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逸自知这段时间过于放纵, 对于哥哥的决定一句反对的话也没说。

  此次回京仍然是走的水路,大概是因为知道回去之后就要继续回国子监上学,担心自己考试成绩太过难看, 即便江慎没有要求,江逸也从上了船就开始恶补。

  不仅每天主动看书写字, 遇到不懂的还要缠着江慎给他讲题。

  例如现在, 他就是在江慎的书房, 占着哥哥的书桌写字, 把江慎挤到一旁的木榻上去看书了。

  江慎原本就后悔自己以前太过严厉让江逸见他像猫见了老鼠似的, 这些时日好不容易把弟弟养得不再怕他, 自是不会再多要求什么。

  尤其是有了他与韩嘉言的约定,他恨不得江逸在国子监慢慢学, 再多上几年学也是好的,就更没有理由多加督促了。

  不过江逸突然这么自觉他也不能泼他冷水, 江逸问起来, 该讲的课他还是会给他讲的。

  “天色已晚,烛光昏暗, 你已写完两篇,练字不急于这一时,明日完成亦可。”

  此时的江慎斜靠在榻上,说是在看书,但一直有关注江逸的动静,很了解他的进度。他抬眼看见弟弟低着头神情认真的样子,又见烛光闪烁, 担心他伤了眼睛, 好心劝他回房间休息。

  没想到江逸却不领情。

  他正好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瞄了一眼屏风另一侧江慎的卧房, 挑眉道:“哥,现在才过戌时,你这么着急赶我回去,该不是嫌弃我陪你看书没意思,想着什么红袖添香之事吧?”

  因是在船上,一切从简,江慎的书房也只是在他的卧房的一侧用屏风隔断出来的,所以江逸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屏风上映照出来的婀娜多姿的身影。

  两名身形窈窕的少女正在卧房里替江慎整理床铺,在灯光的照耀下,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

  对于江逸的打趣,江慎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指翻过一页,目光仍然停留在他手中的书上。

  随后淡淡地问了一句,“是很久没罚你了?如今胆子越发大了。”

  若是熟悉他的人恐怕会被他的话吓到,谁不知道江瑾和生气时语气越是平淡,后面手段越是不凡。

  的确就是很久没罚了,就连去花船和赌坊他哥都不曾重罚,这种口头上的警告更是一点用都没有了。江逸笑嘻嘻地走到江慎跟前,完全不畏惧他哥的威胁。

  他一屁股坐在江慎旁边,抬起下巴点了点屏风另一侧的两名丫鬟道:“母亲来信说大嫂有了身孕,大哥你这又带了两个美貌婢女回去,就不怕大嫂伤心?”

  江逸提到红袖添香是意有所指,这两名丫鬟是江慎回京之前别人赠送的。他们这些世家大族身边伺候的都要知根知底,从不会收留来路不明的下人。江逸原以为他哥会把这两人留在江南的宅子里,没想到他竟然带回了京。

  虽说江逸对大哥院子里的事情不便说什么,但大嫂往日待自己不薄,尤其是现在还怀着身孕,他这才忍不住帮着开了口。

  这要是真的是两个普通丫鬟他也不会说什么,无非是回去以后安排些杂事,近身伺候肯定过不了母亲那一关。可江逸见其中一人长得弱柳扶风的样子,做起事来也不像当丫鬟的样子,端茶倒水还是手忙脚乱。明眼人一看就知,这哪是来做丫鬟的,明显是冲着他哥的后院来的。

  不过他也奇怪,他哥的眼光什么时候这么差了。这种事都看不出来,难道是真看上了对方的美貌?

  江慎闻言也抬起了头,看了一眼那两名婢女,然后拿起手上的书作势轻敲了一下他的头,“你大嫂是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还盯着我了?”

  江逸生怕他误会大嫂,连忙解释:“大嫂才没有呢,她对你可是舍不得,你要真带着妾室回去她还不是大着肚子帮你张罗,那你也不能这么没良心呀!”

  “我看你才是没良心,平日里哥哥待你如何,你现在倒帮着他人说话。”江慎听他这么说非但没消气还又敲了他一下。

  “大哥你怎么这醋也要吃呀,我帮大嫂说话还不是为了你们夫妻和睦,哼,真是不识好人心!”江逸按住江慎手里的书,怕大哥因为他没说出口的前一句话再给他来一下。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能逃过,江慎书是被按下了,但手没有,他抽出手弹了下江逸的额头,“小小年纪尽操这些闲心。”

  说完起身走到了书桌前。

  这两名婢女其实是一对主仆,那名小姐是江慎案子中的一名重要人证,他担心送人证上京途中发生什么变故,便准备带在身边亲自押送。为了不引起怀疑,于是假借赠送婢女的名义让她们进府,以便名正言顺地带入京城。

  这一路上还有这么久,做戏做真,他也就没有制止两人做这些丫鬟的差使,没想到却被江逸误会了。

  不过进了京自然就一切明了,所以他也没有多做解释。

  江慎站在书桌前看了一眼江逸写的字,点头道:“看着倒是有了几分样子。”

  “那是当然,大哥你写给我的字帖我在船上这些日子每日都临摹参照,勤加练习。”江逸一听夸他,立刻扬着骄傲的头走到了江慎身边。

  江慎无奈笑道:“你倒是从不知道谦逊二字做何解。”

  江逸做了个鬼脸,低声嘟囔:“在你面前我需要的是自信,不然早就被比较得信心全无了,再谦逊下去还怎么活呀。”

  ******

  第二日,路过城镇,船停靠码头补给。江慎见弟弟这么用功,便提出给他放一天假带他下船去城中逛逛。

  “大哥,你想要下船去玩怎么还拉着我?没见我忙得很,这还有功课没有温习呢。不过既然大哥盛情邀请,我就勉为其难了。”江逸一听说下船玩,心痒难耐却还装模作样地推拒了一下。

  “你若是真不想去就别去了,免得说我耽误了你功课,晚上又赖在我房里不走。”江慎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假装就要往外走。

  “大哥你别走呀,我这就来。”江逸立刻放下手里的书,追了出去。

  上了岸,两人换了马车没多久就进了城。这是一个不大的城镇,城中的商业都比较集中,能逛的也不过就一两条街。

  江逸两人很快就逛了个遍,但一行人都是两手空空。

  就在江逸有些失望的时候,他们在转角处碰到了一个卖木制小物件的摊位。

  摊主的木制推车上摆放着各种木头做的小玩具。有大肚圆圆的不倒翁,也有雕刻地活灵活现的各种小动物,还有一些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的缩小版仿真摆设。

  因为交通不便,这个时候不像现代,好东西都能全国流通,有些手艺人一辈子都只在一个地方生活,打造出来的东西也只在附近贩卖,所以地方大小但并不代表匠人技艺的高低。

  江逸扫过去,一眼相中了某个玩具。

  “这个东西看起来不错,”他停了下来,拿起一个形状圆滚滚,被打磨得光滑圆润的木球,一边研究一边说。

  “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喜欢玩这些玩意儿。”

  江慎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玩具,那是一个严丝合缝的鲁班球,乍一看几乎没有破绽。江逸自小爱这些机关玩具,江慎一点也不意外他看中这个。

  江逸也不管大哥泼冷水,只是认真地挑选玩具,这位匠人的木工活做得十分好,除了材料一般,做工几乎挑不出一点瑕疵。越看这些东西,他越觉得做工精巧,没想到这这种小地方还能有这么厉害的木匠。

  他干脆对对方说,“这些东西我全都要了。多少钱?”

  摊主喜出望外,没想到这位客人这么大手笔。他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但是在这种小地方,有钱人家瞧不起他做的这些东西,穷人家又不可能为他的手艺多花钱,再加上他的摊位位置一般,生意并不好。

  “多谢公子,您一共给二百文就行。”

  “二百文?”江逸知道这年代大家不把手艺和人工费当做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也没想到这么便宜。他粗略估算,这些东西也有二三十个,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光是做木工活可能都要好些天。

  对方还以为他嫌贵了,小心翼翼地说:“公子若想要,一百文您看如何?”

  “你误会了,我不是觉得贵,我是觉得太便宜,你这技艺精巧,只你的手艺就不只这个价钱了。”江逸一边解释一边让吉安拿十两银子给他。

  这边摊主被意外之财砸中,一个劲儿地向江逸道谢。

  旁边的江慎拿起一个小动物摆件,看出来木匠手艺精湛,但还是不理解江逸买这么多干什么,“你不是有一套玉石的生肖摆件吗?还要买来这些做什么?”

  “自然是送给我那未出生的小侄子的礼物。你看这些东西大小适中,重量又轻,还被打磨得光滑无刺,只刷了油未曾涂漆,小孩子放进嘴里咬也无害,等他大些还可以自己拼接解锁玩,一套玩具可以玩好几年呢。”

  江逸也是刚才看到才临时起意,越看越觉得这礼物好,比起那些什么金银玉器之类的更适合小孩子。

  “你小时候我送你的礼物都是找最好的雕工用上好的材料打造,你现在倒会省事。”江慎看着他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江逸听他这么说不干了,“虽然东西不值钱,但我这心意难道不值千金吗?”

  “好好好,你的心意无价,我先替你那小侄子谢过了。”江慎赶紧安抚小霸王。

  江逸这才罢休,指挥小厮把这些小玩具都收起来。等收完后,他看到摊主把刚看起来不小的推车三下五除二折叠起来,收成了一个犹如行李箱那么大的小推车的时候,突然来了兴致。

  他叫住摊主问道:“这也是你自己做的?”

  “是,我家离这里远,为了方便,便琢磨出了这个样式的推车。您要是想要,这个就送给您,我回去再做一个。”摊主以为江逸对折叠推车感兴趣,忙递给他。刚刚收了那么多钱,买这个车绰绰有余。

  “我不是想要你的这个车,我想要你替我做一辆给不会走路的小孩子坐的那种推车,可以躺也可以坐,行路平稳,还要能调节高度。”江逸想给侄子再做个婴儿车。

  “公子说的这个我还从没做过,可能要琢磨一下,没法立即做好,”见他提的要求挺多,这人不敢一口答应。

  “我可以画图纸给你,只是一些关键的链接之处需要你自己好好想想。”他相信以这位匠人的手艺,只要他给了大概方向,应该不成问题。

  他又想到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干脆提议:“要不你跟我去京城吧,你这技艺留在这真是被埋没了。”

  “这……小人自小在这长大,不愿背井离乡。”虽然江逸给的钱财够多,但是要让他去千里之外的京城却是不愿意的。

  说完他就不停瞄江逸,生怕江逸一怒之下不买他的东西了。

  “也是,这一来一回那么久,你家在此,不愿去京城也很正常。”江逸并没有如他所想那样生气,而是叹了一口气,感叹交通的不便。

  “你若想要找工匠做什么活,回京之后哥哥替你找,京中定也有那手艺精湛的木匠。”江慎不愿见他失望,安慰道。

  对方不愿去他也不能强绑了人家,江逸只好点了点头,不过他并不相信京中这么容易找到更厉害的匠人。

  想当初为了替他打造滑板,太子就找遍了工匠,最后的确有皇家御用工匠按照要求制造出来了,但因为技艺的差异,除了那人,其他人很难复刻,可见一个好的工匠有多么难得。

  后来听说这位匠人去世了,从此之后江逸可舍不得他那个滑板了,生怕坏了修都没地方修。

  “这样吧,你家在何处?我晚些时候让人把图纸和工钱送过来,你只管用心做,做好了我再派人来取。”江逸退而求其次,不愿离开就不离开了,大不了发货时间久一点嘛。

  这位匠人自然求之不得,他拖家带口,舍不得离开,但江逸出手大方,若是能接下他这一桩生意,酬劳定不会少。

  待匠人答应后,江逸也逛得差不多了,心里惦念着回去画好图纸给他送来,便赶紧催促江慎回去船上。

  ******

  “大哥,这些东西送给小侄子大嫂不会嫌弃吧?”回去收拾礼物的时候,江逸突然想到大哥只看中他的心意不在乎礼物价值,但大嫂就不一定了,万一大嫂怪他太小气了怎么办?

  “你这一路上替你大嫂看我看得这么紧,这个时候怎么又疑心起她来了。”江慎哭笑不得。

  不论是刚到苏州就担心他置了外室,还是在花船上遇到后倒打一耙,亦或看他带了两名婢女回京公然替嫂嫂鸣不平,他做的这些哪一件都足以让他大嫂对他心存感激,又岂会因为这点礼物就怪罪他。

  “真的不会?”江逸还是不放心,“算了,我回去到库房里找找,再添点东西吧。”

  弟弟逐渐长大,不再没心没肺地享受家人的呵护,而是也开始考虑人情世故。江慎看着忙碌的江逸,突然有些伤感。以前鞭策他长大,现在却希望他能这样无忧无虑在自己身边更久一点。

  不过气氛破坏者江逸并没有给他太多伤感的时间。

  过了一会儿,江逸就苦着脸问:“大哥,我送出去的东西以后等我儿子出生,小侄子是不是也会送回来?呜呜,我刚刚想了下,我库房的东西我都好舍不得,每一样都是我喜欢的宝贝。”

  江慎无语,“你是貔貅吗?只进不出。而且你库房里有什么怕是你的丫鬟都记得比你清楚,你那是喜欢吗?你那是占有欲。”

  刚刚还觉得他长大了,看来是自己高估他了。从小占有欲就强,是他的东西谁要是动了那一定不善罢甘休,因为这个在宫里才总是跟皇子们不对付。

  江逸自动屏蔽了他哥后面的话,而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我知道了,我记得大哥你还送了我好多本字帖,我练一种字体就够了,剩下的就全部送给小侄子吧,他是大哥的儿子,一定很爱学习,送给他正好。”

  江逸不禁想为自己的机智点赞,我怎么这么聪明呢。

  江慎看着洋洋自得的弟弟只觉得心累。罢了,都是被自己和家人惯坏的,还能如何,只能继续宠下去了。

  ******

  此后一路平安无事,江逸一行人终于回了京。

  他以为的母子相见的场景是,回京以后母亲第一时间抱着他大哭,然后摸着他的脸说他又瘦了,心疼地要厨房多做点他爱吃的菜。结果真实的相见是,长公主见他不仅没瘦,还长高了不少,放心地让他明天就立刻回国子监上学。

  “母亲,也没有必要这么着急吧?”江逸落差有点大,委屈地看着母亲,哥哥现在不催了,怎么换个人催了呢。

  江慎也没想到母亲回是如此反应,问道:“逸哥儿才舟车劳顿地回来,怎么也不让他在府里休息几日?”

  长公主看着江逸心中也是不舍。她当然想让江逸在府里多休息几日,但她担心皇兄知道逸哥儿回来后非要宣他进宫。

  据她所知,皇兄甚至让人把寝宫的偏殿收拾了出来,这是一副要留逸哥儿在宫中长住的打算呀。

  这种做法跟指着逸哥儿说他的身份有问题有什么区别,是生怕皇后没有对逸哥儿起疑心吗?

  所以她只能赶紧把逸哥儿送去国子监,以学业为由阻止皇兄的不管不顾。要再不行她就只能去求母后了。

  这些话长公主自然不能跟江逸说。哪怕江逸旁敲侧击提起他在江南被韩谟绑走之事,长公主也是一口咬定他就是自己亲生的。江逸要再有疑虑,她就摆出一副被他的问题伤到心的模样,江逸只好半信半疑地离开了明心院。

  虽然不能跟江逸讲明,但长公主跟江慎说的时候就没有顾虑了。

  “母亲是说,逸哥儿有可能是皇子?”江慎皱着眉问。

  听到这个消息他只替江逸感到担心,他与长公主一样,第一时间想到了江逸的母亲和他的出身一定会被人利用攻击。

  “若是这样倒还不如让定南王认下逸哥儿。”江慎的想法比较大胆,想要先下手为强。

  “我也这么想过,但皇兄当时的样子你没有见到,他是绝不会允许的,若是强行这样做,我担心他与定南王…这对大盛都是个灾难,难道我们能把逸哥儿和他的母亲推到这个位置,让后人说是他们害得大盛君臣反目吗?”

  “那母亲您是怎么说服皇上的?”

  “皇兄答应我,在逸哥儿上学期间不会说破此事。一切等到逸哥儿完成国子监的学业后再论。”

  江慎没想到他们母子俩都想到了一块儿,连拖延的时间都差不多。

  “既然皇上已经答应,那您为何急着让逸哥儿去国子监?”江慎不解。

  “我怕皇兄借口接逸哥儿进宫,你也知逸哥儿不想上国子监,若是他以此为诱饵哄得逸哥儿同意留在宫中,你觉得逸哥儿能不被哄住吗?”

  母子两人对视一眼,以他们对江逸的了解,对他都没有这个信心。

  长公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皇兄又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子,他若讨好逸哥儿那定是想要天上的星星都要给他去摘一摘。到时候岂不惹得后宫妃嫔皇子猜疑。”长公主说到底还是担心江逸在宫中的安危。

  “母亲的担忧确有道理,只是送去国子监便能阻拦皇上吗?”江慎知道他们不能赌帝王的守信之心。

  “暂时应该无碍,上回韩谟之事你来信后我便与皇兄说了,逸哥儿说与韩谟的那句既无生恩也无养恩现在却想不劳而获来相认,我也说给了皇兄听。皇兄即便想一意孤行,也要考虑逸哥儿会不会接受。”

  说到这,长公主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悲哀,因为对谢棠的感情,景元帝才会重视江逸的想法,但她也担心会因为他对谢棠的感情不再,而再次伤害到江逸。

  江慎安慰着因为想起故人而感到伤心的母亲,“母亲别担心,既然皇上已经答应了,只要逸哥儿的学业还未完成,便还有时间。几年之后谁又知道会如何。”

  虽然这样安慰母亲,他突然又有点担心东宫的太子会如何应对此事。他可不想刚打发走一个韩嘉言,又折损一个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