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129章

  戈滩卷西风,大漠照残红。

  狼行关内,屯田中冉冉升起的豆苗昂首挺胸长出说一不二的味道,营帐外巡逻的士兵策马而过扬起的风沙吹动作物,负责浇水的士兵气急败坏地朝那几个嬉皮笑脸的混不吝挥舞着拳头,大骂道:

  “下回再敢从这边走试试!老子把你们的马蹄都撅折!”

  巡逻兵回首做了个鬼脸,却险些乐极生悲,好在对面的同僚一勒缰绳止步于一丈外,否则定要在粗糙坑坑洼洼的沙地上演所谓“人仰马翻”的悲剧。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后脑勺立时吃了一掌,小校尉毫不客气地骂:“如今夷人消停了几天,你就开始飘飘然地不知所以了是吧?想要在午后去泥地里滚几十圈就直接说,甭在这儿偷奸耍滑!”

  被训斥的小兵摸了摸后脑袋瓜,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头儿,我错了,您甭跟楚哥提,成不成?”

  二人在故乡时便是旧识,如今又一并进了军营,虽说小校尉嘴上不饶人,平日里对他却也算颇为照拂,骂几句却也不会当真让鹧鸪营的副将楚彷将军晓得。

  见他老实认错,小校尉不再纠缠,道:“去帅帐一趟。”

  小兵一口气没提上来,半晌后弱弱地一句:“啊?……”

  忽然,身后马蹄重重纷至沓来,校尉回头后连忙下马行礼:“大将军。”

  阮风疾嗯了一声,瞥了他和身后的小兵一眼:“巡逻呢?”

  校尉道:“方才齐将军说安澜君归城了,要我们赶来通知将军一声。”

  “楚彷先同我说了,你们继续巡逻吧,我去趟城门口。”语罢,阮风疾一夹马肚,头也不回地朝城门口的方向疾驰而去。

  小兵搔了搔脑袋瓜,有些不解:“安澜君回来不是很正常嘛,将军就算思念心切,也不必亲自去城门口接人吧……”

  校尉啧了一声:“你懂个屁,安澜君这次,可是带人回来的,将军要是不去迎,人家还当婆家人不殷切呢。”

  小兵嘴巴张得足以塞下一整个鹅蛋,不敢置信地:“…夫…夫人?!”

  他最后那声吼得动静太大,方圆五里的兵卫齐刷刷朝他看过来,校尉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啐了一声:“蠢蛋!”

  鸪城因早年曾盘旋于此的鹧鸪鸟而得名。鹧鸪之声钩辀硌磔,听着幽怨,却格外为邠州人所喜,因此豢养鹧鸪一时也成了风潮,就连通往关外的城门口,都以杉木雕刻巨大的红褐色鹧鸪,悬挂在城门署吏们的大脑门上方。

  鸪城的百姓没几个不熟悉阮风疾的面孔,偏生他脾气又好,还没什么官僚将军架子,因此摊贩路过行人见着他领着帮亲卫在城门口驻扎着不知在等待些什么,竟也一个二个地同他打起招呼来:“唷,阮将军来啦?”

  “吃了么您?”

  “咋这个时候进城来啊?”

  阮风疾笑着一一应了,身旁的楚彷却看出他有几分心不在焉来,悄声道:“将军别急,安澜君放话说太阳落山前到,那便肯定到得了。”

  阮风疾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副将有些看不清眼色,他哪是担心安澜君一行人到不到得了的问题?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长长地叹了口气。

  齐欢向来眼尖,在马上探头探脑好一阵,突然指着天凉坊的方向道:“将军您看,是不是那个?”

  阮风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偌大一方酒幌下安然踏过一匹棕褐色的骏马,上头坐着的是个穿月白衣裳的年轻公子,很有点清俊味道,他似乎是被酒幌扫了下面庞,无意识地晃了下脑袋。坐在他身后的人闷声笑了,凑到公子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公子露出了些许拿他没办法的神情,弯腰朝街边卖沙枣花的小姑娘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小姑娘挑了几枝开得正艳的沙枣花递到公子手上,公子将铜板递给她,又朝她道了声谢,把小姑娘谢得红了脸,收了钱就赶忙把头埋下去不再吱声。随后公子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枝,回身插在了身后的人耳边。

  那人愣了愣,随后笑得整个人都在颤。

  阮风疾:“……”

  那不值钱的东西,能别笑得跟那揭开新妇盖头发现是个惊天动地大美人的穷书生似的吗?这还在大街上呢!

  嵇阙自然也看见了城门下神情一言难尽的阮风疾。若不是嵇阙转过身掀开帘子同里头的人说了几句什么,阮风疾几乎没发现他们身后还有一座速度缓慢的马车,但估摸着是骆长寄的家眷,因此也并未多留意。

  只在嵇阙策马低喝着先一步奔到自己身前时,他才扬声道:“臭小子,还知道回来啊?!”

  嵇阙抿唇笑:“也没有太久吧?”

  二人不约而同地翻身下马,阮风疾不轻不重地搂抱了下嵇阙的肩膀,又在他后背上拍了几下,道:“怎么样?查清那姓林的底细没有?”

  “算是吧。”嵇阙简略地答了句,具体情况也实在太过冗长,也不可能在这城门口跟阮风疾三言两语说清,因此只是道,“要准备好,他往西边逃了,往后怕是还有动作。”

  阮风疾骂了句脏话,看着护卫都眼巴巴看着自己,倒也不好直接将林不栖从前做的腌臜事一并讲出来,于是只咬牙道:“我不管他同夷人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暗通款曲,他但凡敢往我狼行关多行进一步,我便要他看看,我西境军究竟是蔫头耷脑的病猫,还是睚眦必报的鹰隼!”

  嵇阙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阮风疾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个了,今夜来我帐喝一壶?走了这么久,也不知道——”

  身后的骏马上响起一声不大不小的咳嗽声,听在二人耳边却已是种无形的威慑。嵇阙回过头,正对上自家小阁主被醋泡红了的眼睛。他回头冲阮风疾挑了挑眉:“你也瞧见了,有什么酒改天再饮罢。”

  阮风疾怎么可能会错过骆长寄的那点小动作,无奈地道:“欸,骆小兄弟,这是还生我气呢?”

  骆长寄翻了翻眼睛,权当没听见。

  “就别气了吧?”阮风疾好言相劝,“抚川那次,我实在是冤,那些计划全是你身边那位想的,我不过是配合他行动罢了,你舍不得朝这位生得春花秋月相的安澜君出气,也不能把我当出气筒使啊!”

  骆长寄冷哼一声,料想阮风疾也不可能猜到为何自己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但这辈子他也不可能同阮风疾促膝长谈把酒言欢看淡前尘事了。阮风疾见他那简直堪称恃宠而骄的模样颇有些啼笑皆非,又道:

  “你好歹也是个江湖上的一门之主,就别同我斗气啦,从前若有什么误会,我也都给你赔个不是。你今年多大了?我记得,你同这厮从前也曾师徒相称?我可是比你这小师父还要再长一辈呢!”

  长几岁关他什么事。骆长寄没好气地想,正要回嘴过去,身后马车骨碌碌地滑到一旁,游清渠的声音携带着几分笑意响起:

  “还说小念呢,你在他这个年纪也没好到哪里去啊,小阮。”

  听到这道出尘嗓音时,阮风疾一时愣怔,整个身体僵直地朝马车帘子的方向转过去,似是难以置信,眼中流露出些茫然又荒唐的神色。

  是他听错了?确实,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一时听岔倒也无可厚——

  “啧!我还记得当年在衡水码头碰到的那个小孩儿,三言两语动不动就要上手,被人轻易说两句便气得像条河鲀似地,小念虽说也爱上手,但脾气可比小阮好多啦!”

  “快别揭他短了,人家都已经是当大将军的人了,你还当他十六岁呢!”

  阮风疾被接二连三的熟悉感撞晕了头,原本以为自己早已淡忘的前尘往事,从或浑厚或清脆的嗓音中裹挟着将近二十年前潭州衡水码头的朦胧烟雨朝他扑面而来。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横冲直撞,汝山弟子青黄色好似营养不良的庄稼的衣襟,孟孟姐给他系在手腕上的南疆彩色编环,晚哥站在船头回眸望过来时肆意的笑,神医翘着腿同老樊你来我往地拌嘴,吴丽娘披在肩上的两条缠满彩带的蓬松发辫……

  他沉迷于记忆长河之中无以自拔,直愣愣地看着一个女人打起帘子朝他微笑。长长的发辫缠在脑后盘成了发髻,原本亮亮的杏眼往下耷拉了几分,也生出了些许细纹,却不改从前的美丽。

  丽娘将帘子掀开,阔别已久的屠户同从前英姿勃发的模样实在不能比,但精气神倒是没怎么脱落;神医面色苍白,但无论是眉眼,面色,还是身形,都同当年一般无二。他见阮风疾鼻翼微张,竟也弯着眼睛笑开来:

  “小阮也长这么大了啊。”

  阮风疾嘴唇翕动,不敢置信地:“神医,丽娘,老樊……”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马车旁,分明人高马大地得有轿子那般高,埋下头时却显得格外矮小,好像在那一瞬间变回了神医口中桀骜不驯的十六岁少年,全然不顾自己已然是西境鹧鸪营统帅,甚至连自己那沉稳的风评也弃之不顾,直直地往三人怀里扑。

  骆长寄神色也有些意外,嵇阙转头叹道:“早听说他年轻的时候闯荡江湖,却没想到那时他跟着的竟然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漱锋阁六仙。”

  “他从未跟你提过?”

  嵇阙摇了摇头:“提的极少,我从前还只当是有什么往事讳莫如深,如今看来……”他朝自家师兄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眼神狡黠,“恐怕只是怕丢了在我面前的威风劲儿。”

  骆长寄道:“神医他们同我提过几句,但只说是将门之子,世界竟当真这么小,偏偏是他。”

  阮风疾同漱锋阁众人结识时,就连雁归都尚未入阁,后来又早早回了西境,这样多年没了联络,没想到还会如此念念不忘。

  阮风疾闻言却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从神医的臂膀中抬起身,活像看鬼似的一丝不错地盯着骆长寄看,骆长寄也不怯,双手抱胸同他对视。阮风疾盯了好半晌,手指颤抖着指向他,回头问:“他,他难道就是……”

  丽娘道:“你吃惊也正常,这孩子生得跟阿晚可不像,也就只有一双眼睛像孟孟。”

  屠户公正地道:“耳朵和下巴跟晚哥还挺像的。”

  丽娘翻了个白眼:“谁靠耳朵和下巴认人呐?阿晚和孟孟在时你难不成净盯着人家耳朵瞧,你是变态么?”

  “嘿你这人——”

  二人随即开始新一轮的拌嘴,而阮风疾一手捂眼,一手摁住自己痉挛的胃,回想起见到骆长寄开始自己的所作所为和诸多猜忌,胃中便一阵疯狂翻绞,楚彷和齐欢听见自家将军发出了声混沌且意义不明的长鸣后,也吓了一跳,正要上前问候,却被看戏的安澜君拦住,意味深长地道:“放他一个人静静吧。”

  作者有话要说:

  林入阁时间是最晚的,阮哥跟他们厮混没多久就得回家继承家业,所以两个人从来没有打过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