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溺雨>第1章

  ==

  第一次梦见观澜大道上那场车祸时,叶卿吓得从疗养院的床上滚下来,一头扎在地上。半梦半醒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眼神对不上焦,分不清眼前血淋淋的人是幻觉还是现实。

  第二次,第三次……第一百一千次梦见的时候,叶卿已从善如流,像一名旁观者,站在观澜大道的桥头,面对着被撞得粉碎的宾利车身,冷眼看着警察拉开警戒线,把一个满头满脸都是血的人从后座里拉出来。

  五年来,叶卿在不断重复的噩梦里练就了一个不算有用的“本事”:他把意识和感官分裂开来,死在眼前的是爱人,心却冷硬麻木着,流着血,却感受不到痛。

  肇事车辆从左后方直直撞过来,把宾利顶上了隆起的桥体,若非车头恰巧撞上了墩柱,恐怕整台车子会在巨大的冲力下直接惯进海里。

  浓重的血腥气从桥上四散袭来,一群没有面孔的人前仆后继地奔向桥头,沉默又诡异。桥上支离破碎的车、面目全非的人、满地流淌的血……一切被隔绝了声音,像盛放在灰蒙的玻璃罐子里。

  在地上漫延开的浓稠液体是一片灰蒙中的唯一色彩。

  盖着白布的担架被抬往救护车,白大褂们经过叶卿时,一只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左手腕骨。叶卿垂下眼,循着那只手看向那个人。周围的一切都像定了格,一帧一帧,似幻灯片,只有那只逐渐收紧的手鲜活恍若穿越了时空。

  鲜红浸染了白布,露出一个人脸的轮廓来。

  鼻梁下的嘴唇一开一合,叶卿沉默的盯着,辨认着并不连贯的句子:“小宝,这里很冷,你来不来陪我。”

  忽然,所有灰色的人影齐齐转过脸,缺失了五官的面孔直勾勾对着叶卿。

  “好啊。”叶卿的声音很轻,他蹲下来,反手握住了那只血手,贴在自己脸侧。他平静地说,“好。哥哥,你带我走。”

  血手停顿了片刻,却缓缓地垂了下去。

  梦境像打碎的镜子,一片片破碎,叶卿在雨夜中醒来。

  枕边的手机安静的闪着,点亮了漆黑卧室的一隅。

  手机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来,亮一会儿复再暗下去,叶卿半睁着眼睛,盯着那光看了一会儿,两根手指在眉心按了按,压下噩梦带来的疲惫。

  号码再次拨进来时,叶卿接了起来,在免提上点了一下。

  电话接通之后,谁也没有主动说话。等了两秒,叶卿才慢慢叫了声“表哥”。

  电话里的人笑了下,应了一声,听到他声音有些低沉,问道:“小宝,在睡觉吗?”

  叶卿看了眼时间,九点四十分,距离他跟贺东煦约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了,于是道了声抱歉,不算很有诚意的为自己辩解了一下:“是,睡得沉了,刚醒。我忘了定闹钟,今天没住叶家,家里也没人叫我。”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短促的笑声。“下雨天是适合睡觉的。”男人声音温和,很像是在哄一个犯起床气的孩子,“外面天气不好,今晚你别过来了,有什么事儿咱们改天再说。”

  “就今天吧。”叶卿打断他道。

  他把手机撂在床头柜上,一把掀开了被子,趿上拖鞋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地面已湿漉漉。他屈起食指抵在太阳穴上按了按,定了定神,状似漫不经心又仿佛意有所指,“我换个衣服就出门了,再说,改天又不知道改到那天了。”那头沉默了一下,果然道:“行,那你路上慢点开车,注意安全。”

  “好。”

  一通电话的功夫,叶卿已然换好了衣服,他从盒子里随便翻出一只腕表扣在左手上,遮挡住手腕上蜿蜒的一道疤,随后风风火火的出了门。

  不怪叶卿急着要赴约。

  五年前那场车祸后,叶卿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尽管他被叶家半强迫似的留在外国调养,手边能接触到的信息也已是被叶少禹过滤过的。

  警方对那场车祸的定论是“意外”,调查结果显示,当天肇事司机醉驾,人在驾驶室里打瞌睡,追尾后司机当场死亡。

  除了当天观澜大道的监控,警方还从各方渠道获取了当时在场的若干私家车的行车记录仪影像作为佐证。那场车祸的影响不小,涉及到的舆论面太广,警方的处理过程公开透明,慎之又慎。

  叶卿把那篇通报看了又看,警方的解释天衣无缝,但他始终觉得陆珩的车祸没有表面上那么单纯。

  贺东煦作为陆珩的发小,叶卿直觉他或许知道点什么内情,他曾两次联络贺东煦,但贺东煦对陆珩的逝世讳莫如深,始终避而不谈,只让叶卿在国外好好读书,修养好身体,其他的事情一概不要管。

  直到一个月前,贺东煦突然联系叶卿,说自己手里有当年陆珩留下的寰陆的一部分股权。“当年海城新批下了一个开发区,寰陆借着参与政府的项目,发展势头很猛,不说独一无二,也算得上风光无两。陆珩的父亲远在燕城却也眼红,尝试过几次想伸手到海城分一杯羹,都被陆珩挡了回去,父子俩闹得很不愉快。为了以防万一,陆珩把自己的持股分出来一部分放在我这里,让我替你代持,如果以后你真有需要,再由我把这部分股权交到你手里。”

  “那为什么五年前不给我?”

  贺东煦淡淡道:“五年前你自己都在叶家的掌控下,能做什么主?”

  叶卿问:“那现在为什么又要给我?”

  “因为时候到了。”

  叶卿问“时候到了”是什么意思,贺东煦却又不肯说了。

  窗外淅淅沥沥,雨势不大。

  放下手机,贺东煦走到正坐在窗边看雨的男人身旁。

  两个人个头和年岁相仿,长相也很相似,但若仔细看去,贺东煦身旁的人则更瘦弱些。病态的眼神和过分苍白的皮肤冲淡了他秾丽的五官,因为太过骨感,原本深邃的眉眼显得格外突兀,乍一看去竟带了些攻击性。

  贺东煦拿起桌子上那份股权转让书,走到男人身旁,把文件往对方腿上一拍,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人在路上了,你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贺西洲低头,随手翻了两页,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在认真看,半晌儿没言语。

  贺东煦没收到回答,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我当你多沉得住气。你出院之后我让你跟叶卿坦白,你不肯,后来也一直不提,我以为你是打定了主意不想让他趟这趟浑水。”

  一边说着话,贺东煦一边伸了个懒腰,他抄起手,道:“没想到今年陆有善前脚刚暗中联络寰陆的几个股东,后脚你这边就坐不住了。哎,其实说实话,就算我不拿出你留下的这部分股权,叶卿也不会怎么样。叶少禹拿这个弟弟可紧得很,不会容许有人欺负到他头上。倒是叶卿,他回国这一个月看似深居简出,实际上窝家里没少搅混水。”

  他一屁股坐在窗台上,非要挡住贺西洲的视线,“这两年行业不景气,大家日子都不大好过。顾怀森赔上大半年的时间才抢拍到滨海区那块待开发的地,说是要搞个主题街区,打通周边两条背街小巷,规划成一片完整的商业区。设计方案改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眼看现在合同都要签了,临到头儿愣是让寰陆掺和进来拿了一半利,他最近三天两头想约我吃饭,八成就为了这事儿——想让我在寰陆内部替他协调协调。”

  贺西洲懒懒抬了抬眼皮,道:“他反应倒是快,虽说这几年,叶卿在寰陆的股份是叶少禹代持的,但叶家家大业大,叶少禹的重心不可能放在一个小小的寰陆上,滨海这点钱他看不上。恰巧叶卿这个节骨眼上回了海城,想必顾怀森也是猜到寰陆背刺他这一手,背后的决策人是叶卿。”

  贺东煦打量着他,揶揄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小家伙的性子这么睚眦必报呢?我看分明是叶卿一直记恨五年前寰陆换帅群龙无首的时候,老顾趁火打劫差点做空了寰陆股价的事情。”

  贺西洲对顾怀森和寰陆的冲突不甚在意,冷笑道:“那真是他活该。”

  贺家的别墅在沧澜大道的南面,距叶家并不远,再加上夜已深了,叶卿从家中出发,路上并没有开多少时间。

  贺家独门独栋,还带着前后花园,周围两家尚且无人入住,显得环境更冷清了。叶卿自然而然的把车停在了预留的车位上,熄火后连伞也不打,直接迈进了雨里。

  贺西洲看着他涉雨而来,双眸微眯。

  “长大了啊。”贺西洲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时五味陈杂。

  五年前他把叶卿送出国的时候,小家伙还不满二十岁,身高一米八出个头,而眼前的叶卿,身高目测已不输贺东煦了。

  记忆中那张稚嫩的瓜子脸上还曾有些婴儿肥,现在已然肖尖了下巴,眉目硬挺,轮廓更加分明了。

  “车上怎么不放把伞?”贺东煦给他兑了杯温水,递给他,“说好半小时,实际十五分钟,倒也不必这么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

  叶卿正欲喝水的动作一顿,无语的看了一眼贺东煦,“哥,男人不能说不行,也不能说快的。听上去怪怪的。”

  他喝了两口就把水杯放下了,然后对着坐在窗边,但眼神却从他进门起一直落在他身上的贺西洲打了个招呼,“二表哥。”

  贺西洲沉默的点了下头,别开了目光。

  叶卿坐在沙发上,一手支着头,又看了贺西洲一眼。

  他心下觉得奇怪。

  他与贺西洲不过两面之缘,可总觉得这人身上有一股熟悉之感。

  贺西洲注意到他的目光,忽然直勾勾看过来,突如其来的对视反倒让叶卿一愣。

  叶卿的心里有一处突地一跳。

  他微微失神,恍惚间仿佛看见了陆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