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烧灯续昼>第157章

  一月初四,新雪初霁,晴光微熹,正是冬日好时节。就连平日里穿梭在宫殿之间忙碌的宫人们都难免停下脚步感叹一句:“到底是老天爷施恩,想来今日祭祖必然顺畅无虞!”

  但也随后被身边人斥责道:“少说些没用的,好好干你的活儿是正经!”

  出声的小太监吐了吐舌头,缩着肩膀咕哝道:“有什么好收拾的,皇上金口玉言说了此次轻装简行,皇后娘娘感染风寒也不必准备她的车驾,后妃更是不必一同去——”

  “这些话你搁这儿说两句有的没的就算了,若是让我听见你到外头去嚼舌根,非撕了你的嘴不可!”负责带他的老太监挥了挥拂尘,不客气地给他后脑勺来了一掌。

  但总而言之,此次祭祖并未如前些年那般铺张无度引得阖宫劳作,倒是令不少宫人感到分外受宠若惊。毕竟嵇晔虽为君勤勉,但每每出行都需要摆好大的阵仗,似乎只有从金銮殿到天玦山这一路上每一个平头百姓身上听到那句“原来这就是天子”,他才能就此心安下来。

  即便他清楚的很,他们口中的任何话都没有办法左右他的江山。

  总而言之,此次除了君王出行必定跟随的侍从,两队分别来自己禁军和巡防营的护卫,以及数名着红袍从北侧上山的重要官员簇拥着辇轿浩浩荡荡地从官道上一路拐上山道,竟是连一个多余的来凑热闹的闲人都无。

  后妃们不是没有不乐意的,她们本就没什么机会出宫,贵妃和宸妃更是三不五时便让自己的侍女抓着金叶子往钱措手中塞,为的便是让他通融一二劝劝皇上,钱措抓着金叶子拿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苦笑着道:

  “你回你家娘娘,这次皇上态度很坚决,就连老奴也摸不透陛下的想法,怕是要叫她失望了。”

  天玦山相较起葳陵的高山中并不是最突出的一座,然而胜在偏安一隅巍峨高大,周围有湖水连通靖河,风水极佳,甚为历代君王所喜。

  天玦山上设有行宫,皇帝下轿辇后论理将在行宫朱华殿内接受在场文武百官的朝拜,随后再勒令侍从们将饭食分发下去,众人在攀爬一日的山路后得以休憩,以备第二日的致祭。

  然而,天玦山山高路陡,哪怕是惯常御马的马夫无法一气儿将轿辇从山脚送到半山腰的行宫里头去,因此天玦山上设有好几个树荫遮蔽的平台,专供君王后妃在此暂且歇脚。

  雪化的天是最为寒冷的,哪怕再强烈的日光也于事无补。因此嵇晔只是好好儿地呆在自己温暖的轿中,捧着一枚手炉静静取暖。

  一刻钟前,嵇晔感到口舌干燥,遂令车马暂停,让随行的宫人去替他汲水。

  他们方才路过山泉,若是想要去取水得原路返回,耗费时间较长,钱措有些踌躇。此前因自己不当差而令陛下遇刺,虽并未遭责罚,但他这张老脸属实是不知往哪儿搁,心中懊悔数日也未能平息。

  嵇晔哪里又看不穿他的想法,道:“无事,禁军在侧,还怕有人行刺不成?”

  钱措一想也是,便又同谈壑多嘱咐了几句便携两名徒弟往下山的路途行去了。

  嵇晔闭目养神,忽而听见有人咚咚敲了两声窗畔,帘外响起谈壑的声音:“陛下,冬日里天黑得要比平常早些,不如趁天还白净趁早上路罢。若是等天色渐暗,山中行路恐有危险。”

  “天玦山有先帝英魂庇佑,旁人不敢妄动,能有什么危险,急在这一时半刻?”嵇晔皱眉道。

  谈壑似乎早知他如此回应,很快便道:“陛下有所不知,天玦山中近日有传闻,传说夜间有野兽出没伤人。虽说禁军定然能护陛下安全,但倘若那些畜生不长眼伤了人,又是在陵园外见了血光之灾,怕是会冲撞英魂。”

  嵇晔似乎有些被说服,方才强势的语气也变得柔和了些许:“既然如此,那便先行一步罢,去派人通知他们,让他们随后再跟上。”

  “是!”

  马夫熟练地在空中甩了一声响亮的马鞭,轿辇再度随着坎坷不平的地面往前行去。而谈壑策马守在御轿之侧,以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嵇晔并非一路无话,反而时不时会出声同谈壑说道两句,让他记得下山后传去诏令:“天玦山到底是皇家圣山,道路如此崎岖,在下次致祭前,应当好好整修才是。”

  “明日的致祭还是老规矩,官员们不必来朱华殿朝拜了。”

  谈壑有些心神不定,因此只是敷衍应着,嵇晔似乎察觉到对方的草率,声音里头顿时有些不悦:“谈卿,朕同你说话,你怎得如此少言?”

  他听见外头谈壑正张开嘴,然话音未起,身侧树丛后忽然响起一阵杂乱无章的响动,紧接着,长刀出鞘后迎面相击发出的铿锵作响,就连嵇晔也不能等闲视之。

  他高声问道:“谈壑,怎么回事,有人行刺吗?”

  谈壑渺茫的嗓音清晰地从刀兵之声中传来:“陛下,是巡防营!巡防营的兵卫不知为何突然对禁军大打出手,怕是要反!”

  嵇晔不可避免地变得慌乱:“你说什么?!”

  “陛下放心,朱华殿只有一小段路,臣定拼死将陛下送进行宫!”

  谈壑将就近的来人以刀背横劈过去拦截在外,在空中轻点,一跃而上至御前骏马,低喝一声“走”,随后拖着辇轿快速朝山腰奔去。

  嵇晔独坐其中,手炉早已滑落到不知何处,只能以两手把着窗格下的扶手,声音断断续续:“谈壑,你往哪里去?朱明殿不是在半山腰吗?!”

  然而此刻谈壑早已顾不得了。大事将成,他又岂会浪费时间同嵇晔解释自己方才随口瞎编的借口?马蹄在冰雪初融的地面上急急打了个弯,直朝面前白玉砌成的拱桥冲去。

  嵇晔躲在轿子里头看不真切,但谈壑却将面前的一切尽收眼底。

  朱红墙壁四方围绕,将最中央那经千般风雪刮过仍旧洁净如新的牌匾映衬得格外狭窄。上头题有三个字迹苍劲有力的大字“文德陵”。

  几百年前,南北尚未分裂,文德帝一统江山,开创中原盛世,南北虽同根同源,但北燕分裂出南虞不过三代,就连陆欣,也从未有过机会迈上天玦山,浩浩荡荡地随亲眷朝臣一道,拜谒功在千秋的文德帝嵇绰的坟茔。这项殊荣,自始至终都仍旧属于嵇绰的直系后人。

  “传说这文德陵的牌匾,是由文德帝最为宠信的权臣兼太傅裴笃亲自写就,那时文德帝早已驾崩,而裴笃却足足活到一百零四岁,历经三代帝王,执笔江山,可谓权臣之最,风头无两。”

  两名禁军站在轿前掀起帘布,无声地同坐在里头的嵇晔对视。嵇晔面部紧绷,却也没有说什么,在胁迫的视线中缓缓下轿。

  前方的谈壑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兀自欣赏着牌匾许久,突然道:“陛下知道吗?其实臣自始至终都从未肖想过君位。

  “我没有,霍柏龄更没有。”

  “我们为的,只是如裴笃这般,位极人臣而已。”

  山间冷风席卷,嵇晔情不自禁地裹紧了身上的氅衣,闻言冷声道:“所以呢?你已是禁军大统领,霍柏龄更是掌管中书省多年,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不满足?”

  谈壑回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发出一声噗嗤怪笑:“陛下,您怕是贵人多忘事。早在安澜君携叱风营冲出葳陵后,您对我和霍大人,便早已不复从前那般依仗,不是么?您为从前曾苛待西境而深感愧疚,却又因朝中掣肘无从弥补,如今嵇阙再度成为了你的座下犬,您就打算弃我们于不顾了?”

  他的声音陡然高亢尖锐起来:“没有用的,陛下!您以为,您就这样重新启用嵇阙,从前的事就可以好像无事发生那样翻篇吗?

  “不可能的啊,陛下!当年为斩西境阮氏和旷华安澜双君气焰,是霍柏龄和刘文山一起合谋阻断了西境的军饷,以致前线军备衰弱无法作战,是我江州谈氏一力助您拿下了安澜君手中的叱风令,随后将麒麟卫指挥使洪璋送去当抚慰安澜君的替死鬼,这些难道您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眼见着嵇晔的面容逐渐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他满意地笑出声来,道:“您以为,如今鸟尽弓藏,将我们这帮老人统统架空,便可重新做回那个众人满意的好君王了吗?”

  “不会的!陛下,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您费尽心思也永远无法从身上洗去!我们会记得,安澜君,邠州阮氏都会记得!”

  嵇晔的身体摇摇晃晃,几乎无法在冰天雪地中站稳,只能尽可能地扶在轿辇旁,咬牙道:“胡说八道!你,还有霍柏龄,刘文山,借着家族势大无人能敌,这些年以权谋私中饱私囊的事情做得还少吗?!朕少年登基权位不稳,有些事情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但朕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你此时将所有罪责推给朕,可知尔等有今日,都因报应二字!”

  谈壑得意的神情因嵇晔方才的话变得扭曲了几分,他将攥在手中的长刀对准嵇晔的方向,忽然扬起眉来,轻声道:“陛下,我今日便不妨告诉你。其实对于我来说,坐上龙座的人,是你还是别人,根本不重要,我也根本不在意所谓千秋万代的嵇氏江山。”

  嵇晔声音打着战,阴晴不定:“怎么?除了朕,你如今已经另择良主了?怎得不将他带到朕面前,让朕掌掌眼?”

  谈壑哼笑道:“他如今在何处,就不劳陛下过问了。但陛下可以放心,您的丹若殿,明日之后,自会易主!”

  说时迟那时快,长刀随着他矫健的身姿略倾斜着朝轿辇边的嵇晔刺去,眼看就要得手,谈壑兴奋地舔了舔嘴角,然忽地身体一僵,因一根裹挟呼呼风声的羽箭自玄空而来,逼得他不得不及时收刀撤身,那根羽箭不偏不倚地刺破他肩膀的披风衣带,随后落在白茫茫雪地之上。

  他不敢相信地环顾四周,大喝道:“是谁在装神弄鬼?!”

  巡检司的头目同他沆瀣一气,方才做戏给嵇晔看后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退往另一侧山道,难不成他们突然反水要同禁军硬碰硬?

  只在他定睛一瞬,两队人马轰轰烈烈地从红色墙壁后鱼贯而出,领军之人手执长弓,正策马朝他奔来,赫然便是合该在千里之外的安澜君嵇阙!

  谈壑目瞪口呆地看着嵇阙,喃喃道:“不可能,圣旨已经发放,你此时无诏入京,那是要即刻掉脑袋的罪名!你岂敢!——”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着摇摇站在轿辇旁,面色苍白却无丝毫畏惧的嵇晔。

  “原来…是你。”

  嵇晔朗声道:“谈壑,你有今日,不仅仅是因你的报应,更是因你小看了朕,认为朕势必会再如从前那样受尔等欺瞒,从而将安澜拒之于外!朕不妨告诉你,你当日在殿外听见的,都是朕同苏晏林特意演给你听的一场戏罢了!”

  他胸中的郁结和忿忿好像在此刻突然被这天玦山的山风吹得无影无踪,浑身上下只剩畅快。他嵇晔是情绪暴躁,是纠结胆小,但他更是永成帝最优秀也最聪慧的太子,是唯一由大学士贺道渊和太傅嵇楠同力点化教养的学生!

  他可以容忍权臣看轻于他,但前提是,他们将付出看轻他的代价!

  谈壑怔忪之间,嵇阙已然拔刀于他面前,将刀锋对准他微张的口齿,和不可置信的眼睛,寒声道:“谈壑,你从一开始就错了。”

  “旷华君,我,还有阮氏,从未因所经受之苦难,怪罪于今上。”

  “你少说大话!”谈壑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当初被强行绑回葳陵,长达五年不得归乡,连叱风令都没了,说你从来没有记恨过皇帝,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我是在葳陵困了五年,也确实失去了本应在手中的叱风令。”嵇阙平静地将自己从前的遭遇描述出来,随后话锋一转,“可那又如何呢?

  “我将叱风令交还给陛下,是因此令早在一开始便是陛下传唤叱风营的工具,而非我横行霸道集结军党的资本。吾等忠君,是因陛下之能,足以安众生。忠君如忠民,西境军臣服于帝王座下受其驱使,为南虞开辟千里江山,护帝王远尔等阴邪小人。

  “为此,吾等甘愿筚路蓝缕,血荐明堂。”

  作者有话要说:

  嵇晔从来都不是懦弱无能的帝王,他也在慢慢成长,学会宽宥原谅,学会制衡,如何不寒忠臣之心,这些本来也不是天生就能够学会的。我希望我能够写出他的成长和改变,他也要用行动证明,他确实是一位配得忠臣辅佐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