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明、归。”
睁开眼睛,就看见一男子赤着上身惊喜的看着自己。韩江清缓了缓,才让眼里的水雾彻底散去,他松开自己扣住的手捂住了唇角,瓮声瓮气一字一顿正色念出来岳明归的名字。
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岳明归左手背在身后给韩山打手势让他出去找老宋,面上靠近了些笑着应对。
“阿清,怎么了?”
韩江清听他如此叫自己,目光落在他因抹着药膏裸露在外的结实流畅的身躯线条,微微皱眉,有些不悦的伸出右手抵在岳明归胸前,二人维持了微妙的距离。
岳明归第一次见他如此明显的外露情绪,心里疑惑。
韩江清没有立即开口,他环顾四周,看着和自己记忆有出入的地方略一思量便明白了什么,起身就要离开。
“诶,阿清,你病还未好,青风阁也毁了大半,这是要去哪啊?”
岳明归伸手拦住韩江清,左臂上的齿痕和烧伤便暴露在韩江清眼前,他敏锐的察觉韩江清刚刚捂嘴的动作和眼神有异样,自然不敢轻易让他离开。
听见青风阁毁了大半,韩江清动作一顿,眼里流露出思索。想起上次韩江清醒来后不记得自己的情况,岳明归心里一跳,试探着问他:
“阿清可还记得自己怎么受伤的?”
韩江清无声瞥了他一眼,随手避开伤口推开拦阻的手臂,下床穿鞋就要起身离开。
“嘶……”
眼见着韩江清要走,岳明归立刻捂着手臂,面露痛苦又隐忍的表情,轻声呻吟起来。随即他发现自己泄露了声音,立刻装作无事的微微低头。
见他捂着手臂,韩江清脚步一顿,回身看着他,刚刚明明避开了伤口,难道筋骨有伤?他眼神里隐约有些担忧,想看岳明归的伤处,却被他推拒死活不让看。
“师兄,我没事,都是皮肉伤。”
一边说,岳明归一边露出脆弱又可怜的神情,一副我明明受伤了但我不想让你担心的样子。这招以退为进十分有效,彻底绊住了韩江清的脚步。
就在韩江清的眼神威慑和岳明归迫不得已半推半就的拉扯下,老宋临危救场,挽救了马上就要露馅的岳明归。
良好接收到了钱币暗示的老宋十分机灵,捋着胡子说要看诊,让韩江清去一旁坐着。
出人意料地,韩江清当真坐了下来,岳明归轻吸一口气。老宋则皱着眉头全方位挡住了韩江清的视线,手上则使劲捏着岳明归的胳膊,把岳明归捏的嗷嗷直叫,充满了真情实感。
随后一脸沉痛的把发青的手臂露出来叫韩江清“不经意”间瞧见,又说着“这胳膊的骨……”半路刻意改口为:
“这胳膊的骨头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淤血才现出来,没什么毛病。”
在俩人一唱一和下,岳明归的胳膊成功变成:为救韩江清,他冲入火场不顾生死将人救出之际不小心被烧着的柱子砸了。
韩江清皱眉看着那伤半晌,岳明归被他的目光看的忐忑万分,心里直打鼓,所幸他身上的烧伤确是真的,猜测也对了。终于,韩江清勉强点了点头,于是岳明归好像看见了自己作威作福、拥抱师兄、幸福美好的生活。
直到小半个月后,岳明归被满面寒霜冷笑的韩江清追着打了半个王府,嚎的那叫惊天动地,整个王府本来不多的人或明或暗全都跑出来看热闹。岳明归只能一边训斥他们一边撒腿跑,根本不敢还手。
好不容易有主子的热闹可看,那些侍卫怎么忍心撤,于是由阿赛领头搬着小板凳唠着嗑,津津有味看了半个时辰。
最后出气多进气少,勉强留了口气的岳明归鼻青脸肿看着夜晚的星空留下了悔恨的泪水。
事情的起因还要回到半个月前。
岳明归说他的师兄是个心软的人总归不是错的,尤其是在他记忆混乱,尚未复原的时候。
这种时候的韩江清容易有两种极端情况:一是醒来后在不熟悉的人身边,他防备心极重,会戒备出手;二是在熟悉的人身边,留存的记忆又恰巧不那么血腥,在恢复记忆前终归是同平时不一样的,甚至可以勉强说是……带着点钝感的温柔?
青风阁已毁,岳明归又因救自己受伤,韩江清总不能坐视不理。
在岳明归耷拉着头小心捏着他衣角,可怜巴巴的看着他又故作坚强的和他挥手告别后,韩江清莫名身体一颤,感觉凉意攀上了后脊。
不过他没有多想,了解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后,他离开了一天,安排好了阁里事务,又去城郊见了江饶和阿赛。
胡烈是最先清醒的,在他和阿赛的照料下,江饶中的毒已全解,恢复良好。这几天知道城中乱象,他们都很担心,但阿赛看着他们,又等了几天,终于等到韩江清平安回来。
看出韩江清与往日的细微差别,平日活泼天真的阿赛不慌不忙给他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他现在记忆混乱缺失只是暂时的。
想让韩江清留在城郊的阿赛得知他要回安平王府后,立刻想到了那个咸猪手、登徒子往日的卑劣行径。
阿赛猛一跺脚,仗着他家公子现在记性不好性子变了就用这种小手段。于是义愤填膺的阿赛软磨硬泡硬是缠着韩江清和他一同回到了王府。
看着岳明归见到自己诧异的眼神和他吊在身前的胳膊,阿赛立刻警铃大作:虽然我不会武,不能在大事上帮助公子,可这种挖人墙角的登徒子别想欺骗我家公子的感情!
于是他掏出自己的小包袱,拿出几块成色绝佳光泽水润的玉佩交给岳明归,一句“我和我家公子的食宿费用”把岳明归打击的体无完肤。
一阵冷风刮过,好像吹进了他的心里。岳明归一脸受伤的表情看韩江清,但对方疑惑的看着他。不经意间露出的茫然无辜一下击中了岳明归,让心碎了条缝的岳明归突然感觉风都是温柔的恨不得过去和这么可爱的师兄好好贴贴抱抱。
他面带微笑恨不得和师兄好好亲近一番,却只能咬牙切齿和阿赛打着太极,无声的交锋在暗处汹涌。
记忆混乱的韩江清此时倒没有了平日的冰冷机警、防备人心,反而有些不易察觉的迟钝和绵软,是十二年前岳明归缠着养出来的师兄。
怀着点自己都说不清的心思,岳明归找个理由让韩山与阿赛同住实则是看着他不让他捣乱,自己则捂着胳膊厚脸皮蹭到了韩江清屋里,也就是自己的正房。
几日过去,岳明归已经将韩江清磨的适应自己的存在了,甚至可以登堂入室与他同塌而眠。
借着凉如水的月光,岳明归注视着昏暗里的韩江清,长发散在床上,面上不再是苍白,甚至有些红意,薄薄的眼皮轻微颤动着。
终于被看的受不了的韩江清睁开了眼睛,正对上岳明归敛不住笑意的眼睛。
不给韩江清说话的机会,岳明归立刻欺身上前,把头一拱,埋进韩江清肩颈,潮热是鼻息落在韩江清散乱衣襟下的颈项,痒痒的。
“师兄……阿清……我好想你啊。”
岳明归一个身形结实挺拔的成年男子,撒娇一样蹭着韩江清竟然没有半分违和感,只是越发像只大狗子。他鼻尖满是韩江清身上浅淡的药香和更浓烈的檀香,这是这些日子养在自己身边的成果。
半晌后,悬在背上犹豫的手终于落下,不太熟练的轻轻拍了拍,像给这只大狗顺毛。
岳明归的眼眶一下有些酸涩,平稳的呼吸一滞,让敏锐的韩江清察觉到了,于是他又拍了拍。静谧的夜总会让人更容易感伤,过了良久,岳明归起身,吸着鼻子背对着他。
“阿清还记得多少关于我的事情?”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韩江清起身的动静,岳明归回身捞起被子围在韩江清身上,最近他发现韩江清实在怕冷。
“幼时你因为两壶酒追着大将军跑了五圈院子、百户巷救我,还有……你我相认……”
说到这,韩江清有些迟疑,岳明归自然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那个仓促的点水般的接触。他没有点破,胡乱点了点头,紧接着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他叫韩璋“大将军”。
岳明归转身坐在韩江清身旁,二人之间气氛难得的平和。
“在阁里时,你怎么认出我的?”
长夜漫漫,两人俱看着窗外那点模糊的光影,韩江清突然发问。
“第一次见面时卫札将死,你戴了面具,但我看你的步法有些眼熟,真正让我确认是那天晚上我摸到了你手腕的疤,那是我留下的。
你我血肉交融,我总能认出来的,这道疤便是我的凭证。”
岳明归伸展左臂,挽起袖子露出一模一样的齿痕,韩江清默然不语。
“当年我接到消息出宫后已经迟了……
师父战死云中,尸骨难寻,我便偷偷在东郊的枌榆山上给他建了一座无名衣冠冢,和师娘葬在一处。
后来我去见过知明法师,她说你我缘分未尽,我就知道你一定活着。况且,你我旧时有约……
一约既成,万山无阻。那时我想你总会来找我的,只是我不曾料到你竟忘记了。”
窗角的树影又清晰几分,是月光越发明亮的缘故。这些年来岳明归心中思量几许却无人可诉,如今韩江清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二人还如此平静的共处一室。
“是你把我想的太好了。”
半晌无言,一句轻叹消散在徐徐涌动的黑夜里。
暖意点到脸侧,岳明归认真和他对视,眼里覆了一层跃动的光。
“我不知道阿清和大乘教有什么关系,但是我知道,面对暴徒的袭击,阿清挡在所有人身前保护他们;会在伤我后救我一命,不惜自伤给我解毒;会给我贴身武器应对须卜各;还有那个胡烈。
师兄,你一直很善良,这一点从未变过。”
带着凉意的手握住手腕,没有什么力道,却带着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心底快要决堤的洪水终于决堤,岳明归侧脸隐匿于黑暗之中,他不看韩江清,只低微的声音似无意呢喃:
“阿清,我想回家了……”
月落日升,时间飞速流逝,韩江清也恢复的猝不及防。
自从岳明归发现韩江清同自己一起睡时睡眠质量直线上升,便每日缠着韩江清午睡,而韩江清也默许了。
这一天中午,窗外枝头上麻雀叽喳叫着,日头高升,暖洋洋的照拂大地。
睡梦中的韩江清依旧不热乎,无意识的靠近一旁的热源,而岳明归也非常熟悉的手臂一展,将人捞过来,两人身体分外契合,只今日不太一样。
“虽说这世道命如蝼蚁、人如草芥,可阿清如此不把人命当回事,就不怕善恶有报,因果昭然?”
“师兄……”
“师兄真是不念旧情,有了新欢便忘了旧爱,可怜我往日诺言犹记耳边,你却忘了个干干净净。”
“师兄,我没事,都是皮肉伤。”
“你我血肉交融,我总能认出来的,这道疤便是我的凭证。”
“一约既成,万山无阻。那时我想你总会来找我的,只是我不曾料到你竟忘记了。”
卫札……青风阁……暗室……百户巷……火场……
睡梦里的韩江清皱着眉头,嘴里呢喃着什么听不清楚,手指时不时的**呈推拒的动作,岳明归就是这时清醒的。
他迷迷糊糊的睁眼,对上一双平静里带着点冰碴的眼睛,心里先于意识一凉,紧接着身体悬空,啪叽一下摔到了地上。
完了……岳明归绝望的挣扎起来,紧接着马不停蹄的往外跑。一想到这些天自己趁着人不清醒的时候做了什么,岳明归欲哭无泪。
这些天,包括且不限于:各种蹭、各种抱、各种摸、仗着人不清醒使劲撒娇,还骗人家自己胳膊出问题了……
“阿清,你听我解释……啊——”
呼喊声被风撕裂,惨叫声响彻天空,被堵在屋子里的阿赛兴奋的一跺脚蹦起来三尺高。绕过韩山举着拳头就往外跑。
公子醒了,终于可以出口气了!
是夜,岳明归顶着一块块青紫,站在角落里面壁思过,时不时仰望星空,让眼泪倒流。
“我错了,阿清……”
屋顶的暗卫都咬着舌头憋着笑,唯独阿赛啃着瓜对他一阵弄鬼脸。韩江清手里拿着那白袍穿针引线,偏头淡淡一瞥,阿赛立刻低头关上了窗户。
夜风阵阵,岳明归第一次体会如此冰凉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