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谁与渡山河>第165章 殊死(4)

  清晨,三声凤凰啼叫之后,晨光流动,徐守文把头从书本中抬了起来——

  此处是中山城乐澹街坊中一处清幽的二层小木楼,地处风雨之山山棱线山,最是邻近巨灵宫东殿钧台宫,乃含章太子赏赐邬先生的清幽住所。从外处看,对此处印象最深当是屋顶厚厚的青苔,无数藤蔓蜿蜒在楼壁之上,眺过一方不足人高的篱笆,可见宽敞小院中破瓦搭出好看的花坛,青石子一路铺排可两人并行的小路直到门口,显得清净而幽深。

  徐守文暂住的卧房临靠合川宣余水,每日当渝都第一缕晨光照在他的窗棂,他便闻鸡起舞,默背一遍前一夜背诵的课业,校勘、整理一页古籍,金光涤荡下的山楞濯濯一清,远处晨光七色融合,有百鸟群飞之美,远眺合川苍茫一线,可谓美不胜收。

  他站起身,抻了个懒腰,按部就班地下楼去洗漱、烹饭。

  先生的拄杖声,慢悠悠地在厨房外响起,徐守文将早饭上屉盖笼,擦了擦手,舀了满满一盆水走了出去。

  “先生。”徐守文向院中晨练的邬先生问好。

  邬先生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看了看二楼,问,“他还没有醒?”

  徐守文文质彬彬地点了点头,露出个莫可奈何的样子来,随后颔着首走到花坛前,不紧不慢地开始浇花——

  ·

  门开了。

  申豪一身戎装,满眼疲惫。昨日申不亥街市口处以斩刑,这大概是渝都十几年来最人声冷寂的一场斩首,他因为要收敛叔公尸身,不得不亲自去观刑,之后又赶去山趾布班,通宵此时方归。

  他胸腔空空,肠胃空空,何方归不在,他又不好意思去何家嫂子那蹭吃蹭喝,只能自行回了屋空灶冷自己的住处……

  好饿,这时能娶个婆娘就好了。

  如是想着,他推折门而入,不想迎面却被一阵饭香撞了个正着……

  申豪:???

  红窃脂解下腰间的油毡布,像算好了时辰一般,抬起眼随口道:“回来了?正好饭好了,进来吃饭。”

  申豪:……

  “你怎么进来的?”

  红窃脂不见外地坐上的饭桌一侧,指了指窗柩:“跳窗。”

  “你没在医署?”

  “四时就没有病患反复了,我饿得够呛,就来你这儿做顿饭。”

  她的住处只距离他不远,她大可回自己那,申豪坐下,拾起筷子,怀疑道,“是殿下叫你来的?”

  红窃脂抬眼,眼风妩媚而犀利,“就不能是我自己愿意来的?”

  申豪与她对视了一眼,心头一震,不置可否地,立刻垂下头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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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密微凉的鳞片,纹路斑驳而华美,向繇懒懒地从榻上爬了起来,散着长发,身披暗绿波纹色蝉翼丝衫,困顿又飘然地出了卧房——

  “今晨吃什么?菜布得如何了?主公昨夜睡得晚,你们先把那些不怕冷的摆出来,热盘在继续温着……”这些天向繇整个人像提不起精神一样,显得冷冰冰的。

  女官们不敢触他的霉头,纷纷应喏,又说夏舟在殿外等着求见。

  向繇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挽起公筷去尝那每碟小菜的口味,听到脚步声近了,头也不抬,“什么事?”

  夏舟压低声音,“武道衙门又推平了几处蛇庙……”

  “啪”地一声,向繇将那筷子拍在桌上,烦躁地看向他,同样压低声音,“我说了,主公现在不让我轻举妄动,让我有事一切等熬过这次疫情再说。”

  夏舟:“可……”

  那庙宇当年都是他拿钱承建,木料石料工匠都是上上之品,别说是用来做民间的淫祀,就是世家大族的祭祀用器也比不过那的堂皇。

  向繇也出离的烦躁,转身引到他窗口,靠着窗棂,“我现在不能动,安哥儿最近都不再说话了,我不也没办法嚒?女官是都送回来了,但是我怎么能确认辛鸾再不挖之前的事?糜衡还在外面逃窜,要是他被抓到了,一样又是一个把柄。”

  一招不成,满盘落索,向繇捏了捏鼻梁,想着他还没有告诉申睦他用毒谋害辛鸾之事,因为这样又绕不开安哥儿的解释,他含糊其辞,只说自己一时糊涂,下了可有可无的药,可是糜衡若是被人挖出来,这件事就兜不住了。

  “你想个办法,找到他,杀了他。”向繇寒声,他不能再这样提心吊胆了。

  夏舟却皱眉:“……恐怕很难。”

  “我们现在做什么都不能大张旗鼓,糜衡手里揣着的却是右相最后一份手令,暗棋越不过明棋,这一张手令足够他躲过这个风头,逃得天高皇帝远。”

  “申不亥只留了两份,他手里怎么……”

  “他根本没有给申不亥的小女儿,他打从一开始就叛了我们。”

  向繇口干舌燥,忽然有不好的猜想:“那申良弼呢?糜衡跟他接触过,他知道什么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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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良弼想让你去看他。”

  申豪的住所,默默无言相对吃饭的两个人,一方忽然开口。

  “我?”

  红窃脂咬住筷头,无声无息警戒起来,“做什么?”

  说着眼珠不动声色地转了一圈,“你们是想让我套什么话嚒?”

  “咣”地一声,申豪撂下饭碗。

  “那个蠢材脑子里要是还有些东西就好了!”

  戎装未解的男人忽然激动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震饭菜碗盘皆是震了三震。

  “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就是在做蠢事!我救了他的命,可他到底能不能自己站着活下去?他现在满脑子还在想着宣余门之乱是’咱们上等人’的事情,根本没有必要搞成这样,他爹也没有必要被问斩?含章太子还会娶他妹妹,他还说,向副也和他爹起过争执,那也没有耽误我们申家一家人争执完去鼎食摆宴,去直隶百鸟放生……他到底明不明白我们申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呀……”

  二十二岁的年轻少将军红了眼睛,咬住食指的骨节,克制着不要让自己失态。

  红窃脂轻轻地放下碗筷,同样悲从中来。

  落子无悔,棋已经定了,申豪这样说,她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但是他说他想见你。”

  忽然的,申豪睁开眼睛,看向她。

  红窃脂心头一跳。

  申豪:“我去陈嘉大人那看了案宗,定的贪墨一案,短短几日居然有那么详实细致……”

  坚冷森寒的目光凝住红窃脂,申豪一字一句地问她,“你当时说只是好奇才去极乐坊,其实关口就是申良弼,对嚒?其实殿下,很早就对我叔公出手了,对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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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者与霸者之分别,夫丰国之谓霸,兼正之国之谓王;得天下之众者王,得其半者霸;霸者以大制小,以强胜弱;王者扶弱抑强,以德服人;霸者得半壁江山,王者得天下拥戴……【1】”

  “强者众,合强而攻弱,成霸;强者少,合小以攻大,成王……学生以南君与殿下试析之,好比前者煊赫之时,天衍军权强悍,七杀、贪狼、破军、众星璀璨,若想脱颖而出,必得’合强而攻弱’,走’霸王’之路;至于……后者,他生性温文,却也更看出四周几方有’势’而无’力’,即’强者少’,故而合小以攻大,逐渐崛起……”

  邬先生的小院中,师徒两人乘着晨光慢慢用膳,徐守文一边为师傅布菜,一边慢慢道,他声音沉寂,口齿清晰,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量。

  邬先生听后,长久手抚长须,许久忽地笑逐颜开,高声道:“很好……很好,你用功,《枢言七章》我没有讲,你也能主动地学,参悟得还很是透彻!”

  谁知他话音刚落,忽听“嗙!”一声,只见二楼隔窗忽地开了,被人砸下一团重物,正砸碎在下面的花坛下,师徒两人俱是吓了一跳,还没等回过神来,二楼忽地传来申良弼一声怒喝:

  “能不能不吵了!大早晨的,烦不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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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你们都瞒着我……”

  申豪说着,苦涩地解嘲一笑。

  他不是申良弼,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叔公之死只是小叔叔一道政令,利益交换里,谁没有往前推一手?只是辛鸾从头到尾把自己甩得干干净净,可没有他,他小叔叔怎么可能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

  “说来也是我申家人蠢!被人将着军,居然还敢在含章太子面前跳踉!”

  红窃脂冷冰冰看定他,“申豪你什么意思?”

  申豪的喉结狠狠地上下滚动了下,却没再说什么过激的话。

  红窃脂却在他这闪避的态度里出离愤怒了,她碗筷一推,字字铿锵,“你去陈嘉大人那看了案宗,就应该知道我们查的是实证,不是他娘的栽赃!你叔公所作所为,桩桩件件,哪个冤了他?”

  申豪木然不动,梗着脖子,狠狠把眼睛闭上——

  红窃脂骂人却像是开炮,激怒了她,不说个痛快根本就不会停。

  “你说的对,早就将军了!你以为殿下抓的只有他贪墨这一张牌嚒?疫情瞒报误国误民!整整七天你叔公一党喝着他们的王八汤瘫坐家中,不思抚恤!若是当时殿下深究,你以为谁能逃得过?你叔公不还是照样乖乖听宣!申豪,我们为什么不动手?我们一是害怕申家巨变引起民乱,二是因为顾忌你、碍着你啊!若不是他申不亥几日前宣余门外煽起民乱,拿整个城池的人命开玩笑,又怎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红窃脂总是动气,她脾气很大,像雷电暴雨,但也都来去匆匆,十分爽快干脆。

  她一番言论中的最后一句原是“自作孽,不可活!”难得的,她一个转念,最后咽进了嘴里,目光又缓缓地变得晦暗柔和。

  她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缓缓蹲下,手掌覆在他握得紧绷的拳头上。

  “申豪,你是殿下第一位勤王保驾之臣,你效忠是谁?效忠的又是什么?我不说天衍风调雨顺,国祚绵长的话,我只说亿万百姓的休养生息的指望,扶弱抑强,以德服人,这么长时间了,你效忠的是他的才,拥戴的是他的德,殿下在做什么?渝都原本的朝廷在做什么?……申豪,你可以伤心,可这个时局,一些是非不分的话,却不能浑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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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现在就在辛鸾那个老师家里住着呢,我害怕他知道些什么,耽误我们的大事。”

  向繇愁眉不展地,看向窗外,“要是谁能替我们去试探试探就好了。”

  他已经有些草木皆兵了,为了把自己的尾扫干净,一点痕迹也不想放过。

  夏舟:“可我倒是觉得申良弼不足为虑,成事不足之人,败事也不足,况且申不亥斩首,侄少爷很是伤情,有他把着关,真有些内情,他会与我们说的,他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不会再坐视失去您的。”

  向繇经他提醒,忽然也想到了,“对,你说的对,那小子我从来疼他,他仁义,就算是太子那边的人,也会跟我们通气的……”说到此,他想着也好久没和这个侄子联系了,这些日子总要再联络联络不可。

  “行,没别的事你先走吧,等会儿主公该起身了。”

  夏边嘉却忙道,“不……向副,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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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申良弼呢?”

  也不知道红窃脂的劝,申豪到底听没听进去,他缓缓挪开自己的手,让她的手尴尬地虚悬一处,垂下眼,对视着蹲在他身侧的女郎,“他为什么会让你去看他?你当时又是怎么套取到的我叔公贪墨的证据的?”

  红窃脂一手扶着桌案,眼角轻跳,“你想问什么?”

  “……你和他做过什么?”

  红窃脂倏地站了起来。

  申豪冷笑一声,“看来我不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这也是殿下安排的?让你去诱供?”

  “申豪。”红窃脂压着脾气。

  “红窃脂。”申豪同样压着脾气。

  对峙良久,红窃脂反而笑了,笑得风情万种,“早说您在意这个啊,你想听什么细节,我来给飞将军细说?”

  申豪不妨她忽然这一招,一张脸气得乍红乍白,许久,他撇开头起身,胃口全无,“罢了,不用说了,你回去罢。”

  “我今年二十九了。”

  背对着她,红窃脂看着他的背影,缓缓问,“你会不会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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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向繇瞠目。

  巨灵宫西殿的僻静窗口,夏舟仍然道,“向副,你不如把一切告诉主公,蛇庙的种种,安少爷,还有您……”

  “然后告诉他我骗了他二十年吗?”

  向繇低声切齿。

  夏舟:“可这至少主公会接受这个孩子,也会保住……”

  向繇:“他也可能毫不犹豫地将安哥儿扼死,再把蛇庙全部荡平!”

  这就是没有谈判的余地了,向繇宛如铜墙铁壁,根本不给夏舟一点的希望。

  向繇:“边嘉,你记着,这天衍是他高辛氏的天下,当年地宫里那条蛇就已经够让主公忌惮了……已经这样了,他不会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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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会接受的。

  申豪紧紧地闭上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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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静无声的院落里,徐守文默默地将摔得撕碎的瓷器拾好,扔进簸箕里。

  外面的守卫想进来帮忙,也都被他婉拒,邬先生脸色不好地夹着菜,一副想发作,又看在申良弼刚刚丧父的份儿上忍着没有发作,等徐守文全部忙完,他才尽可能好脾气道,“行了,你也赶紧吃饭罢……那小子,饿他几日就消停了。”

  徐守文却抬起头,柔中带刚:“先生,刚刚的领会,我还没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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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窃脂,如果我不是申豪……”

  “行了,你不用说了!”

  红窃脂一声低吼,已经不想再听。她原本还打算说,她不强求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是婚后你喜欢那白骢我便帮你赎回来,托殿下去了她的贱籍……是她一厢情愿了。

  申豪立刻说:“我不是不喜欢你。你很好,我只是……”

  红窃脂陡地回身,几乎有些讽刺地,“你知不知道,我看男人从来不听他说什么,而是看他做什么?”说着她笑着转过身,骄傲地以背影朝他摆了摆手,“走了!剩下的饭菜在厨房,你记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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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者、霸者……二者并非不可异势。霸者,匡正天下而后称王,王者,乘邻者无道而谋霸。”

  “两虎相遇,必然争谋,争形,争权,可若遇大局当难,平则两安,两方便不得不慎战、慎行、慎言,以保持均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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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哥儿醒了嚒?”

  南君一身同样的蝉翼薄衫,执着筷箸,拨了拨未束的头发。

  向繇默默地咽下米粒,缓缓道,“还没,他这几日大概是苦夏,身子不太好……”

  申睦轻轻“嗯”了一声,话入正港:“午间含章太子和武烈侯要来,你费心,让人好好准备。”

  向繇手指搁在沁凉的桌面上,轻轻蜷了下。

  “几十万的兵还撂在东南沿海呢。”

  申睦抬起眼,看他一眼,“瘟疫当前的非常时期,阿繇……你凡事忍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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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糜衡糜衡……糜者,粉碎之意,衡者,稳定之意。

  “如今三足鼎立之势已破,王者与霸者之间,任何处于两方之间的人都是劫子,任何联姻、任免、舆论都要慎之又慎,即’知足知止,无求于外’【2】,以免打破这种的均势惹怒对方,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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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得有人给我送了个滇玉雕的观音,还有一屏瀛洲山涧对弈图……翠儿,你今日回钧台宫的库房找一找,让人好生包好。”

  天还是太热,辛鸾匆匆沐浴了一番,挽住头发,穿着薄薄的衣裳在厦子上与邹吾对坐,一边接过开水烫过的竹筷,一边吩咐。

  翠儿:“是。”

  邹吾:“户部能调用的现银不够了,还有第二处医署也快开工,宁可床位等着病人,也不能让病人等着床位,哪里动工选址也是问题。”

  辛鸾:“这事儿咱们不来愁,让他们俩去愁,对,还要和你商量一件事,右相总不好一直空缺着——陈嘉如何?就是那个带头弹劾过你的那个老头。”

  邹吾点头,往嘴里塞了一筷米饭:“深耕渝都,德高望重,是合适人选。”

  辛鸾笑了下,亲昵地敲了敲小桌,“你不介意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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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豪眼看着红窃脂大步走出自己的院落——

  夏日盛暑的阳光中,冠羽画眉和黄胸薮鸟好奇地在他的院子啼叫,院中得天独厚迟迟不落的樱花树,开得美艳如妇,独独他,严肃地,锁紧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