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开始, 阚杰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变回了最初的浪荡形象。
他照旧做他背靠金山银山的富二代,照旧时常约自己的朋友们去酒吧、去带超大包厢的ktv、去自家某个带泳池的别墅里开“单身派对”。
因为人多且吵闹的环境能给他一种安全感。酒精也是。
他每天忙于装无所谓和没心没肺。
仿佛只有当他酒醉之后, 却被扑面而来的料峭冬风吹得打了个寒颤,或者是在夜深人静, 而他独自一个人仰面躺在家里的大床上,看吊顶的光晕一层层地晕开时,他才会想起来自己是有罪的。
可惜事实是,他每分每秒都活在内疚感里。
身为一个不需要任何努力,就可以生活无忧的富二代, 对一个拼了命地挣扎, 却照旧无法逃离泥坑地只能在低头做替罪羊和眼看着自己的家庭走向破碎之间做选择的男人的愧怍。
身为一个明明犯了错,却因为家里那些与他无关的几两铜臭所以逃离了惩罚的凶手, 对一个无辜惨死的生命和其家属的哀声痛哭的内疚。
也正是因为如此,阚杰一直没告诉程瑶后续事情的真相,。
理由是他自己已经够难熬的了, 实在是不希望这挣扎的队列里再多一个人。
尤其是在他还爱着对方的情况下。
但是对于程瑶拉着他的手说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所以他们完全可以抛下之前历经的那些不愉快重新开始的说辞, 阚杰却怎么也无法赞同。
他微抿着嘴唇,拨开了程瑶的手, 最终还是没狠下心来地说什么违心的话。
他只说:“要不你找别人吧。”
尽管那对于程瑶来说依旧过分到足够她惨白了脸色。
但她低着头,还是什么都没说地回复了一个“好”字。
程瑶直至离开都没告诉阚杰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所以他大可以放肆地在她的怀抱里落几滴眼泪,或者是把气撒在她身上地骂她当天为什么非要去看那么个荒凉的破海。
因为她知道当时的阚杰需要的不是她的分担, 而是她装傻地任由对方把苦难尽数咽下。
不然,那种痛苦对于阚杰来说或许会翻倍。
可惜程瑶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不然她就会知道当时的自己的想法错得有多么地离谱。
——阚杰他, 从来都不是一个能完美地自我消化苦难的人啊。
不过那也是后话了。
阚杰在自觉挥别了一段感情,也斩断了程瑶会跟着他一起痛苦的可能性之后,趁着自己的生日组织了一场盛大的派对。
——在环宁。
一个和他本该有的名声差不多烂的地方。
在派对开始前,他特意嘱咐他的那些混子朋友们穿得野一点,理由是“想搞一个特别点的聚会”。
于是也就有了那些人扎着脏辫,带着一次性的耳钉、唇钉、鼻钉,穿着铆钉衣、破洞裤,还用饰品把自己挂得跟一颗颗移动圣诞树似的不良少年的模样。
周一对此似乎有些语塞。
阚杰在看了周一一眼之后想。
早知道这样的话,就该知会周一也穿得野一点的。阚杰转瞬即逝地这么想过一秒。
但他很快就自我否定了。
他想:算了,何必把就该站在光里的人拉到他们这么个黑得不见五指的肮脏世界里来呢。
那天晚上,他早早地过去跟周一打了招呼。
可惜周一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了他程瑶呢,明明说好了要爱她一辈子的,怎么又半路弄丢了。
对此,阚杰短暂地僵硬了一瞬,假装不甚在意地耸肩,说:“腻了就分了呗。”
脑海中闪过的,却是他和程瑶最后一次见面时对方失落的表情。
阚杰那一秒的心不在焉让他没多想地在宴会上接过了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女人抛过来的橄榄枝。
并且意识到了:那位似乎有意地在灌他酒。
而近日已经习惯了买醉的阚杰并不介意这点,只来者不拒地继续喝着,反正他今晚本来就打算不醉不归的。
但是后来发生的事,却超乎了他的意料。
他的本意是找个代驾地送他回家,再不济就叫家里的管家来接,但是当他晕晕乎乎地被搀扶上了车,又有人从他的兜里摸走了钥匙地启动车子的一刻钟之后,他才在睁眼的那一瞬间意识到:他们即将开往的是近海路。
阚杰不愿意再回想那个画面,也不愿意再踏上一次那条路地就要下车,但是驾驶座上的那个女人却不肯,反而倒打一耙地说是他之前搂着她,说什么都要她往海边开,还说要捡贝壳给她做礼物云云。
阚杰对此瞪大了眼睛,觉得眼前的女人可能是疯了,说什么都不愿意再由着眼前人往海边开。
殊不知那个女人已经完成了使命地把他带到了近海路的半截。
阚杰前脚刚下了车地走到路中间,后脚被径直地向他驶过来的卡车给撞飞了出去。
那一刻,他疼得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移位了。
他仿佛已经灵魂出窍了似的听着那辆大卡车开远了的声音,听着那个浓妆艳抹的他一晚上都没看清长相的女人扑到他身上来假哭的声音,最后如同走马灯似的想的是:他爸和他妈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会不会哭。
程瑶她那种小哭包应该会哭吧,周一……算了,他刚摸着幸福呢,盼着他哭总觉得有些不够意思……就是可怜阿言和阿阳两个小狗崽了,我死了之后他们还能跟谁蹭饭,又有谁还会不嫌事多儿地总去给他们撑腰呢……
阚杰还有很多别的朋友,一般熟二般熟和半生不熟的,可惜那时候的他已经疼得没空想他们了。
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在他彻底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却有种自己终于可以卸下内疚地走出黑暗了的释然。
——毕竟他已经体会过那个老人的疼与绝望,也即将让他的爸妈感受到痛彻心扉的丧子之痛了。
就是可惜了几个小时之前,他在生日宴会上许下的最后一个生日愿望不可能再实现了。
市局的大厅里,阚豪也终于讲述完了自己知道的那一切地低下了头。
周一看到了从对方的眼睛里滴落下来了的眼泪,也听到了对方的忏悔:“我不该那样的……”
周一迟疑了一瞬,终于还是伸手拍了拍阚豪的脊背,安慰说:“我知道的,你比谁都希望阚杰活着。”
毕竟谁又会比一个当家长的更爱自己的孩子呢?
尽管周一觉得,假设时光倒流,对未来一无所知的阚豪还是会强迫着阚杰走上那条错误的道路。
以他以为的,为阚杰好的名义。
蒋择在大约一刻钟的时间之后出来了,说的是里边那个犯案了的老人把自己做的一切都交代了,甚至说那些留在现场的线索,包括那间屋子的几本书都是他故意抛给他们去解决谜团的。
但是那位却不承认那个坐在阚杰的副驾,随他一起上了高速的女人是共犯;也没有供出到底是哪个人帮他租的卡车、办的假.牌.照以及黑的路段监控。
关于后者,他一概咬死了说是自己做的,但是具体怎么个手段他却说不出来。
然而蒋择刚说完这话,小王同志就也从另一间审讯室里匆匆地出来了,说是那个女人认了。
“她承认压根就没有什么带她去现场的表哥,就是她自己在得知消息之后偷偷溜进去的。”小王说。
“也承认根本不是死者喝多了地又是酒驾,又是要带她去看海的,是她跟那个叫陈戈的犯人约定好了在近海路行事,然后趁着死者醉了地把人带到了指定地点。”
小王在停顿了一瞬之后道:“至于所谓的开车司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的事,是她有意抛出来迷惑我们的。”
“就,在她的计划里,她想要的只是死者偿命以报答那个叫陈戈的犯人从前对她的那些救助,而不希望对方被我们逮住地关进去。毕竟就他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的年纪来说,不管他最后判了几年,大概率都是出不来了的。”
蒋择和周一听着,一时都没有接话。
周一只看着阚豪仿佛顷刻之间就完全地被压垮了的脊背,开口:“我能问一下,那位陈先生到底是在凶案现场找到了什么证据吗?”
蒋择对此沉默了几秒,脸色更沉重了点儿地哑声回答,“不是凶案现场,是……在那个老人的墓地上。他去给那人扫墓,想跟已经躺在地里的对方说说话,表达一下自己想他了的心情,以及自己不会就这么放弃了地还会替他上诉的事。”
“结果却在他捧着束花去到儿的时候,听见了阚杰在那个老人墓前的忏悔之词。以及,一串本该由那个老人交到他手里的贝壳项链。”
周一听完之后,倏地懂了蒋择方才的短暂的沉默。
他想:原来老阚总的计划真的是天衣无缝的——真正地露了破绽的,是阚杰的良知。
但凡阚杰再那么混不吝一点儿,或许他就能一直瞒下去地继续过他的逍遥日子了。
尽管那对于他来说,不一定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