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多情应笑我>第二十二章

  李舜城在三清山陪着小孩观云瞻山,与李择缨孽欲恣情,整日浸淫其中。

  对现下的李舜城来说,与李择缨无关的其他一切都无足轻重。

  皇帝遇刺,吕后斯须便醒悟过来是吕邈的手笔,但她保留有一个妹妹的天真,就像漂流海上孤立无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她坚信吕邈决计不会置她于不顾,做下这等天诛地灭的事。

  第二日,皇后凤诏太子、骠骑将军吕邈进宫。

  多年来,皇后与骠骑将军谈话,鲜少容允旁人在场,即便太子李誉也每每被皇后敕令在外等候。殿中的人尽数遣去了别的院,此时殿中没有任何侍婢,李誉喝茶倒水皆是亲力亲为。

  李誉坐在堂中的榻椅上,不徐不急自斟自饮。

  幼时一日午后,他从御苑蹴鞠回来口渴极了,厅中无人候茶,他摸进殿中找水喝。吕邈和吕后就在殿中。吕邈衣冠齐整从帐后走出来,身上的玉檀香浓郁得似是终日在此陪伴吕后,吕邈祎岸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床上午寐的吕后,对他说:“你母后睡着了,别扰着她,我带你出去。”吕邈声音低哑,如若山中拦路的老僧出言警诫:若再往前一步就会看见吃人的精怪。

  吕邈牵他出去。李誉回头再看,只看得见纱幕间母亲一只雪腻生光的手臂低垂下来。

  吕邈为他倒了一杯茶,神态自若看着他喝下,便离开了。

  他从那时便对吕邈十分讨厌,怀疑吕邈居心叵测觊觎他母后,像个意欲揭发奸情的当家主母一直窥伺着吕邈与母亲之间的阴私。

  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吕邈磊落轶宕,待他们母子极好,虽为人有些倨傲散漫,教他骑马射御却倾囊相授尽心尽力,在吕后面前夸赞过他许多回。不像李舜城,功课做得再出色,也只有冷漠的一句“知道了”。

  他很喜欢这个舅舅。

  他那时还是个小娃娃,只明白小孩儿的喜欢和讨厌,就像用手摸出一样东西的冷暖一般简单纯粹,父皇的手是冷的,母后和舅舅的手是暖的。

  长大之后,李誉喜欢上了李择缨,李择缨却爱陪着芈蕙芸同她说笑玩闹。

  李誉这才知道有一种痛苦就如将你置于寒冰与炙火中受刑。

  当即明白了吕邈望向吕后的目光为何会流露出一种难言的情愫,但他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揪住不放了,他已是个经历了许多事的大人。但李誉想,皇宫或许真不是个好地方,人与人之间,恨来得轻而易举师出无名,爱却爱得这般难,如拦关山。

  吕后和吕邈都是极为体面的人,两个人在殿中谈话,李誉只听得见轻轻絮语声,是再清白不过的家常。

  今日不同以往。吕邈藐君罔上胆敢行刺,甚至未与吕冯蓝商量一句,吕冯蓝一个女人在宫中如履薄冰,整夜没睡在殿中等他,她从没有这样不梳妆扮不饰容仪地见他,吕邈怔愣看她长发披散像个深宫女鬼般行至自己身前。

  李誉刚掩殿门退下,就听见里头一记狠狠的巴掌打在吕邈脸上。

  吕后气得发疯,骂他是孬种,是畜生,不管他们母子死活的畜生。

  接着是推打踢踹、钿篦砸碎、低低啜泣的声音。

  李誉缓慢抿完一盅酽茶,吕邈出来了。吕将军面上红肿,唇角挂着血丝,额角被银篦砸出血,腿脚颇瘸拐,显然挨打挨得毫无还手。

  李誉一惊,起身去扶他:“舅舅……”

  吕邈面色平稳,目光淡淡扫了一眼殿内,对李誉说:“你去看看你母后,她现在心情不好,你去陪陪她。”

  吕邈一个人走了。

  李誉进殿,地上钿头碎裂烛台横倒,吕后静静坐于榻上,散乱的仪容已被她整理妥当,李誉拥住她的肩膀,轻轻揩拭母亲眼旁的湿润。母子这样沉默地相拥,像是一场洪水之后世间仅剩的最后两个人。

  她在这片刻中冷静下来,慢慢开口:“你父皇要杀你舅舅我拦不住,但决不能因此就要废了你改立李择缨,你带兵去三清山一趟,你父皇问为何而来,你就答一为请罪二为护驾。”吕后目光清明坚决了一些,打定了主意,“快去,你现在就去,越快越好。

  李誉应承她。虽心中并不认可吕后李舜城改立李择缨的猜想。

  “方才我那般骂他打他,教他灰头土脸滚出了宫,他今日丢尽了脸,怕是心里恨死我了,棘手的是,京军现下只听你舅舅调遣,他若晓得你请兵给李舜城护驾更不会答应。”

  吕后面上浮现出了犹如拂拭落花的伤感,和一种得偿所愿的自作自受。

  李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母亲。

  “你替我去一趟将军府,替我给他道歉,说我只是一时气怒,不,我自己写,我写封信给他。”吕后口中念念有词,从榻上起来移步到案前,研墨摊笺,簪字行书,折入信封,连同一支和田玉羊脂的凤钗交给李誉,低低说,“见到这个,他会明白我的。”

  李誉送到吕邈眼前之时,已值深夜,将军府灭了烛火,屋内不掌灯,李誉打着火折子燃了一盏油灯。

  吕邈一个人坐在昏暗中,脸上还挂着从吕后宫中得来的那些伤,没有包扎没有上药,烛火微黯里显出几分怖怪,整个人犹如石像一般毫寸不移,就像是回府之后在屋子里坐了一整日。

  他拆开那封信。信中吕后言辞诚恳,末尾竟寄予厚望:让他主动和皇帝请罪,不要做下悔怅终生的事。

  吕邈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半晌无话,最后说:“都按你母后说的做吧。”

  他温柔摩挲了一下那支凤钗,这是陇西最好的工匠打造的,玉质样式是陇西公主的聘礼规格。他于沙场上刀口舐血猩染甲胄,惟有这只钗干净莹白,被他揣在怀中。班师回朝那日他亲自将它簪上吕后的云鬟。

  他将钗递还过去。

  “此生我再无机会见她,这支钗,当是我最后留给她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