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可也头痛欲裂,浑身沉重虚浮,似全身灌了铁水再丢进水里,同时又以擀面杖在他脑子里拼命翻搅。

  耳边吵吵嚷嚷的话音忽远忽近,调笑声、行酒令、推杯换盏时酒碗碰撞声……各种声音嘈杂不已,使得他更加难忍烦躁。

  他娘的,吵死了!

  是哪路牛鬼蛇神,连死都不让他安生!?

  此时,萦绕在他鼻尖的气味不是凌厉的冰雪味,或是深埋在地底的土腥味,而是意料之外的浓厚酒味。

  酒味儿?

  难不成死了就是这种感觉!?

  顾可也强撑着不适,眼皮微微动了动,艰难睁开眼,眯着眼睛缓了缓,才终于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他太熟悉了,这是他在边塞南城生活了二十二年的房间。

  ——书桌上是搓揉成团的宣纸,那是他逃避练字时,闲了无事捏的;还有杂乱无章、散落一地的宣纸上硕大的狗爬式字体,那是他亲手写下的。

  还有他自小宝贝的诸多兵器,死活不愿放在兵器库。缠着他爹给他打造了一个靠墙兵器架,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武器。

  在夜间,借着窗外微弱光线,各种武器显得肃穆瘆人。

  顾可也死死盯着这一切。

  忽然,他听见房间外,传来微弱的、阵阵划拳声。接着是他那暴脾气娘扯着嗓子喊道:“喝!快喝,磨蹭啥呢?老顾,行不行啊?”

  他爹不满,醉酒回怼道:“我行不行,你不知道吗?”

  随后就是一阵大笑、碰杯饮酒之声。

  “……”

  哦,原来是他爹娘在院里设宴喝酒啊!

  顾可也惊厥!

  不对,他爹娘不是早死了吗?

  还未等他混沌的大脑从中想明白什么,“轰隆——”一声沉闷的惊雷响起,吓他一激灵,一个起身便撞到了床沿上。

  他扶着床沿艰难起身,这时他才仿佛踏到了实处。

  后脑钝痛,后背火辣辣刺痛,这些都真切地让他感受到他还活着。

  不过……可能、大概、似乎,他又快要死了!!!

  顾可也脸色难看,一眨不眨,木讷的盯着床上看。

  ——床上之人衣衫不整,袒胸露背,更奇怪的是对方的姿势。

  对方双手是合拢着,被绳子拉扯着向上,捆绑在头顶,然后后背堪堪靠在床头。

  对方低着头,似乎是睡着了,或是晕倒了?顾可也不确定。

  然而,对方这样离奇的姿势,不足以让见过大风大浪的顾可也吓破胆!甚至想到他又要快死了!

  借着窗外电闪余光,他看清了对方的脸庞,这才觉得他凉凉了,可以出殡了!

  ——因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高高在上、杀伐狠绝的当今吾皇,阮翎羽。

  这时,榻上之人动了动。

  顾可也试探性的开口:“吾皇?”

  闻言,阮翎羽扬起低垂的脑袋,蹙着眉头睁眼,有些迷茫的看过来,在看清顾可也后,阮翎羽略微一滞,眼中的迷茫立刻被凌厉的恨意所取代。

  这阴鸷的、对他毫无顾忌袒露恨意的眼神,他可以确定,眼前之人不是高高在上的吾皇阮翎羽,而是曾经稚嫩,仅十九岁的先皇幺子,阮翎羽。

  因为啊,只有当年年轻的阮翎羽才会对他露出厌恶的情绪。

  而吾皇,面对他,多是冷静、平淡、毫无情绪。

  顾可也不禁在心中嗤笑,百官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世人皆以为他乃吾皇心腹之臣,其实不然,阮翎羽恨不得他消失去死才对吧!?

  他现在完全确定,他重生回了七年前回京那晚,没错,是他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那晚——

  上辈子,宣王谋反登基后的第三年,突然传口谕,勒令南城守将顾舟举家返京。

  返京前一晚,顾府设宴,他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回到房间时,只见阮翎羽醉酒走错了房间,躺在他房里。

  他对阮翎羽抱有不为人知的心思,积压在心中三年。

  是了,他从第一次见到阮翎羽开始,他便有了不轨之心。

  而对方此刻却满脸潮红,衣衫不整,毫无保留和防备地躺在他床上。他心思一动,色胆包天,借着酒意把醉在他床上的人给捆了。

  这会儿他才彻底明白,他现在钝痛的后脑和火辣辣的后背,都是因为他欲行不轨不成,反被对方一脚踹飞,摔落在了床下造成的。

  上一世他不仅没有被这一脚踹清醒,反而更加窝火。

  那时的他不知天高地厚,亲的正带劲儿,在这紧要关头,被人狠狠踹了一脚,碰了壁,他顾可也哪受过这种窝囊气。

  他顾可也走到哪儿,不都得让人捧着?

  他生在边塞南城,父亲是驻守南城的将军,拥兵三十万,母亲是南城有名有姓的大户,因他父母的关系,所有人都得敬畏他三分。

  更何况,南城民风彪悍,以实力为尊,他实力在同辈中乃是佼佼,他向来都能以武服人。

  他顾可也在南城横着走,无人敢拦,也无人能拦得住,他想要的一定要得到。

  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的南城恶霸被踹了一脚后,反而恼羞成怒。

  喝下的酒在体内发酵,直冲脑门,他心中的好斗气焰、嚣张跋扈在那一刻被彻底放大。

  顾可也这人,蛮横霸道,专治各种不服气。

  那一刻他满脑子都是让床上之人服气,灭了对方的气焰,对方越是抵触,他就越是要折磨、征服他。

  阮翎羽不给他亲,他偏要亲,不和他睡,他偏要跟他睡。

  他恣意妄为、自私妄为,不顾一切地重新扑上了床,借着酒劲犯狠。

  不过,他是对自己狠!

  他兀自坐在了阮翎羽身上。

  而阮翎羽醉酒,显然无法反抗,他被顾可也轻易控制住!

  阮翎羽咬牙,怒喝:“顾可也,放开我,下去!”阮翎羽呼吸急促,显然强忍着冲动。

  可是,在顾可也的强硬的态度下,他们二人还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

  阮翎羽闭眼,全程不给他一个正眼。

  顾可也不乐意了!他模样生的俊!

  顾可也在阮翎羽耳边吹了口气,强忍着疼痛,艰难道:“睁眼!老子长的有那么不堪入目吗?!你恶心什么?”

  阮翎羽这副模样,就仿佛看顾可也一眼,就会脏了他的眼。

  阮翎羽面上流露出恐惧和……恶心。

  阮翎羽在怕什么?

  顾可也不许。

  不许阮翎羽露出这样的表情,强迫阮翎羽睁眼!

  阮翎羽睁开眼了,却撇过头不敢看他。

  他心里万分不是滋味,只能假装不在乎,不屑地嗤笑一声,然后作势就要去亲他。

  结果被对方狠狠避开,他的亲吻落在了对方耳垂上。

  顾可也心一冷、脑子一热,胆子就越大,越是大胆,他就越是恣意狂妄,不计后果。

  他贴在阮翎羽的耳边轻哼,还低声嘲讽,咬牙挑衅:“谁他娘叫你不知羞耻跑老子房里?活该被老子睡。”

  “……”

  ………

  思及此处,顾可也伸手掩面,狠狠抹了把脸。心想,上一世的他,真是个不知羞耻、不折不扣的混蛋。

  不怪阮翎羽恨他、怨他,是他活该,是他该死。

  顾可也沉默片刻。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被他用腰带捆住的人。

  思索片刻,他像上一世那般再次上了床榻,却不是像上一世那般妄想扑倒对方。

  而是,怀着复杂的心情,他疯狂想着,如何赔罪?

  此时,阮翎羽的呼吸明显不稳。

  顾可也凑过去,开始为阮翎羽解绑。

  然而,阮翎羽低沉的喘息却仿佛在顾可也耳边炸开,比屋外惊雷更响,令他胆战不已。

  萦绕在鼻尖的浓浓酒味儿,让顾可也头昏脑胀,冷汗直下。

  他不敢看阮翎羽的眼神,只管低着头,用微微颤抖着的手,松开了捆在阮翎羽手上,属于他的腰带,又小心翼翼地确认对方手腕是否受伤。

  “吾皇,啊,不是,殿下,我喝多了,殿下恕罪,臣知错,殿下若实在气不过,捅我几剑解解气,臣甘愿受罚。”

  说着,他就起身去取剑,身形不太稳,险些摔倒。

  上一世,南城恶霸顾可也,顾小将军,桀骜不驯、野蛮狂妄,不管对事,还是对人,皆无半点敬畏之心,我行我素、恣意妄为惯了,大有捅天灭地的架势,可这一世他不会。

  他也不敢了。

  他赤着脚,衣衫不整,跌跌撞撞拿着长剑走到床边。临了,却正了正身形,低头垂目,双手奉上长剑,任凭阮翎羽处置。

  阮翎羽沉默地躺靠在床上,眸光晦暗,呼吸越显紊乱急促,眼眶赤红,死死盯着装腔作势学乖的人。

  下一秒,顾可也呼吸一滞。

  只感觉身形不稳,往前倾倒,眼前一花,他奉剑的手被人狠狠擒住了,手劲之大,大有废了他手腕的架势。

  阮翎羽眸子一眨不眨,冷冷地看着他,眼中带着一股不可名状、滔天的恨意。

  顾可也心惊不已,又有些茫然,他现在还什么都没做成呢。

  罪不至死吧!?

  “殿下恕罪,臣甘愿受罚。”

  顾可也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冠冕堂皇的话。

  阮翎羽仍然不吭声,死死钳制住他的手腕,目光至始至终粘在他身上。

  阮翎羽神色复杂。

  顾可也强撑着保持一定距离,然后余光偷瞄,纳闷想着,怎么这样看他。

  后知后觉意识到,估计阮翎羽是想拿剑捅死他,结果醉的脑子不太清醒,握住了他的手腕。然后,又清醒点了,因为他爹的关系,不能立马弄死他,就只能这样干瞪着他。

  顾可也想着,但凡眼神能杀人,他此刻应该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殿下?剑在这里,我,臣甘愿受死。”

  闻言,阮翎羽终于有了反应,却是一把抢过剑来,然后狠狠往墙上砸。

  剑落下来,带倒了花瓶,花瓶摔了个四分五裂,声响瞬间炸开。

  屋外庭院,他娘骂骂咧咧,对着房间吼了一句:“兔崽子,大晚上不睡觉,在房里练功呢?看我怎么收拾你。”

  声音不算大,却震耳欲聋。

  顾可也瞳孔微缩,趁着阮翎羽愣神片刻,猛地挣开了手,连忙后退,着急忙慌地往门口走,一刻也不敢停歇,好像走慢了就会万劫不复。

  身后一直不语的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微颤,带着一丝丝绝望和不易察觉的乞求,“别走,你又要去哪?”

  顾可也停下脚步,搭在门上的手一顿。

  他皱了皱眉。

  走出这道门,君是君,臣是臣,他们再无其他瓜葛,他会做个纯臣,为阮翎羽披荆斩棘,为他而战,为他诛杀逆臣,为他守住本该属于他的江山。

  然而,还在他愣神之际,身后一阵风向他袭来,带着酒味儿和冷冽的木质香,瞬间包裹了他。

  顾可也还来不及转身,便被对方一把死死堵在门上,动弹不得。

  顾可也看不见阮翎羽是什么神情。

  只觉一只手探进腰间,放肆地、发泄般拽下他散乱的衣袍。

  阮翎羽带着热气的喘息贴在他耳边。

  顾可也心中顿感不妙!忽的,门发出哐啷一声,顾可也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杀猪般的惨叫,伴随着一阵闷雷电闪。

  借着窗格透过的余光,只见顾可也脸色煞白。

  顾可心中咒骂,他娘的阮翎羽。

  完全没有准备,屁股疼!

  阮翎羽是属狗的吧!还敢咬老子后颈!

  顾可也气不打一处来。

  他是谁啊?

  南城恶霸。

  只能是他强迫别人,怎么可能让别人强迫他?

  他哪能束手就擒,挣扎着用胳膊想把身后的人顶开,却反被控制地更加牢固。

  他刚要破口大骂,阮翎羽修长的手捂住了他嘴巴。

  随后阮翎羽低头,丧心病狂地,又一次一口咬在他后颈上。

  再一次突如其来的疼痛,让顾可也一个激灵,倒抽一口凉气,然后反抗地更加厉害。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发现,他竟一时间难以挣脱阮翎羽的禁锢。

  阮翎羽身上独有的冷香萦绕在他鼻尖,却仿佛让他置身于自刎的城墙之上……

  寒风凛冽,大雪纷飞,他孤身一人,受着悔恨交加的折磨。

  他心脏狂跳,呼吸急促,浑身颤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忽的挣脱开了本该挣不开的挟制,转身,猛地推开阮翎羽。

  这时,他终于看清阮翎羽的神色。

  阮翎羽此时双目赤红,死死盯着他,眼中的痛苦之色狠狠刺痛了顾可也的心脏,泛着酸。

  他稍微平复情绪,安慰开口:“殿下,你喝醉了,你只是气不过,冲动了,这事不怪你,这事怪我,放心,这事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今日之后,出了这个门儿,君是君,臣是臣,臣不会有半点僭越……”

  然而,这一世的阮翎羽,行为更加阴晴不定,让他难以琢磨。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阮翎羽猛地推到床上,脸朝下,陷入被褥,他来不及转身,阮翎羽压身而下。

  同时,阮翎羽用顾可也的腰带,把顾可也的双手给捆在其身后。

  紧接着,他后颈又一阵刺痛,细碎咬痕不断印下,不知道阮翎羽到底是在亲吻还是撕扯。

  顾可也被捆了双手,也不妨碍他反抗。

  此时两人就像打架一样,扭在一起,你争我夺。

  “放开我!阮翎羽!”

  顾可也挣扎着匍匐着往前爬开。

  阮翎羽立即紧握他的脚踝往回拖,用力拥入怀里,仿佛要将他嵌入身体,融入血肉一般。

  “阮翎羽,你疯了?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醉酒的阮翎羽仿佛双耳不闻,压着他、咬着他不放。

  顾可也满头大汗,挣扎无门,只能低声骂道:“阮翎羽,你属狗的?嘶,痛痛痛……他娘的疯了,放开老子!放开!”

  “知道。”阮翎羽低声开口,打断他的叫骂。

  阮翎羽声音喑哑。

  顾可也闻言一怔,一时间不知道阮翎羽回答的是他哪一句问话。

  突然,感觉后颈一阵湿热,什么滚烫的东西落下,打在他脖颈间,倏然让他不敢动弹,停止挣扎。

  他侧头,借着昏暗的光瞧见阮翎羽竟满脸泪水。

  好家伙,被动承受的人还没哭,主动的人倒是先哭了。

  “你哭什么啊?”

  强势压在顾可也身上的阮翎羽,伤心落泪,抽噎着,模样好不可怜,不语。

  弱势的顾可也,反而怒道:“老子问你话呢?哭什么?”