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景淮又吐出一口黑血, 连眼鼻与耳都开始溢出血液,肤色苍白得如同死人,瘆人得厉害。

  两个女人拖着她往秦姝之方向走,手掌下隔着一层衣服触及她身, 只觉得一会寒气直冒, 一会热得烫手。

  短短十几步路, 两人竟有种度秒如年的错觉。

  同样的错觉亦生于秦姝之心中。

  她望着兰景淮的样子,清楚意识到这根本不是演戏。可怖的毒素正在她体内流窜, 每秒每刻都在偷取她的生命力。

  人群在高声欢呼,喜极而泣地嘶叫, 五体投地朝秦姝之拜叩, 大喊着:

  “圣女殿下万岁!!”

  她却被极致的恐惧冻结于原地, 感知不到心跳与呼吸,仿佛兰景淮每虚弱一分, 便会抽走她一分生机。

  快些, 再快些啊。

  她用力呐喊,但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嘴唇与喉咙好似全部消失了,如同身处不可控的梦中。

  眼前映着那道红影,脑中没有任何思绪,只剩白茫一片,连着空荡荡的回音。

  恍惚间,她感知到死神在兰景淮身后追赶着她, 也正悬在她上方头顶,将镰刀抵至她的脖颈。

  当距离秦姝之不过几步之遥时, 紧张一路的叶氏姊妹正要松口气, 兰景淮却忽然挣开了她们的手, 一把将二人推向前方,耗尽随后的气力越过众人往山上掠去。

  背影踉跄,如同即将熄灭的火焰,微微颤颤。

  身体于瞬间越过大脑的指令,秦姝之迅速迈步追了上去,无意识咬着牙关拼尽全力,脚步虚软得落不到实处。

  余留的下属们面面相觑,也跟着追,最后只剩下叶流青二人。

  叶流影转身面向人群,淡淡道:“景淮帝已成圣女殿下手下败将,往后圣女便是南霖的新任帝王,她不负众望,将南霖夺回来了。”

  语气平淡到无任何激励人心的情绪,落入人群中却能激起骇浪,百姓如陷入魔障般狂喜,跪伏在地上叩首,撕扯着嗓子高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掀得人耳朵发嗡,两人不自觉后退半步。

  此时此刻,不知他们的模样与地狱恶鬼又有几分差别。

  …

  兰景淮冲进了半山腰的密林中。

  她步伐踉跄得随时可能摔倒,意识有些模糊,识海中凄厉到极致的惨叫与丁小五聒噪的吼声混杂在一起,令她大脑一阵嗡鸣,什么也听不清。

  “不够…还是不够…”无血色的嘴唇轻轻呢喃,甚至没有了扯起唇角笑一笑的力气。

  但她的心里其实是有些愉悦的。她感受到的每一分疼痛,都会同等投注到那道该死的灵魂上。

  她曾问过丁小五,最损害一个人灵魂力的是什么,对方回答,是痛苦。

  把帝位还给秦姝之,顺便一并把这道灵魂解决,就算杀不死,起码也要将其赶出去。

  她按着记忆中华凝光注入秦姝之体内的毒素,加了几倍的量一种种叠上去,以灵力压制在胸口,只等今日的爆发。

  “在等等…应该快了…应该……”

  又一口黑血呕出,阻断了话语,她满脸的血,顺着下巴染湿了衣襟,眼睛也被血液遮住了部分视线。

  她终于撑不住跌倒在地,身子没入一堆枯草当中,眼前发黑,一口压抑许久的气泄了出来,令她按捺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爬不起来了,剧烈的疼痛舔舐着她的全身,占据她所有神经,手指无意识地扭曲,骨骼凸显,青筋暴起,深深陷入泥土里。

  此时,唯一能带给她愉悦的只有识海中一声比一声高的惨叫,那浓烈的痛苦意味听得她不自觉想笑。

  突然间,那叫声彻底在脑中消失了,只剩一点余音回荡,被丁小五抓狂的呐喊冲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闭嘴,吵死了。”

  [她跑了啊啊啊啊啊啊兰曜清你这个疯子疯子疯子!!]

  [老娘的任务啊啊啊你大爷的兰曜清!没事抽什么疯!吞那么多毒,华凝光能逃,你自己命要没了!!]

  “不会的,她来了。”

  鞋底踩过地面枯草的簌簌声由远及近,急促而慌张,清晰传入兰景淮耳中。

  她无力趴伏在草丛间,在灼人的剧痛中夺回零星几分外界的感官,泥土的气息混着血腥味进入鼻腔,模糊的视野中枯叶被风吹拂着轻轻晃动。

  似是极为漫长的时光,又似仅是一瞬,眼前多出一层洁白,布料裹挟着淡香萦绕于鼻尖,抚慰着她紧绷的神经。

  身体没什么知觉,她未听到秦姝之开口说话,但猜到女人或许正在为她抽取体内的毒素。

  其实她不急于从这极端的痛苦中解脱,品味曾经秦姝之所承受过的疼痛,也是在安抚她困于懊悔与愤怒中的心,拿肉/体的疼消解精神的苦。

  过去了那么多时日,看似那伤痕已经愈合结痂,其实从未。

  她只是在忍耐,从浮于心头压抑至心底。唯一能窥见几分端倪的仅有她的头发与瞳孔的赤红,再未因时间而逐渐恢复原色。

  身体内疯狂涌动的毒素如流水般缓缓褪去,兰景淮颤了颤长睫,麻木渐消,隐约感觉到背上贴着一只手。

  兰景淮张了张唇,想说点什么,一口血却先一步呕出,鲜红滚烫,染湿了草叶和一截雪白的衣角。

  体内受剧毒严重腐蚀,毒素消失,另一种疼仍旧无休无止地折磨着她。

  身旁的女人很明显地僵了一瞬,贴于她背上的手收回,扶住她的肩,将她正过身来,打横抱起,往皇宫方向走去。

  兰景淮眯着眼迷迷糊糊,涣散的目光在湛蓝天空与秦姝之的侧脸间游移,光秃秃的枝杈在视野中移动,是一种有些奇妙的感受。

  如同梦境,迷幻,难以自控,带着莫名的空虚与安宁。

  秦姝之带她回了寝宫,抛下臣民,将纷杂的一切隔绝于单薄的木门外。

  兰景淮躺在熟悉的床榻上,脸上的血迹被沾水的帕子轻轻拭净,动作小心翼翼,似稍用力便会将她碰坏。

  秦姝之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不选择使用净尘诀,仿佛这一刻体内的灵力是陌生的,不能像手指一样完美掌控,无法去触碰一件布满裂痕的瓷器。

  安静,她比以往每一刻都更安静,异常得明显。

  眼周的血迹被擦拭掉后,兰景淮视线清晰了些。

  她望向秦姝之的眼睛,许因其背光而坐,只见瞳孔一团乌漆的黑,深邃如海渊,什么情绪也看不到,却令她感受到一种陈杂的死气。

  “姐…姐姐…”兰景淮有些不安,轻声唤。

  她的嗓音佷哑,有些发不出声,不知声带是否也受到了腐蚀。

  秦姝之顿住动作,没有回应,却好似直至此刻才被拉入现实,一滴泪忽而滚落,坠到她的脸上,冰凉。

  女人不再做什么,只是凝望着她的脸,眼泪一滴又一滴落下,砸得兰景淮一口气梗上喉头,心急不已,又无话可说,眉间的隐忍变成真切的痛苦。

  “姐姐…”

  她费力抬起胳膊,握向女人置于腿边的手,抓到一节细瘦的腕骨,温度冷得吓人。

  本能地想要运转灵力为她驱走寒意,但灵力在千疮百孔的经脉中只转了半圈便泄了个干净。

  啊…她怔了下,心道这次真的有些过火了。

  秦姝之可算有了反应,反握住她的手,蹙眉呵责:“别动灵力!”

  满面泪痕令她的命令没多少威慑力,兰景淮却乖觉地立刻停下,目露紧张。

  “我不动,你别哭了,过几天我就好了。”

  秦姝之手指下意识握紧了些,又再反应过来后松了力道,丹凤眸微微下压,眸色略深,似是藏着很多情绪。

  担忧,愤怒,惶恐,无可奈何…最终却什么也没能吐露,只化作深深的无力,发出一声轻叹:“没事就好。”

  兰景淮语无伦次:“当然…我没事,我有分寸的。”

  [你有分寸个屁。]

  兰景淮没搭理她,见秦姝之没反应,又道:“华凝光跑了,不用等十年,她再也不可能夺舍我,以后都不用怕了。”

  她急于展示自己取得的战果,以驱散此刻压抑的氛围,消解秦姝之肉眼可见的难过。

  但收效甚微,甚至不知算不算起了反效果。

  “用你的命悬一线将她赶走吗?”

  秦姝之长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大脑忽而一片眩晕。

  她心中又乱又空,一直没空思考兰景淮为何要这么做,直至此刻对方说出缘由。

  荒谬,但若发生在兰景淮身上,又不那么令她惊讶。

  “这不叫消除隐患,而是以惨烈的后果让一件本会发生的事提前发生。”

  华凝光会任由自己受困于一副身体中,等待十年后魂销魄散吗?不可能的,等她不愿再忍耐下去,哪怕不甘心,也总有一日会选择逃离。

  “愚蠢。”她忍不住训斥,眸中流露出鲜明的怒意。

  “我等不及了嘛。”

  兰景淮弯了弯桃花眼,笑得不知悔改,“哪儿有命悬一线啊,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别担心,我命硬得很,死不了。”

  “……”

  她尝试深呼吸,心中隐约体会到了怒火焚身是什么感觉,陌生,失控感强烈,且难以遏制。

  “是我平日对你太过放纵,才令你行事如此不顾后果。”

  即便是秦姝之这般天生的柔软好脾气,也无法忍耐她这次的乱来。

  “别生气呀,没提前告诉你,是我的错,那不是怕你不同意嘛。”

  兰景淮驱动手指勾勾她掌心,发觉真将人惹急了,装出一脸无辜,但说出的话一样气人。

  秦姝之蹙起眉,兀地莫名察觉出几分刻意,仿佛对方目的便在于将她惹怒,以此掩盖些什么别的东西。

  望着她,沉默片刻,问道:“除此之外,你是否还有其他目的?”

  兰景淮一愣,目移瞅向上空,声音更小几分:“没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摄入体内的毒素,与当年华凝光给我下的毒,种类一般无二。”

  秦姝之像是已经猜到了答案,只是不敢相信,将话说出一半,等待她的反应。

  兰景淮颤了下睫羽,不去看她,明明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秦姝之指尖微颤,轻轻松开她的手,声音飘虚:“你在报复她,也在报复你自己。”

  “不是报复自己,只是每每忆起那些苦痛独你一人受了,便寝食难安,想陪你一起,切身体会过才好。”

  收敛了嬉皮笑脸的样子,兰景淮话语温吞恳切,认真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