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多情应笑我>第二十六章

  李择缨发了高烧,嗓子似是刀子在剌,满喉腥甜。

  怎么病的他心里清楚得很,但他不敢和李舜城告状。李誉以前就是王八蛋,操起来跟杀人一样狠,射完了就提裤子走人,只管杀不管埋的畜生。

  此刻他急需一场病,拖住李舜城回宫的脚步,便也无心去咒骂李誉。

  夜里李择缨沐浴,双臂伏在水桶边沿,牙齿打战颊上烧红,神情似是极难受,垂闭双眼昏睡过去。芙蓉进来摸他的额头,烫得像盆中炭火,伸手指探了探水,竟是晾了夜露的冷水。

  她赶紧拍醒小殿下,把他从水中拉起来,拿一床厚毯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用力擦干李择缨湿漉漉的头发。

  她忧心地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李择缨勉强睁开眼,强撑着冲她笑了一下,说:“没事,天太热,我贪凉罢了。”

  芙蓉说:“那也不能泡冷水啊,下回可不许再这样,担心死我了。”

  李择缨在她担忧的目光下答应点了点头,芙蓉才放心。

  李择缨高烧不退,李舜城喊来了许晃。

  许晃虽见钱眼迷,却是个正直的人,心中有一柄尺子,世事在此处泾渭分明。

  他在厅室用一绺绳悬起了帘子,把李舜城隔在外面,单独为李择缨诊脉。

  他诊完出来,往地上一跪,挺直上身,神情肃穆,是从未有的正色:“臣有话说。”

  李舜城坐在床上揽过小孩,看他一眼,说:“讲。”

  然后许晃面无表情将毫无人伦不知节制的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

  许晃扫袖伏地,埋头说:“臣本就是一介江湖草莽,言语僭犯自知有罪,就请陛下将我拖去乱岗斩杀吧。”

  李舜城听完并不恼怒,反朗笑道:“你救过他的命,我不会杀你,往后就好好治你的病,出去吧。”

  许晃脚踏虚浮走出来,抬头望着漫天无星的夜色,心中一片荒芜,夜风吹不起寸草。

  许晃为李择缨诊治时,手探过他身上的痕迹,那个苍白的孩子咬着牙,羞愤得几欲泣泪,仿佛心中认定这是肮脏的罪证。

  这世上的美人大多像琉璃一样脆弱易碎。

  许晃在他欲泣的双眼中就看见了这样的一盏琉璃。

  但他的心在江湖浊浪中沉浮多年,今夜一时冲动之后,就不会再起波澜,就像一口枯井。

  那一时的冲动本也不该有。如医人妄图换血改命,杀人却没能斩草除根。这都是不应该的。

  他听见房中李舜城和李择缨的轻轻絮语声,转身离开。

  第二日,许晃挎着药箱来复诊,推门却见李择缨将手中一碗药汤倒进窗边的一盆小叶舌唇兰,深色的汁水渗进腥松的泥土。

  李择缨呆怔住,没想过会被撞见,唇边嗫嚅:“我……”

  那一种冲动此刻在许晃身上再度回魂,他感觉身体不受驱使,心底的愤怒驾驭了他的双脚,许晃冲上前抢过李择缨手中的药碗,蛮横地板过他的肩膀,怒拧长眉冲李择缨发火:“殿下到底是为何!我拼死救回来的这条命就这么不值得殿下去珍惜吗!”

  他死死注视着李择缨,那张莹白如玉的脸上覆满了不知所措。许晃苦笑一声,紧紧按住李择缨肩膀的双手忽卸了力,无力垂下来,他无不哀怜地说:“白苹深兮骋望,水之清兮濯缨,初见殿下时,殿下清水濯尘,就像那天上的月亮,殿下应珍惜自己才是。”

  闻言,李择缨身体似是冻结僵硬,过了许久,他虚虚地笑了一下,轻声说:“如今呢,是不是好似零落成泥,既可恨又可怜。”

  许晃漆黑的瞳仁望着他,一字一顿说:“我救殿下的命,绝非想看殿下这般糟蹋自己。”

  李择缨避开他的眼睛,侧过了脸,神情不忍地闭上眼,嗓子艰涩道:“你说的,我都明白,你是个好人,许晃,就这样吧,别管我了。”

  李择缨伸手推他,许晃却似石柱般纹丝不动。

  李择缨听见他开口说:“那夜诊病,我就想问,殿下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李择缨面上顿失血色,身形摇晃了一下。

  许晃异常冷静地凝视他,语气幽幽道:“殿下若是为了给辛夫人报仇才这般糟蹋自己,那么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如今陛下对您情根深种,父子相奸此等遭天下唾骂的事都不管不顾地做下了,若他知晓殿下每日饱受折磨,是为取他性命,想必更是生不如死,恨不得双手将性命奉上,交予殿下裁决。”

  许晃淡淡说:“一个人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活在世上遭苦受难才最是折磨。许晃虽与殿下相识不过几月,却深知殿下并非无情之人,殿下迟迟不动手,难道是在等自己心软吗?”

  像是睡梦中被人粗暴摇晃,又像是幻想被一剑无情戳破,李择缨几乎是愤怒地哭吼,如一只笼中嘶吼的小兽:“我没有!他根本不爱我!”说完当即,身体便似压枝折柳般软了下去,眼眶流出两行清泪,只是一味执拗地重复:“我没有,我没有……”

  李择缨遭了太多苦,尝不得一点甜,觉得那是噬骨毒药,尤其是李舜城给予他的,他宁愿李舜城的心是假的。

  如同焚烧一座金阁寺,列座的佛像皆涂箔点赤,只一尊塑了金身,这场火却要尽数焚毁,他不忍真金销熔浴火归墟,便宁愿都是假的。

  许晃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轻声说:“我只希望殿下过得快活一些,不要严霜刀剑地往心里逼,好好的一颗心伤得千疮百孔,每回您久病不愈,其实都是心病呐。”

  “我晓得的,我都晓得的。”李择缨眼含着朦胧的泪光,“许晃,谢谢你,真的。”

  许晃叹口气,手为他擦泪:“殿下,人生不过半百,缘因际会如露如电,殿下还未冠的年纪,更应释怀宽心修养身体。”许晃轻轻道,“半百之后若有幸,殿下还记得许晃,请一定要来寻我把盏共祝,要能再为我画上一幅莲花,便是最好不过了。”

  李择缨目望窗外远山,恍若出神,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我活得够累了。

  幸好,一切就快结束了。

  最后一句喃喃出口,语气极低飘渺似雾,像在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