根本不知道他们面临的是什么。待往后林不栖揭下他的面具,又有几个真的肯跟在他的身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园被异族蚕食鲸吞?”

  不如让他们亲眼看看他们选择了什么,又将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至于日后的矛盾和悔恨,那便丢给江湖人自行处置。

  “再者,这里可是北燕境内。我一个南虞的将军,原地绑人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他瞥了家将一眼,“委屈你们一路跟着。”

  家将立刻挺直胸膛严肃道:“在下的兄长便是死在无常山下,我日日夜夜都盼着能为他报仇,若真能逮住那林不栖的党羽,自然是好事一桩!”

  嵇阙静默了一段时间,呼出一口绵密的气,然后道:“也许,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了。”

  如今卯时初至,漆黑的天际已隐隐透出浅淡的光亮,但还并不足以照亮一方。嵇阙踱步至山体一侧,伸出手去触碰绿意渐浓的山壁,仿佛这一下的触碰,也令他倍感亲切。家将突然道:“安澜君,有人来了。”

  嵇阙回身侧耳,当真听见远处打马声。家将一脸紧张:“莫不是那林不栖还安排了追兵?”

  马车轧过草地时的轻微响动传入嵇阙耳中时,他放下手中短刀,微微一笑,道:“都不必藏着了,出来吧。”

  他先一步牵着马,朝城门的方向走去。一个小小的人影骑在马上向自己奔来,嵇阙站在原地欣赏了一会儿对方上下跳动歪了大半的发冠,有些忍俊不禁。

  骆长寄压根不着调,隔着好远就从马上往下跳,嵇阙这才慌了一瞬,几步冲上去去接他:“祖宗,别玩儿我了!”

  刹那间,柔软的发蹭着他脖颈,骆长寄被他抱了个满怀,将头搁在他肩膀上,双腿也紧紧缠着,嵇阙哭笑不得,摸了摸他后背,柔声喊他:“念念。”

  若是知道他几个时辰前吃了药跟林不栖打架,怕是一天之内再也得不到这样的好脸色了。

  骆长寄思及至此,决定此事今生今世都不再同嵇阙提起,只声音闷闷地同他道:“林不栖跑了。”

  嵇阙听得出他话中的耿耿于怀,轻声道:“很正常,原本就没想着能把他一举擒获不是吗。”

  “就差一点点而已……”骆长寄攥拳狠声,“明明就差一点点了!”

  嵇阙换了个姿势抱他,仔细观察了下他的面容:“受伤了吗?”

  “小伤。”骆长寄不动声色地将左臂往后靠了靠,垂下眼帘,“他还伤了渠叔。”好像这点对他来说要比自己受伤重要得多。

  “我方才为他施了针,他现在睡下了,丽娘和屠户守着他。”

  骆长寄很少叫游清渠“渠叔”,一般都是直呼其名,或者跟漱锋阁其他人那样叫他神医。嵇阙知道,比起自己,游清渠更称得上是骆长寄真正的师父,因此心中丝毫没有任何不悦和醋意,只是安慰他:“我们给他找最好的草药,请最好的大夫,好不好?”

  骆长寄抿着嘴唇:“明明他自己已经是最好的大夫了。”

  嵇阙又笑了,揉了把他乱糟糟的发髻:“小徒弟,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医者不自医?”

  骆长寄难得没有搭理嵇阙的玩笑,低下头:“游清渠那个为老不尊的老头,我从来没见过他像今天这么难过。”

  嵇阙静了静,道:“是吗。”

  “真的。”

  骆长寄停顿片刻,将嵇阙肩膀上的布料牢牢攥在手心:“为什么我那么多事情都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不能预料到所有事情?”

  他好似喃喃自语,又好似自怨自艾。

  嵇阙轻声道:“小念,没有人能预料到所有事情。”

  “不行的。”骆长寄急促地道, “我坐上阁主的位置,我就应该代替戚…顾惊晚保护他们的。”

  嵇阙耐心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但你没办法面面俱到。要不然,你要我来做什么呢?”

  骆长寄不说话,只揪紧了他的衣领,嵇阙笑着将他搂在怀中,轻车熟路地翻身上马,骆长寄既不需要踩住脚蹬,也无需拉动缰绳,好像再也不用时刻警醒,这种感觉让骆长寄觉得陌生,又好像有些迷恋。

  日出东方,天将大亮,太阳披着霞光与虹霓从苔山后露出一张芙蓉胭脂面,艳丽无匹,光芒万丈。骆长寄指向山体下静静等候着他们的马车,嵇阙会意,策马赶过去与之同行。

  这是一趟起初无声的旅程。骆长寄转过头看嵇阙的面孔,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身侧的苔山,问他:“好看吗?”

  嵇阙唔了一声:“太清秀了。”

  骆长寄哭笑不得:“第一次听人这样形容一座山。”

  嵇阙正经八百地讲歪门邪道:“山嘛,若是长得太俊俏,便没了让人征服跨越的欲望。”

  骆长寄闻言斜着眼看他:“哦?你还想征服谁?”

  听着他那不爽的小语气,嵇阙忍俊不禁,将他的脑袋扣进肩头,说道:“骆念,你怎么还醋一座山。”

  二人调笑半晌,嵇阙问道:“神医这遭受了伤,是要回漱锋阁养病?”

  骆长寄停顿片刻,尽量掩盖住语气中的试探口吻:“我得看着他,不然不放心。”随后有些忐忑地等待嵇阙的回应。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回邠州吧。”

  骆长寄猛地抬起头定定地看向他,嵇阙见他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半真半假地开玩笑:“怎么?就这么怕被我丢下?”

  骆长寄避重就轻地答:“若是邠州的大夫不若春山外的好,那我们还不如回苏桓罢了,至少神医更加熟悉那儿的——”

  “那可不行。”嵇阙道,“太长时间不见,骆阁主不心疼,我是要害上相思病的。”

  骆长寄“……”

  虽说知道嵇阙只是嘴贫,但他方才心中那点微妙的不平衡和担忧顷刻间被压制下去,下一刻唇瓣便被嵇阙覆盖,他不由分说地张开嘴给予回应,软舌轻轻刮了两下,似勾引又像眷恋。

  一个吻过后,骆长寄轻轻喘了口气,有些意犹未尽,却见嵇阙的脸再度朝自己覆上来,他当对方又想亲,下意识便闭上眼,可嵇阙却仅仅只是在他的眼皮上轻轻啄了一下。他吐息滚烫,嗓音沙哑又迷恋:

  “这次,念念终于可以跟我回家了。”

  彼时皇宫,朝歌殿内。

  三两太医围绕在龙床边,眼看着颂诚帝痛苦地在床上打滚却无能为力。姜照言和陆骞站在龙床一侧,皇后早已过了心急如焚的时刻,看着相伴几十年的夫君脸如纸白,眼中神采尽失,嘴唇更是有乌青之兆,只好拿绢帕捂住桃儿似的眼,不敢再看。

  姜照言轻声同楚太医说了两句什么,走到床沿,轻声同陆欣道:“陛下。”

  听到她的声音时,陆欣缓缓回头,他仍旧急速喘息,胸膛起伏的弧度,却并不如方才那样大,紧接着,他面容却好像陡然定住了般,甚至仿佛恢复了往日的健康红润,他紧紧握住了姜照言的手,嘴边反反复复地比着同一个嘴型,姜照言眼含热泪,同他无声地点头,张了张口,却并不说其他的,又喊了一声:“陛下。”

  陆欣突然不动了,黑眼珠逐渐浓缩成一个窄小的圆点,姜照言感受到原本孤注一掷地握住她手指的苍老的手突然脱力,好似被人摁住了手背,颓然地倒塌在床畔。

  姜照言垂头半晌没有言语,当她站起身时,眼中的盈盈泪光也尽数消失。皇后早已痛哭失声,而陆骞面色沉凝,同姜照言对上了视线。

  姜照言缓缓抬袖,左手握拳,右手在外,弯下头颅,朝陆骞遥遥地作了一揖。

  陆骞浑身一震。

  姜照言眼神如死水般宁静,不再像从前女儿家见外男时福身,而是抬起两臂,正正同他行了一个君臣之间的文人之礼。

  好似在这一刻,那种难以言说的东西都被迫消弭,在他们之间早已划分出一条严谨的楚河汉界,不再能够如从前那般随意跨越。

  紧接着,姜照言躬身扶起皇后,跨过朝歌殿的门槛,对着殿外等候着的宫侍,嫔妃以及臣子们,高昂而清晰地道:“皇上,殡天!”

  作者有话要说:

  小念真的是个责任心非常重的孩子,感觉没有家长会不喜欢吧!!

  从李翀对姜照言的态度可以看出,朝廷上下对她不满的不在少数,也侧面反映了她如今手握大权背后的不易,她能够获得如今的地位不靠任何人,完全是她自己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