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眨眼间飞速流逝, 她们已经相识一个月了。

  秦姝之如女孩的愿,留在了这西北角的破败宫殿,只每隔一两日回去一趟,处理下属寄来的信件。

  房间内, 秦姝之盘腿坐于床榻上闭目修炼, 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姐姐, 你看,这是你。”

  小景淮冲进房间, 捧来一个小泥偶。泥偶捏得歪歪斜斜,连五官都辨不明晰。

  她换了身合适的小衣裳, 是秦姝之外出买回来的, 绛红色, 样式简洁飒爽,很衬这个五官漂亮的小孩, 发丝用布带束起来, 将大而圆的桃花眼完整显露出来,终于少了几分野性。

  “这是…我吗?”

  秦姝之睁开眼, 伸出手迟疑地将泥偶接过,托在掌心仔细瞧了瞧,试图找出泥偶的眼睛在哪里。

  “是!”

  她瞥了眼女孩脏兮兮的小手,笑了笑,“怎么想起要捏我的泥人?”

  小景淮如今讲话流畅了一点,闻言张了张唇, 纠结蹙起眉头,尽力表达:“因为, 你们很像…不对, 是你很像它。”

  “…我, 像它?”秦姝之眉目浮出一丝茫然。

  “嗯,像一个,雕像。”女孩脚尖碾在石板地上转了转,仰头苦思冥想,笨拙地说:“你说我犯下恶行,但你不生我的气。”

  “我杀人,你会阻止我,但你不为死掉的人难过。就像他们…祭拜的雕像,你只是看着,没有表情,然后做出正义的选择。”

  “正义…”小景淮念叨着这个词,“我猜,你是正义的,正确的,但不是善良。”

  她感觉女人距离她很遥远,即使近在眼前,随时可以拥抱,却似柔软的云陷在指尖,分明触及到了,却扑了满手的空。

  秦姝之一阵沉默。

  她缓步走到门口,外面阳光正盛,托举起手上的泥偶,光芒将它包裹,镀上金边,哪怕如此丑陋,却因此仿佛拥有了独特的神性。

  光斜射而来,被泥偶阻隔,在她脸上形成一小块阴影,遮掩住眼底涌动的波澜,眉间的朱砂痣微微黯淡。

  “第一次有人说我…不善良。”她弯起唇角笑了下,丹凤眸微垂着,却更像是在哭。

  “我说错了吗?”

  小景淮凑过来,扒在门框边,仰头觑女人的脸。

  “我不知。”

  秦姝之低下头望向女孩,神态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温柔,眉间似被光纱拂上一层迷蒙的色泽,浅笑:“但…谢谢你能这样说。”

  谢谢你看破了我的表象,让我忽而回落人间。

  小景淮茫然眨眨眼,“为何?”

  女人摇摇头,没有回答,抬头望向天空。

  秋季的天空湛蓝清爽,连白云都格外干净,小景淮歪歪头,忽而觉得眼前的女人也更清晰几分,笼罩在她眉间的薄雾悄然散去了。

  自此之后,小景淮发觉秦姝之与她更亲近了些,不再像曾经程序化的照料,连唇角翘起的弧度都固定。

  她开始常能感觉到女人的愉悦,在秦姝之望过来露出微笑时,周身浮动的气息都是温软沁柔的。

  小景淮十分、万分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女人欣然放松的神情,这令她好似浑身都舒展下来,想睡觉,想打滚。

  为了能得到更多,她会在外四处寻找她觉得有趣的东西,带回来送给秦姝之。

  一支纯白的花,一块长得很漂亮的石头,一片能吹出响声的叶子,一大块存满蜂蜜的蜂巢,捏了一个又一个、逐渐神似秦姝之的泥人。

  最开始,秦姝之收下这些东西的时候很迟疑,不太像不喜欢,而是本能地抗拒,仿佛承受不起,接过来便放到房间的置物架上。

  小景淮不大明白,只是一朵花,怎么能将她的手压得那样沉。

  她仍旧执着地在送,这也是一种本能,将有趣的东西带来献给她。

  后来时间久了,秦姝之似乎逐渐习惯,隐约表露出对这些小玩意的喜爱,常把乳白色的漂亮小石头握在手里把玩。

  她想教秦姝之吹响那片叶子。

  女人动作很笨拙,仿佛将一片叶子放在唇边是一件多么陌生的事,整个人都透着僵硬,嘟嘴吹气时那么可爱,不过最终也没成功。

  小景淮看得哈哈大笑,不自觉躺倒在地打了个滚,沾上一身尘土,随后坐起身,熟练地施展净尘诀清理干净。

  “小淮又进步了。”

  女人没有气恼,只是笑着夸赞。

  她总是这样轻柔地笑着,像一条浮在水面的白色薄纱,是眸光即可触及的清澈柔软。

  在这种时候,小景淮格外想亲近她,再离得近一些,再近一些,身体里灼烧的火焰就能安稳下来。

  她有时会想,姐姐装在名字里赐给自己的水,其实还藏在她身体里罢?

  “我真喜欢你。”

  女孩的目光越来越长久地停驻在女人身上,那双赤红的眼瞳,一点点褪去颜色,显露出纯净的黑,一抹贪婪静悄悄浮出,蛰伏于眼底。

  秦姝之与那双眼睛对视,眸光微晃了下,忍不住弯唇,“是吗?是什么样的喜欢?”

  小景淮呆了呆,思索片刻,凑到她脚边,蹲下身,张口咬住了她垂在腿侧的手指,含糊道:“这样的…喜欢。”

  这样的喜欢是什么样的喜欢?对待食物,还是猎物?

  秦姝之抽出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观察那双透着几分执着的清澈瞳眸,暗道似乎不重要了,她已经明白,此举出于独占欲。

  瘦巴巴话都说不好的小姑娘,想将她当成自己的所有物呢。

  心中这般想着,眉眼间却流露出几分愉悦。

  比起信徒们虔诚的朝拜,她更喜欢这样的眼神。

  …

  兰景淮将包裹里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一些花和叶子太久没有注入灵力,已经水分尽失,一碰就碎。

  连那些小泥偶也有了很多裂纹,这东西无法靠灵力维持生机,只能任由时间在它们身上刻出一道道痕迹。

  “把它们放到储物戒吧,带回南霖。”

  秦姝之拿起最初那个五官歪斜的小泥偶,记忆横跨漫长时光跃出脑海,唇边不自觉浮起笑意。

  “挺有纪念意义的。”

  得到它的那天,她圣者的外壳被女孩随手打破,第一次能够做人。

  兰景淮瞥去一眼,蓦而蹙眉,“啊,好丑,一点都不像你。”

  “呵…”秦姝之轻笑一声,似有揶揄,“当初你还说我像这泥偶。”

  “哎呀。”兰景淮记不大清了,装无辜,“肯定是当时太小了,眼神不好。”

  她转移话题:“我们明天出去转转吧,看看柏衍她们事办得怎样了。”

  秦姝之迟疑了瞬,颔首:“好。”

  南霖那场变革,她们一直待在皇宫处理下属带回来的各种信息,透过文字去看那无色无味的鲜血,还不曾真正直面过惨烈。

  次日,在宫殿休息一夜的二人,离开了东昭皇宫,去往大街上。

  这边发达的商贸令街上的建筑风格多种多样,售卖的商品也繁多,连北溟的不融冰块都有人在卖。

  倒也并非真的不会融化,只是速度缓慢,一块拳头大的冰块,几乎要半年才能全部融化。

  那边实在遥远,往来的商队也少,作为灵力起源之地,自然少不了各种北溟传说,为那个国家蒙上一层神秘面纱。

  今日的大街比以前还热闹,男男女女都挤在街上,但商家不叫卖,行人不说话,气氛十分沉凝。

  兰景淮和秦姝之先去了广场,柏衍带着她的队伍正在那里光明正大招收女修士加入巡查部。

  她们到的时候,报名的修士已经排了很长一节队伍。有不少人在附近围观,每个人的眼神都带着复杂。

  东昭的情况和南霖不太相同。南霖先帝将所有修士召进学院,以免费教导修炼为名将他们编收,虽称呼上是学院修士,实际是将他们当作另一种形式的军队培养。

  而东昭不曾设什么学院,光明正大招收修士参入禁卫军,待遇给得极好,平常又不用他们上前线打仗,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皇帝的安全,从不缺人报名,但名额有限,每个修士都抢破脑袋想加入。

  也因此,女修士理所当然地很难竞争过那些男修士,哪怕她们力量更强,哪怕她们取得的成绩更好,也要给排在她们身后的男修士让位。

  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一点,她们落选后父母亲人也不会觉得意外,只叫她们去干点女儿家该做的事,身怀灵力,做什么不好过?连绣花都比普通人更灵巧。

  就因为她们是女人,仿佛军人这个名号天生就不属于她们。连她们自己都快麻木了,认命了。

  直到巡查执法司出现,她们招士兵,只招女修士。

  这是她们等待许久的消息,南霖的变革早被商队传到了东昭,所有男人满心抗拒,一部分女人惶惶不安,唯独她们这些女修士,日日祈盼着变革降临东昭。

  因为她们明知自己有力量,明知自己不弱于男人,所以不甘心啊。

  柏衍正在忙忙碌碌带着下属们给报名者测试登记,余光瞥见一抹红,正想起身行礼,兰景淮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忙你们的,我们就看看。”

  她目光扫过这排长队,每个女修的脸上都带着压抑的激动,瞧见她的时候会多上几分惊疑,但没心思多想,注意力都集中在报名上。

  “这么积极?我还以为招人会很麻烦呢。”她低声嘀咕。

  “的确会很麻烦。”秦姝之笑了笑,“光是主城,即便所有女修都来报名,也不过七八百人,还得到其他城市去招人呢。”

  “这有什么,反正之后巡查队每个城市都会去。”

  兰景淮摸着下巴,望向那些围观的人,“都这么老实,居然没有人闹事?”

  秦姝之压了压险被风撩起来的帷纱,假装没听出她话语里那点可惜。

  “昨日事情闹得不小,他们有过心理准备了,不像当初南霖律令下达得那般突然。再说,但凡有些理智的人,也不敢在景淮帝眼皮子底下捣乱。”

  兰景淮的恶名不光南霖,连整个东昭也无人不知了。

  南霖的变革浩浩荡荡,流传甚广,反抗的后果百姓应当已经心中有数,她们本以为东昭变革激起的反应会比南霖温和些,但没想到这边广场正招收这士兵,其他地方却出了事故。

  云安嫦那三十人的小队已经开始在主城巡逻了,花楼在昨日第一时间已查封,如今正在改建成书院。

  缘由便是几个男人结伴去花楼寻开心,却发觉楼已封,突然反应过来以后再不会有花楼供他们玩乐,脑子一热,怒气上头,对负责改建的工人破口大骂,直接打了起来。

  他们下了死手,觉得若是闹出人命,以后就没工人敢来接这份工作,花楼自然改建不成了,他们自觉是在为了大义、为了其他兄弟的幸福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