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面帷帽下, 秦姝之忍不住蹙眉,空气中泛着烤焦的油脂味,与火焰渐熄后遗留的炙热灰烬气息,和兰景淮身上的味道很像。

  这次死去的人不多, 只是场面太惨烈, 不弱于之前与西肃人的那场战斗。

  巡查部的人步伐缓慢, 似乎不太想靠近兰景淮,所以最后是秦姝之最先走到她身边。

  “找人清理一下吧, 不要引起百姓长时间的恐慌。”

  那些尸体看起来太骇人了。

  兰景淮点头,目光落向东昭军队, 扬了扬下巴, “听到没, 还不快去。”

  “是,是…”

  将领点头哈腰, 佝偻着身体带人去拿工具清理尸体。

  太久没有发生战争, 军部的训练都是纸上谈兵,未怎么见过血, 一遇到真场面,素质就跟不上了,连将领都如此怯懦,被吓破了胆。

  “我们先去东昭皇宫吧,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日光混沌漫覆,苍冷的气息掺杂着血腥气, 令人不愿在此地多留。

  一行人往皇宫赶去,路上家家户户都锁门闭窗, 本该热闹的街上寂静得犹如死城。

  秦姝之隔着帷纱注意到有人透过窗户缝隙偷偷向外望, 目光含着紧张与恐惧。

  队伍加快了步伐。

  东昭皇宫建在城中心的位置, 占地极广,建筑风格比南霖奢靡得多,丹楹刻桷,碧瓦朱甍,阶栏似白玉。

  皇宫正门前,兰景淮仰头望着这巨大的朱门,心底忽生几分感慨。

  以前生活在皇宫内,她从未在外观察过大门,甚至没有资格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皇宫外。

  门口的守卫望着这一大队人,僵愣在原地,表情很是不知所措。直到瞧见后方匆匆奔来的军部将领挥着手示意他们开门,才慌慌张张地动作。

  这是第一次,皇宫大门以貌似欢迎的姿态朝兰景淮敞开。

  她面无波澜,拉住秦姝之的手,大步迈入门内。

  皇宫不是她的家,以前是她的避雨居所,如今是她抢来的权力象征。若硬再多说一层,则是她与姐姐那五年记忆的承载处。

  秦姝之已在她身旁,而一座建筑,不足以让她有多余的情感波动。

  “那些留在东昭的官员呢?关邈成了这里的土皇帝,应该不至于将他们都杀了吧。”

  她四处瞧了瞧,发现皇宫内似乎少了点人气,宫女太监都没见着几个。

  “回陛下,有几位离了朝廷,其余的都投靠了关邈,并不居于皇宫内。”将领狗腿地跟了上来,恭敬答道。

  “去将他们都找来,不从的就杀了。”

  这话她是对巡查队的人说的,转眸又轻睨了眼将领,“你带她们去。”

  “是,遵命。”他点头哈腰。

  待众人转身走远,原地只余兰景淮与秦姝之,和两个为她们带路的侍卫,她才嘀咕一句:“软脚虾也能当将领,关邈怎么挑的人啊。”

  “这种人胆子小,易操控,看来兵部尚书对自己的地位不太自信,需要一个人对他表现出绝对臣服。”

  秦姝之淡淡作出分析,转问道:“我们去哪儿?”

  兰景淮迷糊摇摇头,看哪儿都觉得陌生,转头又问侍卫:“上朝的地方在哪?”

  “回陛下,在乾明宫。”

  他们诚惶诚恐地回答,走到前方给二人带路。

  约莫走了一刻钟,他们抵达乾明宫,侍卫停留在门口,兰景淮颇感新奇地跨步跃上台阶,窜了进去,目光环视四周。

  不同于南霖的附庸风雅,这边的大殿称得上一句富丽堂皇,雕梁画栋,连椅子都是黄金的。

  东昭经济最是发达,是众国的交易枢纽,繁荣兴旺,哪怕几个月来发生了不少事,也未能阻止各国商贸往来。

  “我以前好像也溜进来过,偷偷坐了坐那个椅子,感觉硬邦邦的,没比木板床舒服到哪里去。”

  兰景淮光明正大地坐上龙椅,摆手叫走近的秦姝之过来一起,但被拒绝了。

  她解释:“随时会有人来,不可太亲近,容易引人怀疑。”

  “唔…”兰景淮撇撇嘴,“等安排完了,我们去之前住的地方看看。”

  “好。”秦姝之颔首。

  巡查部的队员十分可靠,不敢叫景淮帝久等,找到人后不多纠缠,一言不发将人绑来了。

  这些大臣多少也听闻了城门口出了事,虽不明具体,却免不了心惊胆战,这一路被绑架强行送到皇宫,心脏都要跳出了嗓子眼。

  人到大殿,一见到上方那妖魔似的女人,双膝便是一软,直接跪下了。

  经历过那场屠戮的官员,每个人心里头都得有点阴影,眼见对方一副千里迢迢过来兴师问罪似的架势,骨头着实硬不起来。

  先前反战最激烈的那几位如今已经对东昭心灰意冷,告老还乡了,这些留下来愿意跟着关邈的大臣,都是些见风使舵又胆子小的墙头草。

  “陛…陛下,您回来了……”

  门被一群巡查队员堵住,大臣们跪在殿内,头颅深埋,心虚不已地问候。

  “废话。”

  兰景淮懒洋洋呛了一句,手指摩挲着下巴,血眸微凉,“我为何亲自回来一趟,你们应该很清楚吧。”

  两国商队互通,他们自然也对南霖的变革有所耳闻,何况巡查部特意来此传达政令,更是不可能毫不知情。

  但随着话音落下,大殿一片死寂。

  他们不敢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呵…”兰景淮托起下巴,精致的眉眼间透着凉薄,眸底滑过冷芒,“不说话吗?”

  要不是懒得折腾,她应该杀了这些人以儆效尤,再换批更听话的,确保有了这血淋淋的例子,无人再敢忤逆她,不将新律当回事。

  殿内顿时响起藏着恐慌的回应。

  “是…是的…”

  “回陛下,臣知晓…”

  “嗯,知道就好。”兰景淮懒怠,实在不愿再于此事上耽搁太多时间,目光转了一圈,落到门外的巡查队上。

  她招了招手,“柏衍,还有云安嫦,你们进来。”

  云安嫦是同她们一起来的那三十人小队的队长,在途中,她表现得足够可靠。

  两人依言入殿,行礼后等待指示。

  “你们应该清楚规矩,这些人就交给你们管辖,去传达新律,另外召集东昭修士,壮大巡查部,从主城开始向外扩散,动作越快越好。”

  她又想当甩手掌柜了,有了管理南霖的经验,重新处理一遍要轻松得多,根本无需像之前那样事事由她亲自盯着。

  “属下明白!”

  二人果断领命,总算出了一口被赶出城的恶气,拉起跪了满地的大臣,再次将人拖走。

  广阔的大殿又一次空寂下来,兰景淮站起身,伸了个大大懒腰,对秦姝之道:“我们走吧,去西北角。”

  西北角是几座荒废的宫殿,作冷宫之用,平常没人居住,连宫人都不会往那去,兰景淮就是在那边长大的。

  秦姝之颔首,兰景淮直接带着她用灵力掠去,没让侍卫跟着,以最快的速度抵达。

  遥遥见到那几座宫殿,第一印象便是荒凉。

  门扉破旧,木头开裂,墙边长满了杂草,有的已经穿透了石板路,不知多久没人来清理过了。

  大门的染漆经过风吹雨淋,已经从朱红色转为暗红,冷风从门缝间吹过,带起呜呜的不详响动,阴气森森。

  她们都对这里有些陌生了,但印象里从前此处偶有宫人走动,还不似如今这般破败,静凄凄的萧肃。

  兰景淮走到最角落的那座宫殿前,伸手推开了大门。

  吱呀——

  瘆人的声响拖着长音,颤悠悠延续好一会儿才停。

  两人跨过门槛,步入庭院中,神色皆有些恍惚。

  秦姝之取下了头顶的帷帽,眼前的景象更清晰地映入眼底。

  断井颓垣,蓬乱凋敝,地面铺就的石板大部分开裂钻出野草,墙边的树已经枯死。

  而房子看上去最凄惨,门窗七穿八洞,屋顶几乎片瓦无存,仿佛经历过狂风暴雨后,又废弃了许多年似的。

  兰景淮默了默,无语道:“我离开那年,起码这房子还能遮风挡雨。”

  在这个世界才过去几个月?大抵五六个月罢,怎就变成这副凄惨景象了。

  丁小五冒头解答:[这种痕迹,可能是你和华凝光当初争夺身体控制权的时候,灵力外泄造成的,金丹期的破坏力不可小觑。]

  “……”

  兰景淮舌尖舔了舔犬齿,没有回应,眯眼凝望着冷阳下破败的宫殿,指腹无意识摩挲起手上的储物戒。

  丁小五总觉得自己这一提,又令她想起了什么坏事。但是为了让这十年顺顺利利过去,避免惹恼宿主,她还是选择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不再开口。

  “小淮。”

  秦姝之轻声唤她,缓步走到房门前,将那漏了好几个大洞的门推开,将房内落满灰尘、家具损毁的景象显露在眼前。

  她转头望向她,浅笑:“还记得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

  兰景淮歪了歪头,“记得,就是在这里。”

  她小跑着闯进屋子,地板一踩就是一个脚印,她也不在乎,站定在房间中央的位置,转回身蹲下,仰头看向秦姝之。

  当年她们的位置便是如此,连女人背后那模糊了她身影的阳光都如此相似。

  秦姝之推门进来时,还是孩童的她正趴在一个太监的尸体上,试图用指甲和牙齿将他开膛破肚,挖出那条和她一同长大的野狗。

  ——最后只挖出了一堆没被消化干净的烂肉。

  她刚出生不久便被丢弃在这座寝殿里了,因为她克死了她的生母。

  这是她偷听那些宫人闲聊八卦时得知的,听说她出生时,她的生母在几息间被吸干了血肉,惨死于床榻。

  皇帝,她亲爹,受到巨大惊吓,认定她是不详的邪物,即刻便叫宫人将她处理了。

  那受命的宫人胆子小,生怕被她这个小婴儿诅咒,甚至不敢亲手将她杀了,便将她送来了这所偏僻宫殿,任由她自生自灭。

  当然,对方是认定她必死无疑的。

  没人能想到她居然活下来了。没食物,没水,只有一条不知道从哪个墙洞钻进来的野狗,将她当成储备粮似的嗅来嗅去。

  野狗当然没食物给她吃,但她不吃不喝,竟硬是没死,从皱巴巴的小婴儿开始一点点长大,会翻身,会爬行。

  她学着野狗的样子,在无人的宫殿中四处爬行,掉进了那口将枯的井里,喝上了第一口水。

  然后她上不去了,求生的本能令她尽力使自己浮在水面,没有被水淹死。

  上方井口,野狗绕着转圈,发出呜呜的急切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