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的心病, 隐蔽在血肉深处的顽疾,不知哪刻便会跳出记忆狠狠咬她一口,远比此刻身受重创更令人痛苦。

  秦姝之紧紧抿唇,闭眼低下头, 眉宇间透出浓重的哀伤, 瘦削的肩头微微发颤, 滴滴水迹落至兰景淮手臂衣袖,洇出一圈湿痕。

  她的悲怆总是压抑而寂静的, 却也更令人心碎。

  “姐姐…”

  兰景淮无措地唤她,身体的无力令她甚至不能起身去拥抱她, 焦躁炙烤着心脏, 痛苦的感受超越了身体的疼。

  手指攥紧她的衣袖, 用力扯了扯,语言于此刻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别哭, 仅此一次, 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她会变强,不断变强, 直至站上世间顶端,再无人能对她们肆意施为。

  秦姝之抬手覆上双眸,抹掉眼泪,却未放下手,低声喃喃:“我后悔了。”

  “什么?”

  “当初…或许我该带你走的。”

  兰景淮一怔,时隔这么久, 这是她第一次明确提起当年那场分离。

  此前她隐约能察觉到,秦姝之对此事的回避。

  “若我们不曾分开, 若我一直在你身边, 是否有可能阻止华凝光夺舍, 是否有可能…结局会好上那么一点?”

  秦姝之仿佛陷入魔障,纠结反复,探问一个如果,深埋于心底的愧疚于此时显露出端倪。

  惨烈的现状终于将她紧封的心墙砸开了一道裂隙,滴落的泪落到兰景淮手背上,冷得似一道道冰棱,直往她心中刺。

  “别这样…如今很好,不是吗,我们能重逢,一切都很好。”

  兰景淮慌乱地想要安慰,语言却好似退化到儿时,干巴巴的,连她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毫无说服力。

  她有些崩溃,甚至忘却了身体的疼痛,脑中嗡嗡作响,滚热的浪潮冲击翻涌,令她呼吸紊乱。

  秦姝之不该是这样的。她是那般优柔和缓的人,连悲伤亦温柔无害,可如今竟似有无数尖锐的刺从她内腑向外生长,刺破往日所有的平和理智。

  可笑的是,她自诩了解她,却不知那些尖刺究竟是于何时深埋入她体内的。

  它们藏得那样隐蔽,隐蔽得就像秦姝之从不曾受过伤,就像所有苦难都如水波微荡般、温柔拂过她的身便远去了。

  望着无声溺于愧疚中的女人,兰景淮大脑逐渐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样不行,安慰在此时起不到作用。

  她努力夺回自己的呼吸,费力抬起手臂攥住女人的手,拉下来,注视她微红的眼,一字一句问:

  “能不能告诉我,当时你为何不带我离开?”

  秦姝之哑然垂眼,半晌后似无法承受那双眸中的执拗,偏过头,低声道:“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是我…太软弱,护不住你。”

  “什么意思?”她拧起眉。

  秦姝之轻呵一声,似泣似笑,迷蒙泪眼令她瞧不清身旁女人的面容,只显一团灼目温暖的赤红,反觉心中微松。

  滚了滚喉咙,咽下那团堵涩的苦,她解释:

  “我父皇,他不会允许我身边多出一个陌生的人,更不会允许…你我关系要好。如果你随我入南霖,他必会派人暗中将你杀死。”

  在东昭那五年,算得上是她一生中最自由的一段时日,唯一要做的只是尽可能谨慎些,避免叶流青见到兰景淮在她身边。

  兰景淮满目愕然,难以理解:“为什么?!”

  “修圣道者,必断情绝爱,无悲无喜,无恨无惧,无恶无欲,方可成大道。”

  秦姝之沉声轻吐,肃穆地令人恍惚,弗如一尊无情无欲的神像。

  言落,她阖眸,眉间一点朱砂痣殷红似血,一滴泪静然自眼角滑落,清白透明,却似混着流不尽的鲜血。

  兰景淮心脏发颤,她好像触碰到了秦姝之过去的一角,冰冷沉重,比无光的深海暗流更令人惶恐。

  话语艰涩,从牙缝中挤出:“他不准你有喜欢的人,是吗?”

  秦姝之睁开眼,轻轻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淡笑,但看起来无奈得泛苦。

  “我不能爱人。”

  [父皇,母后去哪儿了?]

  六岁稚童扬起天真脸颊,干净的瞳眸注视着高大冷峻的男人。

  [她与你太亲近,这样不妥,会阻碍你修行。]

  [所以她去哪儿了?]

  [死了。]

  [……]

  女孩茫然地睁大眼眸,泛起闪闪泪光。她还不大懂什么是死了,但隐约明白,她可能永远也见不到母妃了。

  那个会温柔哄着她睡觉,给她讲故事的母亲,再也见不到了。

  “不能喜物。”

  女孩摆弄着一块晶莹圆润的小石头,十分漂亮,是她捡来的。

  她的房间里没有一件玩具,连衣裳也最为简朴素净。

  男人夺走了她手里的石头,[不可玩物丧志,丢掉。]

  “不可贪食。”

  [食生贪欲,不该有。]

  男人掐着女孩的脸颊,将一片毒草叶放入她舌上,麻痹感瞬间覆满整个舌面。

  她的味觉消失了。往后,她只偏爱曾吃过最多的桃子,依靠口感回忆记忆中的味道。

  “我要悲悯众生,但不该共情凡人苦命。”

  严肃的高大男人厉声怒斥:[你要成为悲悯众生的圣者,而不是一个为人类的苦难落泪的小小女子!]

  “我要时刻安静守礼,莫喧哗,莫愤慨。”

  [可我是人啊!]她试图反抗。

  啪——

  巴掌携风而来,灼烫感侵袭她的侧脸,耳鸣嗡嗡,脑中一片空。

  [你是圣者!]高声厉喝刺破耳膜。

  “我是圣者,是秦恕。”

  [记住了,你叫秦恕,是我南霖圣女。]

  “我要当一尊没有情绪的石像,然后做出慈悲的模样。”

  [到民间布施吧,拯救他们,宽恕他们,给世人带去希望与慰藉,让他们信仰你。]

  她被供奉于大义之上,不被允许拥有自我。

  在信徒与父皇眼里,她是一座会走动、会言语的雕像;他们信仰她,需要她,不因她是秦姝之,只因她是圣者。

  秦姝之垂下头,乌黑的发丝滑至身前,映在雪白的衣袍上,压着瘦削的肩膀,恍然泄露出几分难堪重负。

  兰景淮半张着唇,陷入一阵漫长的失语。她本该因那些无望可怕的过往感到极致的愤怒,却仿佛浑身被冻结,连呼吸也静止。

  以往所有在秦姝之身上感受到,但不曾深究的异常,在此刻都有了答案,可她完全不觉得开心。

  有什么坚硬冰冷的物什正在挤压她内脏,令她几欲呕血。

  秦姝之安静地望了她片刻,忽而倾下身,侧躺在她身旁,左手肘半撑起身体,将脸凑近,与她对视,右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指腹于她的眼周摩挲。

  “我很喜欢你常常望向我的目光。”她说,“纯粹,专注,执拗,贪婪,还有喜悦满足的闪光,这些都不是面对一尊圣像该有的眼神。”

  “曾经你那么小,却轻易看破了我的伪装,在远离父皇的东昭,我第一次尝试做一做人,在一个年幼的、奇怪的孩子面前。”

  她微笑着流泪。

  “我是一个无趣的人,整日徘徊在大义与私心之间,会为宏愿抛下私情,亦会因你的死亡舍下性命,矛盾反复得可笑。”

  她想拯救这个腐朽的世界,为她那轻易被剥夺性命的母妃,为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可怜女子。

  若要实现祈愿,便得成圣,彻底放弃人性,成为一尊无喜无悲的圣像。

  可她终究做不到断情绝爱,当不成真正的圣者。

  圣道毁了,她只觉得轻松,从未有过的轻松。

  “你不知自己于我而言有多么重要。”她动动手指,压碎了兰景淮眼角溢出的一滴泪。

  女孩身上牵系着她身为人的一面。

  “你乃我之私欲,我之恶念;乃我是人非圣之明证;乃我名秦恕,不可心有欲求却仍有欲求,是以所犯下的最大孽障。”

  “我很抱歉,当年丢下你独自离开。是我无能,带不走你,也不愿将过去的不堪牵扯进你的人生。”

  兰景淮喉咙堵得说不出话来。

  她望着上方女人柔和含笑的眸子,泪光闪着微芒,刺痛她的眼,一口血蓦地涌上喉间,被她硬生生咽下去,却也冲破了言语的桎梏。

  “你什么都未做错,何来孽障。”

  伸手穿过女人腋下,环抱住她的背,用尽全力将人拉下来,双躯紧紧贴合,浑不在乎体内的残破虚弱。

  “你是人,有情,不是圣者,也并不无能。这世间,只有你能将我拉出泥泞,像人一样活着。”

  身体在细微的颤抖,如同一根绷到极致的弓弦,好似下一刻便会断裂,但施加在秦姝之身上的力道却极为谨慎小心,就像受伤的人是她一般。

  翻滚的热泪在将脸埋于女人脖颈的瞬间涌出,她喘不过气,胸膛起伏着,发出一声压抑的嘶鸣。

  剧毒的腐蚀不能让她发出一声惨叫,唯秦姝之可以。

  “他怎么能…那么对你。”

  眼里的恨意淬了毒,她恼怒南霖先帝死得太早,否则非要将他挫骨扬灰不可。

  秦姝之不敢压她太重,亦担心挣扎起身伤到她,只好将双臂撑于两侧,轻轻抚摸着她的发。

  那发根像刺猬一样竖起,堂皇昭显着她至顶的愤怒。

  “好了,都过去了。”她柔声安慰。

  亲历者反而洒脱,许是生性少憎怨,令她并未受仇恨所困。

  “他太渴望天道的力量,当年那神秘的男人告诉他,走到尽头的圣道修士,力量是世间最接近天道的人。不过简简单单的几句提及,几乎叫他疯魔了。”

  天道啊……

  这个词汇对此界之人太过于庞大,一旦将高度托之于此,个体的命运将会变得无限渺小,喜怒哀乐皆无足轻重。

  血脉至亲,爱之浅薄,怎比得上对受天道垂青的渴望。

  “狗屁的天道,天地间规则的约束罢了,再如何崇敬,天道也阻止不了他下地狱。”

  沉重地喘着粗气,兰景淮将鼻子拱进她领口。

  呼出的热气令颈间痒意弥漫,秦姝之顿了顿,轻叹:“好好养伤,往后切不可行事如此极端了,否则莫怪我罚你。”

  “知道了。”

  她乖乖应下,偏又再顶一句:“随你如何罚,我都受着。”

  颈间肌肤温热,她痴迷地嗅着那苍白皮肉中隐隐散出的浅淡清香。

  从前那香气温和无害,如今却变了味,似藏着凛冽深沉的暗香,毒素在鼻尖下那条淡青色的血管中流淌,裹含刻意收敛的杀机——

  不是人人都喜爱,人人都能嗅得了的。

  她不会再介怀自己的躯体破了秦姝之的圣道。怜悯众生的圣人,如今只宽恕她一个人的罪。

  秦姝之轻捏捏她的耳朵,道她太过肆无忌惮,有恃无恐,“每当这种时刻,总要可惜我失去的木灵根,否则,我至少能缓一缓你的疼。”

  “毒灵根也很好,你失去的味觉回来了,况且你在我身边,我不觉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