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那个女人的确很美, 超过她在后宫中见到过的所有妃子。

  只是她太危险了,那种强大的力量令她忌惮。

  等待许多天后,没有人来追捕她。她想,那个女人或许并没有将目睹之事说出去。

  稍稍安心后, 她想起野狗。

  野狗被人类吃掉了。人类竟然会吃掉野狗?她以前从未想到过会发生这种事, 人类实在是个可怕的物种。

  她更加厌恶人类, 他们不光会散发出恶心的东西,而且每个人都很危险, 哪怕力量无比弱小。

  他们竟会把野狗当成食物。

  他们会不会把自己也当成食物?如果他们能抓住她,也会将她吃掉吗?

  她想消灭可能会吃掉她的人类, 所以她要主动捕杀他们, 就从太监开始, 他们散发出的恶心东西多,数量也多。

  左右无法睡着, 她总在入夜后捕猎, 杀掉的人就近丢到井里,短短三天, 皇宫失踪了六个人。

  偌大的皇宫,常有惹怒贵人被处死的奴仆,失踪六个人不足以引起皇帝的注意,但却令底层的宫人们惶悚不安,草木皆兵。

  就在皇女鬼魂的传闻再一次掀起风波时,深夜里月上梢头, 那个女人又来了。

  一袭如纱白裳,伫立于宫殿大门前, 堵住了正准备出发捕猎的她。

  寂静夜色中, 她浑身炸毛, 呜呜威胁着趴伏在地,一点点后退,血红的眼瞳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近日失踪的宫人,是你动的手,对吗?”女人问她,唇角噙着淡淡的笑,眉眼无一丝波动,恍似木偶。

  月色凉薄如水,静谧之中只闻她急促的呼吸声。

  女人得不到回答,也不恼,又问:“你是东昭皇的女儿?”

  她退到了令她一个勉强有些安全感的距离,隔着空旷的庭院,逐渐直起身子,跪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女人。

  “滚…开,杀了…你。”

  声音沙哑稚嫩,吐字含糊,话语如此简短也十分艰难。平常没人和她说话,口舌得不到锻炼,讲至这般已经尽力。

  “啊,你还不太会说话啊。”女人似是惊讶开悟,但语气无波,唇边的淡笑如同被雕刻在脸上,银光照耀下透着几分古怪。

  她眯起眼盯着女人,疑惑地歪了下头,耸起鼻子用力地嗅嗅,诧异:“没…味道。”

  一直没有味道,没有那种噪音浊气一般的东西,女人身上干干净净,白衣比月光皎洁。

  “不是…人类。”

  她作出这样的判断,警惕松懈了一丝。

  女人闻言,细秀的眉忽而压低了一些,好像流露出了一丁点难过,声音清寂,散在空茫夜色里:“我是人呢…”

  她茫然地皱起眉,又往后退了几寸。

  那一点疑似的难过随着话音散尽,消失在女人脸上,但她不再微笑,眉目安静,望着脏兮兮野狗似的小孩。

  “莫要再杀人了,你在剥夺他人的性命,这是恶行。”

  她摇摇头,不懂。秋夜里寒凉,她拽了拽身上的破布,却不小心撕开一道口子。时间太久,布料已经风化了。

  “是冷了吗?”女人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件外袍,朝她招招手,“过来。”

  她没动弹,眼睛盯着女人手里的衣服,和她身上穿的一样纯白,柔软,在银月下似流动的雪。

  女人静待一会儿,尝试着向前迈了一步。

  她眨了眨眼,没有再后退。女人便走了过来,步调轻缓,在她身前蹲下身,将衣袍展开,笼罩在她身上。

  瘦弱的孩童身躯被宽大外袍完全包裹住,奇异的冷香萦绕在鼻间。她看着女人近在咫尺的脸,突然偏头,一口咬在那只为她整理衣襟的手上。

  尖锐的犬齿毫不留情地下陷,轻易咬破凝脂般细嫩的手。她听到女人发出一声闷哼,却不挣扎,手臂一动未动。

  血腥味触及舌尖,她松了口,舔舔牙尖,转头望向女人。

  仍旧面目平静,额际一点细汗显露出她的疼痛,眉眼间似是温和的,但过于板滞,甚至没有天上的月亮灵动。

  女人收回手,没有理会那点伤口,轻声说:“不要这样。”

  仅此而已吗?她不惩戒她,不将她踢远,甚至不愤怒。

  她大为不解,眸子却极亮,耸动着鼻子凑近女人,仔细嗅闻。

  没有味道,好干净,好舒服。

  身体里杂乱翻涌的力量安静了许多,她终于感觉到困倦了。

  “睡…觉。”她笨拙地吐出二字,张口叼住女人的衣袖向后扯,身体爬动后退,像是要将她拖走。

  ·“睡觉?”女人疑惑,顺应着拉扯力,“要我陪你吗?”

  “呜……”她发出含糊的呜咽,表达肯定。

  “不要这么做。”女人停住,捏住她的小脸令她松嘴,随即牵住她的手,将其拉了起来,“要牵手,牵着我走。”

  她张了张嘴,露出的小牙都透着呆愣。

  许久后,才应一声:“哦。”

  她牵着女人的手进了房间。里面窗户漏风,处处是灰尘,桌椅是断了腿的,只有木架床还算干净,硬邦邦的木板上面铺着一张床帐。

  “这些年,你一直生活在这里吗?”

  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她将女人推到床边坐下,然后爬上床,将脑袋压到她腿上,快速睡去,几乎像是昏迷。

  月光透过破洞的窗户,为黑沉的房间带来几束黯淡的光。女人低头望着瘦小的孩童,施展净尘诀,清除了这方寸的灰尘,和她身上的脏污。

  指尖轻拢了拢她散乱的发丝,露出干净的小脸,皮肤苍白,五官精致,意外的漂亮。

  灵力似银色水流,小心地探入女孩体内,以不惊动她的轻柔和缓之速在她体内环绕一周。

  “练气期六段…”

  “不过八岁的孩子…天赋异秉吗?”

  女人想起在宫内听到的传闻,被吸干的母体,鬼胎,怪物,归来的皇女鬼魂。

  女孩有影子,显然不是鬼,但杀了不少人是真。而曾经的传闻无论是不是真相,这个孩子的确不同于常人。

  她有一双红色的眼睛,是她火灵根属性外显,这说明她长时间处在情绪过激的状态中,愤怒,暴躁,精神亢奋,攻击性强,似乎很久没好好休息了。

  女孩能这般快速地接纳她,很不同寻常,但观她野兽般的行为举止,又不算多么奇怪。

  她得阻止女孩继续杀人,看好她,如果可以的话,便将她收为信徒。成长如此之快的修为,能反哺她更快提升灵力。

  女人是这么想的。

  她就这么枯坐一夜,安然运转灵力修炼,直到第二日太阳即将升至正上方,女孩才悠然转醒。

  充足的睡眠令她眉目平和了些,眸子惺忪,抬起头,呆呆傻傻地望着女人。

  女人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她的发丝垂到肩膀,很凌乱,许多处打了结,发尾参差不齐,像是用牙咬断的。

  “我替你梳一梳。”

  她取出一把梳子,按着女孩的肩令她背对自己,轻轻为她梳开打结的发,同时说着:

  “自我介绍一下,我名秦恕,字姝之,自南霖而来。你呢,叫什么名字?”

  “没…名字。”她怔怔地睁圆了眼,认真盯着虚空,感受头上轻柔的动作,酥酥麻麻的感觉,十分陌生。

  片刻后,她又道:“怪物,皇女的…鬼魂。”

  人类是这么称呼她的。

  秦姝之动作微顿,心中明了。

  “那我为你取个名字,如何?”

  她猛地扬起头,以一种后仰的奇怪姿势倒着望向秦姝之,直勾勾盯着她,瞳眸震颤,似愕然,又似渴盼。

  虽无言语,女人却忽觉心脏被刺了一下。她本能地提起唇角,淡笑:

  “让我想一想…你是皇族,姓兰,就叫兰曜清,字景淮,好吗?”

  景,曜,日光也;淮,至清之水。

  希望她能成为一个光明耀眼的孩子,而她身体里的火焰太猛烈,大抵令她很难受,以水相辅,望能压上一压。

  女孩默默回正脑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突然下了床往外跑。

  秦姝之不明所以,起身跟着出了门,看到女孩跑到墙边的老树下,蹲下身低头望着一个小土包,发出几声犬狼似的呜咽,开口一字一句缓慢地说:

  “我叫兰曜清,字景淮,你要记住。”

  认真而郑重。

  她想,要是秦姝之早点出现就好了,这样野狗也能有个名字。

  秦姝之迟疑一瞬,缓步上前,“这是你的朋友吗?”

  她摇头,站起身看向女人,吐出两个字:“家人。”

  不等秦姝之再问,她主动解释:“它被人…吃掉了,一个太监。”

  “……”

  秦姝之心脏一颤,大脑有些空,眸光却本能倾泄出温柔与怜慈,自动开口,语气柔和:“很难过吧?所以你才会去杀那些宫人?”

  女孩竟摇了摇头,和她料想的反应全然不同。

  “不知道。”她说着,对女人怜悯的、等待她脆弱痛哭的目光视若无睹,“他们危险…才杀死他们。”

  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准确表达自己的想法,无法解释话语的意思。

  那张小脸上表情很少,看不见难过,也看不到愉快,像个没有感情的人,唯眉眼间时不时闪过躁郁。

  什么叫难过?她不知道。

  野狗死了,她只是更加难以入睡,身体里的火焰愈燃愈烈,愤怒不已,只有杀人能让她舒服一点。

  秦姝之微怔,在心中做出一个判断:这是个情感单一的特殊孩子。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生命像一场荒芜的烈焰,每时每刻都在燃烧,没有人在她的人生里停留,给予人类需要的爱与关怀,活得孤独又惨烈。

  女孩应该是痛苦的,但她似乎不需要救赎,稀少的感情令她无法理解太复杂的人类情绪。

  意识到这一点后,秦姝之睫羽轻颤了下,无声呼出一口气,心中有道无形的枷锁被悄悄卸下。

  面对一个精神上不需要救赎的人,她终于不必刻意将自己摆放到拯救者的位置。

  …

  “姐姐,这里不能住人了。”

  兰景淮看了圈周围,站起身走向床榻,上面的被褥已经泛黄,铺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并且被暴动的灵力撕成好几片,连下方的床板也裂开了。

  不远处的桌子上放着一叠习字用的纸张,已经泛黄,上面写着兰景淮自己的名字,是秦姝之曾经要求她练的。但自秦姝之走后,她就没再碰过了,上面的灰尘极厚重。

  “皇帝去南霖那么久,都没人来给皇帝的寝宫修一修,真坏。”她眼神委屈,转身找秦姝之求抱。

  秦姝之无奈又好笑,接住扑过来的人,拍拍她的背,“换个地方住就是。”

  小淮可会撒娇了,她想。

  “这里都是我们的回忆,不想换地方。”

  许是那一瞬的恍然,令此刻与儿时的记忆重叠,兰景淮表现得比以往还幼稚任性。

  秦姝之忽而轻笑:“还记得小时候,你是如何抱住我的腿不准我离开的吗?”

  “…唔,记不大清了。”兰景淮低下头,将脸埋入她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她记得。

  那时她话都说不清,心底十分不想让这个能令她睡好觉的女人离开,但打又打不过,拉又拉不住,索性双手双脚抱住她的腿,挂在了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