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156章

  闻言,嵇阙和骆长寄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骆长寄停下了剥核桃的手,嵇阙沉声问:“日子是去年便定好的,怎会突然生变?”

  “诚然是一早定好的,但钦天监的嘴,若是想变个样何其容易?”阮风疾的声音里透着淡淡讥嘲,“无论是日有踆乌还是月有蟾蜍,稍加解释便是不祥之兆。”

  骆长寄眉梢一挑。这几日阮风疾说话腔调倒像是脱下了那层光风霁月的皮,内里的痛苦和疲惫都用十分不像他的方式诠释了出来。

  他道:“倒也不意外。占星八卦都是林不栖的老本行,于他而言在钦天监中安插人手也并非难事。”

  林不栖此时在安澜君回京述职的日子上动手脚,反而坐实了他将在此期间有所筹谋的事实。如此明显的疏漏,竟让骆长寄感觉到些许意外。

  距离梅落繁身死计划失败还没过一个月,林不栖便决意再次采取行动,究竟是真的穷途末路,还是他亦陷入了某种焦躁和迷惘之中,从而不管不顾直接奔向目标?

  嵇阙轻声提醒他:“小念,茶水要撒了。”

  骆长寄正出神,闻言动作一顿,手中茶杯一不小心便漾出来,滴滴答答地从他手心坠落到案几上。嵇阙掏出张绣有桃花的手绢来替他擦干手指,转头问阮风疾:“此事你是如何知晓的?圣旨已经颁发了吗?”

  “尚未。”阮风疾简洁地道,“这封信札,是国舅亲笔。”

  “秦愈?”嵇阙愣了愣,又好像想起了什么,顿时有些啼笑皆非,“是退婚那次?”

  阮风疾道:“不至于,说是欠阮氏一个人情,但涉及国事,秦老不可能擅自做主,因此他只是将此事告知于我,往后该怎样做,还得看我们自己。”

  嵇阙道:“不管怎样说,既然他肯在此事尚未公知前令你知晓,便知道虽说你当不上他老人家的女婿,但到底还是另眼相看的。”

  阮风疾翻了翻眼睛:“你如今都能说玩笑话,想是已经有主意了?”

  嵇阙将骆长寄的手握着,似是还觉得有些凉悠悠的,将炭盆用脚推到骆长寄腿边:“勉强有两种够用罢。”

  “竟然还能有两种?”阮风疾有些意外。

  嵇阙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种,如他们所想那般按兵不动,待林不栖还有他在葳陵的帮手将王都团团包围时,等候着陛下勤王诏书下放,再按规矩起兵入王都。”

  “不可能。”阮风疾断然否决,“且不论届时皇上被人挟持能否辗转将诏书送出,就林不栖那个疯子做派,会不会将皇上留作人质来打擂台都不好说。”

  确然如此。若说林不栖当时留着骆长寄没能立刻除掉,也只是因为游清渠的缘故。可嵇晔同林不栖是真真八竿子打不着边,若是指望他能届时留嵇晔一命,还不如指望着嵇晔自个儿突然变身成武学大家。

  “既然如此,那便只能铤而走险选第二种了。”嵇阙似笑非笑地道。

  骆长寄眉心一跳。这却是头一回他从嵇阙口中听到“铤而走险”四个字。

  无论是在葳陵还是西境,嵇阙每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皆少不了内心无数次的排演筹谋,若是毫无把握,宁可将其搁置静待时机,也不会贸然出击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这是他身负累累重任应有的担当和策略。这样的嵇阙,竟会在此时,用平静的口吻说出“铤而走险”,可见此行,同以往皆不同。

  这是一场纵使有万全准备,也无把握之仗。

  他开口了:“你想考验的是什么?”

  选择一条前路未知的独木桥时,依仗着考验着的,总是某样飘忽不定,无法吃准的东西。

  嵇阙弯起眼睛看他,目光柔和,轻声道:

  “帝王之心。”

  *

  虽说嵇晔为麒麟卫定的乃一月之期,但当今日下朝后,苏晏林被嵇晔身边的掌事太监拦住了去路,笑容和蔼地道:“苏奉察,陛下请您移步丹若殿。”

  嵇晔并未如往常那般着一身玄黑乌压压地镇于桌案后的太师椅上,反而换了件黄绿色绣暗纹的翻领长衣,手中捻了枚梅子冻糕却始终没动口,只慢悠悠地从殿中一侧晃悠到另一侧,再面色沉吟地晃悠回去。

  当苏晏林走进殿中时,他刚好晃悠了大约十几个来回,苏晏林守礼地候在几步之外,钱措悄悄上前,正欲开口向嵇晔昭告苏晏林的到来,嵇晔却突然放下手中的糕,眉眼松开,朝苏晏林招了招手:“苏奉察来了?过来说话罢。”

  苏晏林作揖称是。虽说此前霍柏龄被刺一事的始作俑者是谁他们都心照不宣,但在没有拿到实证前,任谁也不敢轻易将此假设呈给皇上看,以嵇晔的性子,非得将上奏的折子原封不动地摔到地上怒斥着“没有结果就不要把这种废纸交给朕看”才算了。

  他正在心中默默地打着腹稿,嵇晔的声音已经自头顶响起:“听黎玉书说,你前阵子往西境跑了一趟?”

  “……”

  打好的腹稿滑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苏晏林向来冷静的神色中竟出现了一丝意外。他抬起头来。只见嵇晔神色自然,抄着手看他,仿佛正等待着他的答复。

  苏晏林垂下眼帘,道:“正是。”

  “朕上一次到邠州,还是好些年前上西北犒军。”嵇晔似乎陷入了某个回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紧抿着嘴唇,移开了视线,“如今边境情势如何?”

  苏晏林慢慢地眨了几下眼睛,原本隐约的意外和迷茫消失了。他道:“回陛下,边境战事虽此番大胜,但实则并不安稳,以三王子喀维尔为首的军队随时可能反扑。”

  “那依你看来,一月时安澜君回京述职,是否必要?”

  苏晏林没有立刻回答。麒麟卫乃嵇晔直属的禁卫军,只听从嵇晔一人调配,但也正因如此,自上代指挥使被发配下狱后,麒麟卫再不涉党争,甚至极少在朝会和私下里发表政事之见,为的正是这份对皇帝的极致忠诚。

  此事关乎安澜君是否回京述职,倘若贸然说出自己的意见,难免日后遭嵇晔怀疑。

  嵇晔见他迟迟不答,道:“朕知你同安澜君不睦,但你是葳陵城中唯一亲历过此次战役的人。是否回答是你的任务,如何决策,则是朕的抉择。”

  苏晏林眉梢轻挑,半晌后,道:“朔郯部落随时可能进攻,若主帅不在,战事生变,恐生祸患。”

  他三言两语之间虽有欲盖弥彰之态,好像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又好像只是平和地替嵇晔分析利弊。

  嵇晔沉默片刻,从桌案上将唯一摊开的折子捻起,直直地递向他,抬了抬下巴:“看看。”

  钱措垂首候在殿外,远远看见丹若宫外十几层白玉台阶下隐隐出现了个人影。他眯着眼睛定睛一看,身披盔甲,一张国字脸肃穆无比的,不是禁军统领谈壑又是哪个?

  待谈壑行至殿门外,钱措带着笑迎上去:“这是哪阵风把谈大统领吹来了?”

  谈壑向来不喜阉人,目光片刻也未曾在他身上停留,只将视线平直地投向殿门的方向,声音也同视线一般平板:“皇上要同我商议要事。”

  “唷,那可真是不巧啦,苏奉察此时正同皇上议事呢。不如我去为大统领通报一声?”

  谈壑眼神一闪,随后道:“不劳烦公公,我自在此等候便好。”

  钱措欸了一声,识趣地闪身到另一侧不再多言。

  殿门并不如何隔音,身侧的太监宫女们皆不敢在御前多言,因此谈壑近乎可以十分清晰地听见殿门里头的声音。

  “……朕虽并不一味笃信星象之说,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朕也是为了国祚考量。”这是嵇晔的声音。

  苏晏林的冷淡嗓音在停顿片刻后也随即响起:“陛下,荧惑守心之相,并非全然意喻不祥。”

  谈壑不由得往里多踏了一步,屏气凝神地等待着嵇晔的回应。

  “苏奉察,你今日怎得比往常话多了?”嵇晔的声音立时变得有些不悦,“你也说了,朔郯随时可能发动进攻,那安澜留在邠州,不比大老远跑回葳陵来更安全吗?”

  “陛下,重择日期并非易事,等到下一个黄道吉日怕是能有几月光景……”

  “怎么,安澜和阮风疾不回这一趟,难不成就突然忘记如何打仗了吗?还是现在打仗都还得朕来指挥不可了?”嵇晔正如谈壑所料,因苏晏林一味否定自己的决定而怒火上头起来,“苏晏林,朕叫你来,是为了要你呈报霍柏龄案的最新进展的,有些事,还轮不到你替朕擅自做主!”

  谈壑心中暗笑了下。苏晏林不如他时刻陪伴在嵇晔左右,果真不了解嵇晔的个性。时时顺着嵇晔的心意,再适时引进自己的主意的法子都很容易被嵇晔瞧出首尾,更遑论这样不打自招直来直往的进谏!

  “行了,没别的事情便退下吧。”

  谈壑听见苏晏林默默说了句告退,没多久便沉着张冰块脸推开殿门走出来,看见自己时神色并无意外,只是他一贯表情,同谈壑略略点头示意,便走下石阶。

  待他回过神来,钱措笑着同他道:“大统领,陛下传您觐见呢。”

  待谈壑走进丹若殿中,毫不意外地看着嵇晔仰躺在太师椅上,披着件玄色氅衣揉着眉心。

  “臣见过陛下。”

  听到谈壑的问安,嵇晔才慢慢抬起头来,神色怔忪一刻后又舒展开来:“谈爱卿来了,坐罢。”

  谈壑随即在左侧的一把金丝楠木椅上坐下,待嵇晔用过一口茶水后,他方才开口:“陛下,您此前所提及的,于荧惑守心当日前往天玦山祭祖一事——”

  “啊,朕正想找你来说这个呢。”嵇晔打断了他,神色看上去比方才松散了些,“近年乃多事之秋,倘若不趁天象有异同先帝问安告知,总觉着心里头不得劲。”

  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随口道:“麒麟卫近来忙着查案,届时护卫的职务便交给禁军和巡防营罢。”

  谈壑立刻站起身来,端正地同嵇晔行了一礼:“是,臣定然不负圣托!”

  作者有话要说:

  137章的时候提过阮哥和秦家的事,如果忘了可以去回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