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近五点，在亲切地微笑目送手里抱着刺猬的女孩离开诊间之后，李子妍坐在带有滑轮的座椅操控十指在键盘上飞舞，迅速地输入病历资料。
已经快到了下班时间，她轻声哼着不成调的歌，思考稍后独自一人的自己应该去吃些什么。
此刻，夏柔并不在B国，她今日参加了沈梦澄在画廊举办的酒会，算了算时差，应该是已经结束了，现在大概正在卸妆梳洗，或者可能因为疲惫而早早睡觉了也说不定。
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边文件夹的金属扣，不愿在上班时间分心的李子妍摇摇头，抹除了检查手机消息的冲动。
这时，桌面上的座机电话突然响起，李子妍将额前垂落的头发拨至脑后，伸手接了起来。
『喂，子妍。』
听筒里传来洁西卡甜美的女声，她压低声音，好似在偷偷地说着什么巨大的惊喜，『前台有你的客人。』
“前台？”
“是要带动物就诊的客人吗？挂我的号？”歪头，李子妍有些困惑。
如果是看诊，通常会由前台接待的人员直接借由电脑传输挂号资料给位在诊间的兽医师。
况且白班的值班时间已经接近尾声，若非紧急情况，这个时间点理应也不该由即将打卡下班的兽医师处理，
『嗯，不是就诊的客人。』语焉依旧不详，洁西卡只是笑了笑后催促道，『反正你快点来前台吧。』而后就这么挂上了电话。
听着话筒里空泛的杂音，李子妍眨眨眼，面对这莫名的指令只觉得有些奇怪，她乖乖地起身，推着玻璃门向外走去。
才踏入医院的大厅，还未转向前台，她便听到了文森有些激动的声音。
“李女士！您真的是个好人。”
手上拿着冰拿铁和甜甜圈，平日总是没个正形的文森站在一个约莫五旬的女人身边，姿态中有平日难见的恭谨，让人看著有些滑稽，“您放心，我平日真的有非常尽心尽力地关照子妍。”
“谢谢你文森。”即使身上画着得体的妆容衬托着气色，也掩盖不住脸上的细纹，女人笑的和蔼，轻拍着金发男人的肩头，“子妍有你这个好朋友我就放心了。”
前台的桌面上，摆着满满的饮料和点心，洁西卡正在逐一拨打着个诊疗室的座机电话，向其余医院的工作人员通知前来领取。
“妈！”
看着正微笑着点头回应他人道谢的女人，李子妍奔向前，眼中充满惊喜，语气激动，“你怎么突然来B国了？你之前怎么都没有跟我说？”
伸手想要拥抱，可想到自己穿着并未灭菌的医师袍，她只是停在了母亲的跟前，“这些是你带来请我医院同事们吃的吗？量这么大，是妈妈你一个人带来的吗？”
“不是，是我请秘书找店家送来的。”叹了口气，李沐好似失望地摇摇头，语气浮夸地抱怨道，“如果我不亲自来找你，你还想得起来回家吗？”
单手插着腰，她挑眉，“而且每次打给我报平安都说不到三分钟，我怕我若说了要来出差，你直接连电话都懒得打了。”
“对啊对啊！”嘴里嚼着草莓味的甜甜圈，文森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靠在前台为自己好友的母亲助威，“子妍怎么可以都不回家呢？李女士，骂得好！您一定要常来，经常来，来我们医院骂骂她！”
“我明明就有回家啊...”低着头，意气风发的年轻兽医在自己母亲面前小声反驳，“我打算国际救援的计划一结束，就趁着圣诞长假的时候回国一趟的。”
“你上此回国的时候也是圣诞，今年回国也打算是圣诞...”轻轻摇了摇头，李沐一脸受不了自己女儿的模样，却又伸手满是疼爱地揉了揉女儿的耳朵。
即使女人嘴上好似充满埋怨，可她的态度却始终轻松。
对于这个陪伴自己经历过艰难，擦拭过自己的泪水，也独立到从不需要自己费心的女儿，李沐内心总是感到既自豪又愧疚。
虽然她清楚那段破裂的婚姻谁也无发挽回，理智的思绪也不断提醒着她，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可是只要想差点就这么失了踪的七岁的女儿在大雨中忍耐着惊慌安慰着近乎崩溃的自己，以及从那之后再也未曾哭泣过的模样，李沐的胸口就隐隐做痛。
自己是不是完全算不上一个及格的母亲？
那个人人都夸好，既独立又优秀的女儿，是不是被无能的自己给逼出来的？
每日都因工作而奔波，有几分是真的为了本就宽裕的家庭经济，又有几分是为了麻痺自己心？
她不知道。
只是留下了巨大却也总是空荡荡的家，用偶尔几顿早已经放凉的晚餐，和在存钱罐中塞入一个小女孩根本花不到的钱来隐藏自己的心虚，像个逃避问题的鸵鸟一般好在体贴的女儿从未抱怨过什么，永远永远都是给予母亲最正面的回应，脸上挂着笑容，就这样好好地长大成人。
若硬是要说起子妍唯一的叛逆，那就是在听闻了从非。法繁殖场救援的两只拉布拉多无人收养，可能将被执行安乐死之后，便自行联络，借着母亲的名义，悄悄地就这么带了回家。
面对这样地先斩后奏，李沐起初是有些不满的。
但当她周末一回家，看到了躺在客厅木地板，十二岁的女孩和两只狗狗在玩耍过后相互依偎，躺在地上一起睡着午觉的画面，她却也什么都没有说。
她能说什么？
女儿嘴角无意识的笑容，说明此刻的她很快乐不是吗？
她又怎么能说什么？
所以即是如今，那个自己爱着的，聪明却偶尔有些粗神经的女儿总是有一通没一通地打电话报平安，甚少回家探望，她也并不会埋怨。
子妍身边结交了这么一群能够彼此照顾的同伴，拥有一份能够投入自己兴趣和热忱的事业，看着这般景象，李沐心中只有无尽的高兴。
“妈妈，你这次来出差，会在B国待很久吗？”拉着母亲到大厅柔软的沙发上坐下，李子妍问道。
“三天呢，周六的上午的飞机。”轻声回答着，李沐看着眼睛里透着失落的女儿，忍不住说道，“已经比上一次待的时间长上一些了呢。”
“但三天还是很短啊。”看着许久没有见面的母亲，李子妍皱眉，抓了抓脑袋嘟囊，“如果在多待两天的话，我还想说可以趁机介绍一个人给妈妈你认识呢...”
“嗯？介绍？”没怎么听清，李沐反问。
“呜...没什么啦。”想着下周才会抵达B国的夏柔，李子妍摇摇头打消了念头，接著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妈，你晚上想吃什么？我下班了，我带你去吃饭？”
“我都可以。”面对表情雀跃的女儿，李沐笑了笑，“吃子妍你推荐的就好。”
“推荐的吗？”偏头思索了一阵，李子妍像是有了主意，起身道，“那妈妈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然后回休息室拿东西。”
在得到了李沐的点头回应之后，她转身，一边摘下了身前的工作证，一边快步走向了休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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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医院的同事们挥手告别之后，李子妍驱车带着自己的母亲前往了一间经常关顾的越南餐厅。
熟练地和店员打着招呼，两人在靠墙的隐蔽角落坐下，在母亲选定好餐点之后，李子妍挥挥手，向着拿着纸笔前来的店员点单。
“然后啊...我上个月跟夏柔去了E镇，那里的温泉真的很适合放松，夏柔她也超级喜欢的。”伸手为母亲倒水，李子妍一边继续着方才开车时未完的话题，“地点离这里开车一个多小时的郊区，妈妈你如果后天有时间，我刚好不用值班，我可以带你去住一晚。”
“后天啊...后天的会议不是线上的呢，我走不开。”拿起水杯，李沐语气有些可惜，轻声说道，“下次吧，下次我来B国的时候你在带我去。”
“好，我们随时都可以去。”明快地点点头，李子妍又突然想到什么一般说道，“等等我送你回饭店的时候，我顺路去附近的烘培坊给你去买一些点心，那家店的东西都很好吃，夏柔也喜欢，妈妈你可以带回去吃，还可以顺道带一些给和你一起来的那些实习生。”
“可以，子妍你想的很周到。”看着眼前体贴的女儿，李沐笑了笑，可过后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表情有些欲言又止。
在她还未来得及决定是否要开口之前，系着围裙的店员便已经将两人的食物端上桌。
面对着眼前的河粉和春卷，李子妍拿着筷子好似迫不急待地舔舔唇，看着自家女儿这副模样，李沐打消提问的念头。
毕竟她比谁都清楚，自家女儿对于吃饭这件事的急迫程度。
可令人意外地，原本总是飞速进食，风卷残云总是将面上食物如变魔术一般消失的一干二净的人，竟然缓下了自己的动作，没了往常一刻不停的模样。
虽然食量依旧惊人，吃饭的神情依旧专注，可是李子妍总会适时地抬眼，似乎在确认着跟前人的进度，放慢自己的速度。
明明吃饭太急这个从小就有的坏习惯，不论之前自己怎么叮嘱就是无法改变呢。
“子妍你现在学会细嚼慢咽了？”
在李子妍咽下口里最后一口食物之后，李沐挑眉，语气有些惊讶，“若不是事先知道，我差点以为是这里的食物不合你胃口呢。”
“嗯？”放下手中的餐具，李子妍偏头想了想才明白母亲的意思，“不是啦，我只是现在比较习惯了...”
“...因为夏柔她吃饭比较慢，如果我吃太快的话我怕她会有压力，而且我慢慢吃才能陪她一起。”
抓抓脑袋，她解释着。
“我记得，这个叫夏柔的人，是你之前在怀特的学姐？”停顿了一会儿，对着送来甜点菜单的店员礼貌地摇摇手表示拒绝，李沐选择开口问道。
“对，夏柔是在怀特的学姐，她大我一届。”没有犹豫地回应，李子妍向自己母亲细说着，“夏柔她人真的非常善良，也很温柔，她现在是为维森航空工作，每个月会飞来L市两次，我们会一起住，我也会带她出门玩...”
隔着衣服摸了摸藏在领口下的戒指，她的声音渐缓，微微蹙眉。
“其实...妈妈...我，我其实有想要跟你说一件事情，但你听完可能会不开心甚至反对，只是即便是这样，我感觉我还是得要跟你说...”
抿了抿唇，她下意识地抠指甲继续说道。
“我有很喜欢的人了。”
“不是普通的喜欢，是真的非常非常珍惜的对象。
“是唯一让我产生这种感觉的人。”
“她跟别人很不一样...她...她...”
看着自家女儿习观性焦虑的动作越来越重，指尖泛红，还未等她将话说完，李沐便主动开口接下，“你口中的人，是那个叫做夏柔的学姐吗？”
望着全身僵直，呆愣愣地半张着嘴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就这么轻易猜出来的女儿，她笑了笑，“这件事情，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
不论是在聊天时五句话不离夏柔这个名字，又或者是改变了自小近乎本能的吃饭习惯，这一点一点，全都透露着女儿之于那人满满的在乎。
更别说当她坐在副驾驶位时，看到了前方收纳盒中放置的似乎是为了谁而特意准备的毛毯，还有对彩妆冷感的女儿绝对不会使用的唇蜜，无一不在散发着什么不言而喻的消息。
最后就是那枚在领口下，一直隐约出现的粉金色指环...
李沐并不迟钝。
“子妍。”
喊着自己女儿的名，李沐向前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要是有人反对了你们两人的感情，你有想过该怎么办吗？”
“如果是其他人的话，那他们不管有什么样的想法，都和我没关系。”反手回握，李子妍回答，“但如果妈妈你反对的话...”
“我可能会有些失落...但我还是会依然喜欢夏柔，不会改变，即使你不同意。”看着养育自己成人的母亲，她垂眼，语气带着抱歉，“对不起...”
她绝不为自己的选择的是夏柔而对世人感到抱歉，她只是...愧疚于这难得一次的可能会令母亲伤心的叛逆。
“为什么要道歉？”握紧五指，李沐轻轻地晃了晃两人牵着的手，“你不必道歉，而我也不会反对你的选择。”
正如那天，看着在客厅地板上满足地弯着嘴角入睡，终于不再孤单的女儿一般，现在，只要想到她提起那名叫夏柔的女人时亮晶晶的双眼和藏不住的幸福表情，李沐任何阻止的话都说无法说出。
自己能说什么？
子妍，她很快乐不是吗？
自己还需要说些什么？
“只要是能让你感到开心的事情，只要是你所相信的，我就不会反对。”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手，李沐拿着皮包起身。
“下此有机会的话，在让我和那位叫夏柔的人见面吧。”温和地笑了笑，她说道，“我很好奇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我那从不向往恋爱的女儿所选择的是个怎么样的人。”
毕竟，子妍可是比自己这个母亲还聪明上许多。
男人女人？在这个时代，早已并不重要了。
早已经亲身经历了，在爱情里，有男人参与也并不见得代表着幸福...
她转身，俐落地走向柜台准备结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