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马上要回南霖了, 所以更得珍惜还能见到雪的日子。

  宫殿庭院内沿着墙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雪人,最近兰景淮不捏泥偶,改堆雪人了。

  这样洁白的冰晶更适合塑造秦姝之,堆好后仔细雕琢一番, 比石头像还要漂亮, 兰景淮甚至想带回去一座, 放学院里替代那尊雕像。

  只可惜那边温度不够低,她又是火灵根, 没办法让冰雕不融化。

  兰景淮在厚重的雪层中钻来钻去,雪被身体蒸化成水汽又结冰, 令她身上挂了许多冰晶, 像是裹了冰糖的人偶娃娃。

  糖葫芦味儿的。

  秦姝之一身白裳, 倚靠在门框边,望着她不知疲倦地撒欢, 眉眼间含着柔和浅笑, 将此瞬永久镌刻于心。

  美好的岁月是值得铭记的,甚至祈望能无限停留。

  但安静平和的时光终究会过去, 南霖寄来信件,朝廷中人已经得知景淮帝去了东昭,正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向叶流青施压,小动作不断。

  最后一日了,明日便出发, 回南霖。

  不和巡查队同行,只她们二人, 速度比来时快了近一倍, 不过十日便已抵达皇城。

  最近的南霖的确人心浮动, 流言四起。

  不知是哪个东昭皇宫的宫人,将许多年前皇女鬼魂的秘闻透露了出来,道兰景淮乃妖邪降世,出生就吸干了母体血肉,早已被东昭先帝命人杀死,如今离奇归来的景淮帝就是个自地狱出逃的恶鬼。

  像这种怪诞故事,即便平常也极易传播,更何况在如今的特殊时局,还与掀起两场风暴的景淮帝有关。谣言如狂风过境般覆过每一座城池,已经传到了南霖。

  会出现这样的流言,乃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被华凝光占据躯壳的兰景淮出现得的确突然,东昭先帝到死都想不明白早该死去的婴儿怎会突然长大成人,前来杀他。

  难以遏止的流言令民间人心惶惶,不但男子愈发骚乱,不断出现暴/动事件,连一部分女子也受到煽动,十分不安。

  而那些并不相信流言的女子们,担心的则是景淮帝会因此被联合打倒,失去帮助她们的君王,女子又会落入曾经的可怕境地。

  在如此动荡的局面中,离开许久的兰景淮回到南霖,却没急着露面,二人悄无声息地回到寝宫,先解救一下焦头烂额的叶流青。

  刚进房门,她们便被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吓了一跳。

  后面听到动静,缓缓探出一个呆滞的脑袋,双目无神,下方挂着明显的黑眼圈。

  见到来人,叶流青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蓦而睁大双眼,一时连尊卑礼仪都忘了,腾地站起身难掩激动:

  “殿下,你们终于回来了!”

  秦姝之颔首,不解地望着她,“发生什么了,你看起来很疲惫。”

  身后的兰景淮关上房门,已经憋不住开始笑了,“许是折子太多,需要挑灯夜战吧。”

  语气幸灾乐祸的意味太浓,叶流青脸色一黑,强行令自己不去理会那讨人厌的家伙,离开桌案站到旁侧,对秦姝之解释道:

  “最近较为忙碌,朝臣们自发现陛下已前往东昭后,行事大胆了许多,先是在折子中暗示我的身份没资格处理奏折,后开始故意写些故关紧要的零碎小事问询,折子实在太多,但因未曾触犯禁忌,我无权处置他们。”

  真是恪尽职守的好下属,没学会偷懒,只好被他们欺负了。

  秦姝之无奈摇头,拍了下身旁毫不遮掩大笑的女人,却也不免感到好笑,“那样的折子不去理会就好,何必如此。”

  叶流青低头摸了摸脖子,苦笑,“不敢轻待殿下交给我的任务。”

  为圣女殿下做事,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价值,自是得慎重对待。除此之外,她也帮不上她什么了,曾经伴其左右的位置,早已被另一人取代……

  兰景淮见她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就犯隔应,不等秦姝之再开口,率先问:“这些时日有没有发生什么要事?”

  “…唯一的大事,便是近期民间流言四起,对陛下不利。”

  叶流青深深垂下头,掩饰眸底闪过的情绪。

  地狱归来的恶鬼吗?其实她是有几分信的。当初跟随圣女殿下前往东昭的是她,虽基本在外奔波,很少停留于皇宫,但鬼魂传言她也曾听说过。

  能在那么早便开始流传的秘闻,总该是有些依据的。

  “那些不用管。”

  恰好应和了她们的计划,激发百姓的恐慌情绪,尽快迎来全面彻底的暴/动变革,破而后立。

  反倒是秦姝之有些沉默,她曾经刻意遮掩过兰景淮的活动痕迹,甚至试图令皇女鬼魂的传言成为过去式,随着时间流逝于众人心中淡忘。

  本是有些成效的,在她离开东昭那一年,传闻已经很久不曾出现在宫人口中了。

  可她没料到,那些陈年旧事会于如今被翻找出来,以一种更加妖魔化的形式塞进所有人心中。

  所幸兰景淮根本不在乎。若放在常人身上,凄惨身世被妖魔化至此,那些敌视与恐惧必会更加刺痛人心,可她天然漠视着其他人的情感,受不到任何影响,甚至对此乐见其成。

  兰景淮拉开两把椅子,对女人的心思毫无所觉,牵着她坐下。

  “还有别的事吗?”她问叶流青。

  叶流青先是摇头,随后顿了一下,改口道:“倒是有件小事,在小庖厨工作的虞妃…不,方淳兰,她报名了明年的科举,已经离宫到书院读书去了。”

  “哈,不错啊。”兰景淮挑了下眉,与同样讶然的秦姝之对视一眼,“她还挺上进的。”

  她突然有了一点女子入朝堂的实感,待明年科举后,朝堂内必然不会再是清一色的青年中年老年男人了。

  新律带来的改变切切实实,若是以往,以方淳兰的身份经历,哪里有可能步入这样一条乍看十分遥远的路呢?曾经她在宫外连普通的生活都那般艰难,无法立足。

  “是,方夫人很感激陛下为南霖带来的改变,叫我代为传达。”叶流青一本正经。

  她诧异:“咦?她不是怕我得很吗?”

  叶流青表情不变,“是,所以她叫我代为传达。”

  她没说的是,方淳兰还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她,有没有救援圣女的计划,若能考到好成绩入朝廷,她可以偷偷配合她们。

  兰景淮:“……哦。”

  秦姝之忍俊不禁,以手掩了下唇,却没能遮住眉眼间的笑意,望向叶流青:“好了,若无事,你便早些去休息吧,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叶流青短暂凝望那份真切柔和的笑,以牙齿刺入内唇,强迫大脑清明,低头行礼:“…是。”

  她离开了,兰景淮到桌案边,随手抄起一本折子翻了翻,发现记录的确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连家中儿子读书取了好成绩也要特意交代一番,看得人眼晕。

  “真是难为她了。”

  嘴上同情,眼里却带着明晃晃的嘲笑之意,估摸着又在心里暗骂蠢货。

  秦姝之不知如何能消解她对叶流青的敌意,无奈摇摇头,“别理会这些了,你准备何时露面。”

  百姓的恐慌情绪即将达到顶峰,在东昭那一个月以来,城池间人口流动比以往迅速了不少,大规模的爆发很快便会来临。

  “明天吧。”兰景淮放下折子,唇边勾起一丝冷笑,“我倒想看看,南霖加上东昭,究竟能凑出多少不想活了前来杀我的。”

  次日上午,收到通知的官员们如丧考妣,慢吞吞地聚集在大殿,见到消失近两个月的赤色梦魇再次出现在眼前。

  “怎么了,见到我回来不高兴吗?”兰景淮靠坐在龙椅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下方的人,“这么久不上朝,肯定把你们憋坏了,才什么都往奏折上写。”

  “……”

  底下战战兢兢,一阵沉默。

  所幸苦都是叶流青受的,兰景淮没心思计较这点小事,她来此只是为了露个脸表明自己的归来,“有事上报,无事退朝。”

  “…禀陛下。”当了许久透明人的李世昌竟上前开口,一副为陛下担忧的表情,“近日民间流言四起,恐有暴民想对陛下不利,老臣心中很是不安呐。”

  “你不安什么,又不用你上战场。”

  兰景淮翻了个白眼,就烦这装模作样的矫情话。

  “不管多少人想杀我,也不过是个死而已,还有其他事吗?”

  李世昌被狠狠一噎,面色发绿,在同僚嘲讽的视线下僵着脖子退回去了。

  景淮帝软硬不吃,又实在嚣张,连想讨好都无从下手。

  见没人再说话,兰景淮直接散了朝,回寝宫。

  摇摇欲坠的局面又勉强维持了一个月平稳,期间叶流影上报过许多次民众的动作不断,她一概回信要求没触碰律法便不必多管,静观其变。

  冬日的风愈发冷冽,湿冷的凉意如细针透过皮肉往骨子里渗,春节即将到了。

  这是异世最大最重要的节日,但对这边而言,并没有太多象征意义,只是个需要吃顿好饭的平常节日而已。

  东昭那边,最热闹的节日是春日的风筝节,大片的平原供百姓奔跑,每到那一日,天空的蔚蓝将映着无数只风筝。曾经还有皇族举办的赛事,割断其他人的风筝线存活到最后的前三名,会得到大笔奖金。

  她曾偷偷离开皇宫,到比赛举办地点去看过,但没怎么体会到这个活动的乐趣,因为那些风筝线看起来很锋利,总令她忍不住联想到人类的头颅被线割断的样子。

  至于南霖,最重要的节日是夏季的百花节,她只听说过,没亲眼看过,对其一知半解。

  其实她最喜欢的还是异世的春节,因为每当节日来临,四处张灯结彩,到处都能瞧见血一般的红色,空气里还能嗅到火药的气味。

  有时听那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她会有种自己便是那只被所有人驱逐的年兽的错觉,实际并不真正存在于这个世界,但竟能短暂地融入这氛围里几分。

  兰景淮剪了两个歪扭的“囍”字,贴到了窗户上。

  其实按照习俗,她应该剪“福”的。但下剪的时候脑子空泛,莫名地就那么剪了,待回过神来,两个囍字已经出来了。

  索性将错就错,就这么贴,总归都是喜庆的。

  兰景淮瞧着窗花傻乐呵,还挺有成就感独剩秦姝之望着仿佛谁家新婚的窗户,抿抿唇,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